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苍老羸弱,猛看起来,像有五十多岁年纪了;实际上,也许连四十岁还不到哩!
病人听见有人走近身来,微微睁开眼睛,见是个过路的青年人,随即又把眼睛闭上了。在这样的荒野里,即便是遇上了好心人,是能求人给找口水来喝呢,还是能求人帮忙借床被子来盖呢?
本良在病人的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病人的额角:哟,好热!烧得不轻呢!不觉脱口轻声地问:
“表叔①!你病得这么重,怎么躺在这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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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表叔──是当地人对比自己年长的陌生人的客气称呼。
病人睁开了眼睛,从这小伙子的目光中,可以看到一双正直而善良的大眼睛。他心头涌上了一丝希望,这才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个上海客人①,做小本经纪赔了钱,流落到这里,又发发了疟子。昨天倒是觉得好点儿了,今天惦着趁早儿赶几里路,没想到刚走到这里,疟子又发了。我冷得浑身直哆嗦,不躺下来,又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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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客人──泛指外地来做买卖的商人,如“茶叶客”、“香菇客”等等。吴本良走下蛤蟆岭,看见大樟树底下的石板台儿上,有一个人裹着破棉被在荒郊野地里露宿
病人口操带上海腔的官话,证明他说的是实情。怎么办呢?既然碰上了,总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不管吧!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吴本良说:
“您病得不轻,不能躺在这里,得赶紧吃药。我家就在前面那个村子里住,离这里才三里地,先到我家住几天吧!您坐起来,我背着您走!”
语气是斩钉截铁一般坚定,不容人有反对的余地;眼光是亲人一般和善,不容人有丝毫的怀疑。病人略抬了抬身子,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句不连贯的话:
“我……走……走……倒是……还能……走。我病……病成了……这样,怎么能……能连累……你家呢!”
本良二话不说,把病人扶起身来,帮他把被子披在身上,把刀挂在腰间,一蹲身就要来背。病人轻轻地摇了摇头,牙缝中迸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我自己……走!”说着,就迈开双脚往前钻,一步,两步,三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亏得有本良在一旁扶住。
“别推让了,您病得不轻呢!”不由分说,本良蹲在地上,连被子拽过病人的两只手来,让他搂着自己的脖子,然后抄起他的两腿,站起身来,大踏步往自己家里走去。
两行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病人的眼里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一点一滴地掉进本良的脖子里。本良哪里知道,自己背的这个人,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哭鼻子呢!
本良把病人背到家,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他爹立志问明了情由,二话不说,叫老伴儿快给病人熬红糖姜汤喝;回头又取钱叫本良的十一岁弟弟本忠赶紧到壶镇街上松鹤堂去抓药。疟疾,在当地叫做“半日鬼”,是当地的多发病、常见病,只要到药铺里去说明是“打半日鬼”,伙计们就会按照他们店里祖传的药方给配上一副专治这种病的特效药。立志又把十三岁的闺女月娥叫来,吩咐她今天不要上山去搂柴火了,先在家里看顾病人,倘若病人要吃东西,就给他冲一碗山粉①吃。然后又走到床前看了看病人:病人还在发抖。立志又把本忠的被子抱过来替他盖上。病人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来,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立志向他摇摇手,叫他好好儿躺着,别说话,又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掖好了被角,这才和本良带上锤子錾子到石宕里干活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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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山粉──当地一种用蕨类植物的根制成的淀粉,清凉而易于消化,是给疟疾病人吃的最佳食物。
半中午,本良父子提前歇晌回家来看病人。病人喝了姜糖水,又吃了点儿东西,朦朦胧胧地睡了一觉,这会儿觉得好多了。见本良父子进屋,就想坐起来。立志赶忙摇摇手说:
“躺着吧!别忙起来!”
