云夫人啐了一声,唇角却扬了起来。自从生了云彤,她身体亏损,这么些年来都不曾有孕。自从云重中了进士入了仕途,家里便有不安份的人打起歪主意,外头也没少要巴结的人想要送侍妾婢女,好在云重念着夫妻情重,全部回绝了。家里的那些,她更是毫不容情,该卖的卖,该配的配出去。屋里是清静了,云重却落了个惧内的名声,她也成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妒妇。
总以为这辈子就只有云彤一个孩子了,上天却又送来了这个,云夫人真是又惊又喜,便连着云老夫人,也是喜极而泣,饭都多吃了小半碗。
“若是没有心,便是你再拘着管着看着又能如何。”云夫人叹了一声,“罢了,你若真的不喜欢,我也就不管了。只盼着你将来能得个有情人,早点儿让娘抱上孙子就行。”
云彤红着脸逃也似地离开了母亲的院子,看着湛碧的蓝天,心头发冷。
愿得有情人,白首不分离。只是,他怕要让父亲母亲失望了。云彤眼神黯淡,有些恍惚地回了自己的院落。
八月天气渐凉,桂子飘香。云重到底是拒绝了燕王的亲使,让朝中不少有心人惋叹了很久。此后,太子萧枞看中了云重的才学,将云重自御史台调至太学监,封了太子太傅,教授皇孙文史,官位跃了三级,让人眼红不已。
偏这个时候,琅玡王萧植在太液池边调戏皇后的宫女,又打了过来劝阻的宁王。圣颜震怒之下,一道圣旨把萧植送去守太陵,半年之内不许回京。
云彤哪里管得了这些,天气凉爽,礼物齐备,他告别了病中的祖母和父母,带着三车礼物和十几名护卫,启程向云南进发。
三千里路,并非通途。太祖皇帝自马背得来天下,结束战乱至今,也不过短短二十几年的休养生息时间。即便是太平盛世之下,也总有宵小之徒凶暴之士。云彤带着的三车礼物,即贵且重,护卫虽是精挑细选的,也不过十八人。真要遇到了大数目的流民山匪,只怕也仅能保全性命。所以云彤这一路走来相当谨慎。只走官道,日出而行,日暮而息,绝不贪快,只求稳妥。
如此走了快一个月,云家的马队才出了河北,进了涿州。涿州府的知府是云重的同年,二人相交甚契。云彤安置好随从和车马,便带着父亲的手札和礼物,前去拜访涿州知府荀望山。
涿州沃野千里,民风纯朴,在荀望山的治下倒是风调雨顺了好几年,百姓生活富足安乐。走在街道上,看着那些神态安详的百姓和热闹的店铺,云彤暗自点头。这里离京已远,没有京城的浮华,倒有京城的几分大气。
距府衙两条街的醉仙楼上,白衣玉冠的萧植摇着轻扇撑在窗口的朱漆栏杆向下看。从街道的那头,缓缓行来一人。身姿修长挺拔,青玉色的短衫箭袖,足下一双薄底快靴。火红的披风极为醒目,更衬出冠玉似的一张脸来。他双眉浓黑上挑,五官若刀裁,俊朗中带着坚毅。那一双眼睛更是明亮,顾盼之间仿若能直视人心底一般。
萧植手指微微用力,几乎要陷在栏杆之中。
“主上,来了。”
“嗯。”萧植紧盯着他,心中百味交陈。近三年未见,人还是那人,跟记忆中的却有了不同。身量长了,肩膀宽了,人也更加从容镇定。可那一双眸子,乌黑澄透,依旧未染半点世尘。
“云彤,你果然不负孤的期待。”萧植眸光深沉,对着远远走来的那人露出莫测的微笑。
第二章
云彤走得并不快,车马如今就在涿州城内,安全理当无虞,何况他把几乎所有侍卫都留在了官家的驿站之中,身后仅带了一名侍童。时已过午,日头也不似先前那般烤人,再过一条街便是府衙所在,荀知府此时或许还在坐堂,云彤摸了摸怀中父亲交托的信,轻轻吁了一口气。
“求求大爷,您行行好,放过他吧!”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哭喊,云彤马缰一勒,正见到前方一条仄逼的小巷中呼啦啦走出数人。一色青衣短打,腰上别着短斧,膀阔腰圆,眉目凶悍。这几人一路行走,一脸的不耐,口中不知骂着什么。其中一人拽着一个瘦弱少年,那少年双手被麻绳缚着,口中堵着布团,正死命挣扎。一个穿着麻布小衫的中年妇人死命拖着另一人的袖子,哭天抢地,连声哀求。街上的行人见了这帮人,都有些色变,一个个加快了脚步离开,生怕被卷入是非。路边玩耍的小儿还在啼哭,其母早已捂了他的嘴,将孩子抱着躲开。
被那妇人拽着的汉子连甩几下也没将人甩开,不觉有些怒了,抬脚一踹,正踢在那妇人的小腹。那妇人痛呼了一声跌倒在地上,身体蜷缩在一起,却依旧死死拖着那汉子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松手。
“找死!”那汉子目中戾光一闪,竟然直接拔出短斧,抬手就要将那妇人的手腕给砍下来。一旁挣扎的少年见了,发疯似地要扑上来,却被人死死按着,眼见斧光闪过,就要将他母亲的手剁下,那少年双目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来。
“呛啷!”只听一声响,那斧子飞出老远,一下劈进一侧店铺的铺板上,斧尾兀自震晃。那个执斧的汉子捂着手腕一脸痛苦之色,其他几个青衣汉子已经暴怒地冲了过来。
“哪家的小子,居然敢在此多管闲事,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云彤坐在马上,面冷如冰,对着身后的小书僮说:“燕和,去将少爷的如意袋子捡回来!”
燕和脆生生应了,飞身下马,也不理会这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形轻盈,真如只小燕一般,穿过人群,在那个被云彤险些废了右手的汉子脚下拾起一个秋香色的小荷包,在手中抖了抖,又快速跑了回来。
“少爷,这如意袋儿都弄脏了,不如扔了,回头再换一只吧。”
见云彤未置可否,燕和将荷包打开,从里面抖出两只小银锞子塞到自己腰带中,又将脏了的荷包揣在怀里。这些汉子见了不觉大吃一惊。银锞子小巧,质地又不如铜锭铁块坚硬,这么轻的一只荷包,如何就能将人手腕打肿,令沉重的短斧脱了手去?
一愣之下,那拽着少年的汉子手上力道不觉轻了不少,竟然就被那少年挣开,扑到了蜷在地上的妇人身上。那少年口中堵着布团,不能说话,只能听见“呜呜”的声响,泪水将脸上的灰泥冲开,露出白皙的皮肤来。
此时众人已看清云彤的长相,因没人想到这胆大之人居然只是个弱冠少年,不觉有些气馁。只是这人眉目俊挺,周身气度不凡,比起他们抓的这少年自然更加出色!众人眼睛一亮。
“公子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要管我家闲事?”这几人也不傻,光看云彤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不是一般平头百姓,说不定是哪位官家之子。他们在涿州府骄横惯了的,就连知府也不敢拿他们如何,所以对这种一看就是外来户的官家子弟并不特别忌惮,只想着,若是将这少年拿下送到主人面前,必能讨了主人欢心,此等货色别说涿州府找不出来一个,便是整个河南河北道,只怕也难再找出一二来。
“朗朗乾坤之下,你们居然当街行凶,当真没有王法了吗?”云彤双眉一挑,摸了摸手中马鞭。
“王法?”那几人相视片刻,齐声大笑起来。
“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是哪儿的,汝阳王府的事你也敢管,你小子才真是活腻歪了吧。告诉你,在这涿州府,咱家老爷是就王法,识相的就快快滚下马来,自己缚了双手,随咱们去见我家老爷。你姿色不错,若是讨了老爷欢心,少不得给你快活日子。”
云彤还未说话,燕和已经大怒,飞身上去,甩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他妈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看小爷不扯烂了你这张臭嘴!”
那汉子正说得开心,就见那小书僮甩掌过来,明明看见了,却怎么也避不过去,这巴掌就清清脆脆呼在他脸上。别看燕和人小,这手上的劲道一点不弱,这一巴掌下去,那汉子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半边脸一麻,连痛也觉不到了,口中血气一涌,张口吐出两颗大牙。
这时云彤才说了话:“汝阳王府在安南,什么时候搬到这涿州府来了?我朝有明令,藩王私自离开封地可是重罪,莫不是,汝阳王爷想造反了?”
造反这两个字一出,所有人都噤了声。造反,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谁能担得起啊!那群汉子楞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
“汝阳王爷当然是在安南,咱们老爷是王爷的小舅子,宅子就在涿州,怎么是造反?你这小子休得信口雌黄!”
云彤挑眉一笑:“我道是谁这么猖狂,原来不过一个裙带,倒是好大的气派。别说你家主子只是汝阳王不知哪个姬妾的兄弟,就是汝阳王属下,也不能藐视王法,当街伤人。”
“呸,这小子的爹欠了咱老爷的钱,父债子偿,有什么不对!”
“公子别听他们胡说!”那被绑的少年已在母亲的帮助下将口中的布团拿出,急急叫道:“我父亲老实本分,从未跟他们借钱。这些家伙自己弄了借契,强压着父亲按的指印,要拿小子抵债。我父亲气病卧床,他们竟然直接上门来抢人。求公子为小子做主!”说着,少年连连磕头,额上立时青紫了一大片。
“白纸黑字,你休得抵赖。便是你告到知府那里,你也一样要被判归我们苏家!”见远处跑来一队衙役,领头的汉子心中一喜,从怀里摸出一张粗纸,迎风晃了晃,“莫小五,你可是逃不掉的!”