病人却支撑着坐了起来。本良忙上去扶他在床头斜靠着,摸摸他的额角,烧已经退了。
“这种病,就是发作的那阵子厉害,发过了也就完了,只是手脚腰身都还软,睡多了其实也不好。早晨多亏这位小兄弟……”
“别说这个了,老兄弟!”立志把话茬儿接了过来。“出门在外,谁也保不齐有个三病四痛的。俗话说:好汉就怕病来磨。瞧你老弟原来也是个硬铮铮的汉子,就这一场病,看把你折磨成啥样儿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养病吧!这种病,不碍事儿的,我们这里前村后村害过这种病的人多了。壶镇街上有家药铺,祖传一个秘方,专治这种病,用不着三剂药准好。好了以后,可得留神点儿忌口,别让它又犯了。我们这个村子的人都姓吴,还都是干石匠这一行的。我叫立志;这是我大小子,叫本良;二的叫本忠,抓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家里的要是不在屋,有事儿你就叫小娥。”
立志那爽朗的性格和热情态度,很使病人喜欢。只见他精神一振,病好像立时好了许多,说话也不那么有气无力的了:
“老哥哥说到这儿了,我也不会说客气话。我姓刘,单名一个波浪的浪字。小时候学铁匠,后来改行做点儿小买卖,没想到又赔了个精光。本指着一路上帮人做做短工走回家去的,谁知道偏又遇上这场倒楣的病……”
正说着,二小子本忠回来了,走得一脸油汗,一进门就从褡裢里取出三剂药放在桌子上,对他爹说:
“松鹤堂的二先生叫我带话回来,叫问清楚几天发一回病,叫在发病的头一天吃一剂,一剂熬两回,隔一天再吃第二剂,还叫忌吃生冷、粽子……”
瞧这孩子小小年纪说话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大家都乐了。看得出来,这孩子长大了,要是没人把他领到斜道儿上去,跟他哥哥、爹爹准是一样儿的脾气。
病人吃了松鹤堂的药,三四天之内没见发病。要是再过两天没事儿,就算好利索了。本良一家大小亲人般的照顾,可口的饭食,热汤热水,刘浪觉得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治病要治本儿,浇花要浇根儿:心情的舒畅,是治好疾病的主要前提。心里放宽了,肝火下降,病也就好了多一半儿,再辅之以药石,病也就霍然而愈。用医家的话来说,叫做:“此乃调理得当,中焦①通畅,虚火平服,非药石之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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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中焦中医所谓的“三焦”之一,上焦在心下下膈,在胃上口,中焦在胃中脘,下焦在膀胱下口。
那天吃过了晚饭,太阳已经下山,因是夏天天气,天却还不黑。月娥洗完了澡,换上一件旧生绢的小褂、半旧的蓝白条家织土布裤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二尺多长的大粗辫子,上下扎着两截红头绳,前刘海下面衬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格外的机灵俊秀。她搬了两张小杌子来放在院子中央,生把刘浪从房里拽到院子里来又摁在小杌子上坐下,吵着非要他给讲山海经不结。对这个山村小姑娘来说,最远的地方就去过壶镇镇上和仙都石笋前姥姥家。像刘叔叔这样走南闯北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人,肚子里该装着多少山海经啊!
面对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茶呀水呀的伺候了自己好几天,今天还把那条又脏又破的被子拆洗干净补好缝上了,如今她只要求给她讲讲山海经,难道说,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么?可是,孩子太小了,给她讲些个什么好呢?这个山里妹子,只知道拼命地往家里背柴火,心心念念只想家里一天做三顿饭别缺柴烧。至于在这个世界上,过去发生过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事情,现在又正在发生着什么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像她这样的山村姑娘,在她那善良的小心灵里,不但从来没有考虑过,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见过呢!
看着这个小姑娘美丽的脸庞,看着这两只在前刘海底下忽闪忽闪地眨巴着的大眼睛,刘浪的眼睛渐渐地湿润起来了。在泪眼模糊中,终于在眼前如幻景似的映出了一个比月娥大十来岁但长得跟月娥十分相似的姑娘来。那个姑娘,也长着这么一对动人的大眼睛,也留着长长的辫子和弯曲的刘海,也穿着这样的生绢小紧身。在她母亲面前,她是一个温柔的姑娘、一个听话的闺女;可是在战场上,她却是一个手舞大刀身先士卒的女将,是敌人听见名字都要吓一哆嗦的女英雄。她把自己整个心儿都掏给了同甘共苦的乡亲们,她用敌人的血洗净了穷苦人身上的千代冤万代仇,她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旗帜,引导着千千万万后来者继续前进。她安息在上海南门外,到今天已经十三年了。那时候,眼前这个小姑娘还刚刚出世。她……一行泪珠,悄悄儿夺眶而出,流过了面颊,掉在前襟上,却让仰着脸等待他讲故事的月娥看见了:
“表叔!您不给我讲山海经,怎么倒哭了呀?”
刘浪从深思中猛然惊醒,赶紧用袖子擦去了泪痕,强笑着说:
“阿叔没哭,眼泪是让风吹的嘛!来,你先说说,你想要我说些个什么呢?”