躺在地上的妇人挣扎着起身,也同儿子一起向云彤跪下,哭着说:“大人您别听这些家伙胡扯。他们就是看上小五容貌,要将他拉去献给苏家老爷当玩物。前次上得我家,要出五十两银子买了孩子。因我们不从,就打伤了我家男人,硬是按了那没天良的手印!我家虽不是富户,但也知伦常廉耻,岂有卖孩子之理。更何况那苏家老爷恶名在外,一年之中不知要玩死多少男童。便是有那命大的,他玩腻之后也直接扔去相公馆里被别人糟踏……”说到此处,那妇人已是号啕不止,“若是小五被他们弄去……我们便不能活了……”
莫小五红着一双眼对母亲说:“娘亲,儿子拼着一死也不会到那种地方。你与爹保重,儿子做了鬼自会去找他们索命!”
燕和听得眼睛也红了,便又想上去揍人。云彤手一抬止住了他,下巴一挑:“官府总算来人了。”
身穿皂衣,手拿执火棍的差役一队七人,他们径直走到那群青衣汉子中,领头的一人对着那几个青衣汉子笑着说:“哟,张兄何时来的?怎不去衙门支会小弟一声,也好让小弟请大伙儿喝杯茶。”
“金捕头客气。”一个青衣汉子抱了抱拳,指着一旁的莫小五说,“还不是这小子老爹欠了咱家老爷钱,现下要拿他去抵债,这小子混赖不识好歹。”说着又一指云彤,“还有这也不知哪来的外乡人,居然把王博的手打伤了,实在是令人气愤难平。”
金捕头一听这话,已明白了大半。苏家在涿州府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连知府大人也拿他们没办法,这莫家小子气运不佳,定是相貌出众被苏家看上,倒是不知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出头管苏家的闲事。他一转身,正迎上云彤那双清澈无波的乌眸,金捕头心头一震,暗叫了一声不好。
眼前这马上的少年相貌已是十二分的出众,神情气度更是卓尔不凡,与小门小户之家的小儿何止云泥之别。他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用眼角余光一扫,见到那几个苏姓家奴脸上的神色,便知道此人危矣。
金捕头心念电转,这锦衣少年家里定是非富即贵,苏家人固然背后靠山大不用怕,但他家知府大人不过五品,万一惹上了麻烦,这少年家奈何不了苏家,还不全拿着知府出气?便这少年家里没什么权势,仅看着他如此年轻,就能不惧强权挺身而出,金捕头就觉得心里佩服。若是这样正气的孩子被苏家毁了,那实在太可惜了!
能伸一把手,且伸手一助吧。金捕头打定了主意,便将眼一瞪,指着云彤说:“哪里来的小子,居然敢在我涿州府放肆,左右,把人拿下!”
手下衙役面面相觑,往常金头儿与这些苏府的打手也不过就是打个哈哈,混个面子上过得去即可,可从来没主动帮他们祸害过人啊!
“都愣着干嘛,快把人拿下,送去府衙大堂!”金捕头对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看了看云彤,又瞧了瞧苏家的打手们,总算反应过来,晃着手中的铁链就向云彤围过来。
燕和气得大叫:“你们敢!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少爷是什么人!”
金捕头沉声说:“不管是何人,也须得守法。有什么话,在我家知府老爷面前说。”
“金头儿,不用了吧,他们不过是路过的外乡人,怕也不知道这涿州的规矩。”姓张的那汉子嘿嘿一笑,“只需你们帮个小忙,将这狂妄小子拿绳绑了,我们自会带着去见苏爷,教训几声也就完了。若不然,且放他们走,我们只管拉了这莫家小五回去交差即可。”
金捕头心中冷笑数声,谈什么放人,只怕是要找人远远地缀着,再寻了人来,好将人抓了送回去给主子享用吧。当即正色说:“张兄此言差矣,这主仆二人既然来了涿州府前闹事,说什么咱也是要把人带回去给知府大人审问的,待问了名姓、原籍,也好施以小惩,总不能凭着谁便当街伤人吧。”
燕和骂道:“呸,到底是谁当街伤人了?瞧你长得也人模狗样的,眼中哪有王法,只一心想当着旁人家的狗才!”
金捕头面色不变,回身看了云彤一眼。云彤双眉微蹙,这姓金的捕头目光中似带着深意,眉目端正,额前三道皱纹,却并不显得老态。云彤虽然年少,却也是个心思细密的。见此情景,只在心中想了想,便有些知晓这金捕头的用意,不觉将唇角翘起三分。
“既然要去见知府大人,金捕头何不将这莫氏母子一并带去问个清楚?也好断了旁人的口舌是非。”他端坐马上,对周围拿着铁链索具的衙役视而不见,只含笑看着金捕头。
听他这么一说,金捕头有些犹豫。他是想保一保云彤的安全,但那莫氏母子,他却并不想惹上麻烦。云彤一个外乡人,只要远远地离开就好,但莫家是涿州府的人,既然被苏家惦记上,纵然逃得过此时,也逃不过下刻,到时候只怕下场会更凄惨些。
只是这些话却不好明白说出来。他见云彤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既不害怕惊惧,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