这一下子,倒是真把月娥给难住了。她不知道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肚子里都装着些什么神奇的故事。没有戏单,怎么点戏呀!眨巴眨巴大眼睛,忽然想起了哥哥背回这个陌生人来的那一天,说他是个上海客人。上海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啊!壶镇街上的洋货店里,摆着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什么钢骨的阳伞哪,玻璃的花瓶啊,线织的洋袜呀,带毛的手巾哪……,还有布店里那又细、又密、又好看、又便宜的印花洋布和呢绒绸缎,不都是从番邦外国用大轮船运到了上海,再从上海转销到内地来的么?上海那个地方,好像是一个神奇的仓库,全中国的洋货店都到这个大仓库里去取货,但却永远装不尽运不空,而且那些东西还越来越新奇,越来越好看。当然,这些洋玩艺儿跟月娥是没有缘分的。她最多只能站在柜台外面贪婪地看上几眼,同时从小心眼儿里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来:为什么这些好东西是来自上海呢?奇怪的上海,神话一般的上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这许许多多谜一样的问题,闷在肚子里已经不是一天了。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到过上海;壶镇街上的百货店老板,当然去过上海,但他架子大,从来不理睬像她这样的乡下姑娘,她可不敢去问人家。今天,面对着这个从上海来的客人,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自己的问题,不就一下子全都能够解决了么?想到这里,恨不得一下子把憋在心里的问题统统地全都倒出来:
“讲讲你们上海吧,表叔!上海到底有多大呀?”
“上海么?自从道光二十三年开港,来了洋人,设了租界,城里城外,单是外国人的租界,方圆就有十里,总面积只怕比京城还要大呢!单是同治四年修的南京路,全用红木铺的路面,就有七八里长!”
“京城有多大,我不也是不知道吗?打个比方说吧,上海有几个壶镇那么大呢?”
“拿壶镇跟它比么?那可就没法儿比啦!好比说吧,上海是个烧饼,你们壶镇就好比是一粒芝麻粒儿。”
“嗬,上海有那么大呀!它离我们这儿有多远呢?”
“这条路到底有多远,我也不太清楚。毛估估,即便没有一千里,也得有八百里吧?”
“那您从这里走回家去,得走多少天呢?”
“要是天天走,每天又都能走个百儿八十里的,有个十天八九天的不就走到了么?像我这样病刚好的人,一天走不了三五十里,一路上还得自己挣饭吃,那可就不好说啦!”
“干吗还得自己挣饭吃呀?像您这样病病歪歪的,谁能放您走哇?少说也得等您的病好利索了,一天走一百多里路不觉着累的时候,我才能放您走哩!到那时候,我给您烙上够吃半个月的糖饼带着!”
多么纯朴、多么天真无邪的想法呀!从小孩子家嘴里说出来的大人话,显得格外真实,格外亲切,让人一听就知道这话完全发自内心,出自肺腑,没有一丝儿虚假,没有半点儿做作。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的相处,可是月娥已经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亲叔叔一样的亲人了。别说是十天半个月的干粮,就是把家里的面缸掏个底儿朝天,她都不会心痛,不会舍不得的。刘浪被小姑娘那一番天真的话所感动,张开两臂把月娥搂在怀里,胡子拉茬的脸颊直在她头顶心上厮磨,把她的那一头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都弄乱了。
正在这个时候,本良跟一个年纪比他稍为小一点儿的半大孩子肩并肩地迈进大门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根五六尺长的竹竿儿,一头还用布包成一个小疙瘩,看见月娥正躺在刘浪的怀里,还以为她在撒娇呢,忙喝住她说:
“娥子!表叔病刚好,看你把他累的!”
刘浪抬头见是本良,忙放下月娥,站起来招呼说:
“小娥不放我走啦!说是要等我一天能走一百里路了才放我走呢!”一眼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的竹竿儿,又问:“你们俩拿的这是什么家伙呀?”
本良指着身边的那个小大人儿嘻嘻地笑着说:
“这就是我给您说过的银田村的张二虎。他要跟我放对比枪,是我出的这个主意,包一包石灰在这竹竿头儿上,省得用真枪扎坏了人。到时候数一数谁身上的白点子多,谁就算输了。”
“好主意!”刘浪不禁为这个小青年的聪明喝起彩来。
“我们想请您做个公证人。良子他专爱耍赖,最不讲理了,输了就这也不算,那也不算,什么都不认账!”二虎的圆乎脸上,老是带着三分笑意,给人以一种欢快开朗的感觉。在生人面前,说起话来还有几分腼腆。
“我可不懂放对的规矩呀!要我做中人,先得把你们的规矩告诉我,我倒是可以凑合着瞧个热闹。”刘浪被他们的蓬勃朝气所感染,兴致也来了,就牵着月娥的手,跟他们一齐走到门口的晒谷场上来。
空场上已经有好几个孩子正在练单刀,听说本良和二虎要放对,都收起手中的家伙围过来看。
两个人都把辫子盘在头顶上,脱下小褂儿来权代英雄巾,把脑袋包起来,扎结停当,就各自抄起家伙,拉开架势,老实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