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父要牛的。其中并无找碴儿械斗等情由,请大人明察!”
金太爷“噢”了一声,不置可否,却又问本厚:
“你们兄弟四个一起去林宅,他们三个都进去了,留你一个在外面巡风,是也不是?”
本厚回答:
“我大哥说我年纪小,留我跟我三哥在门外等着,不让我们进去,怕万一打起来了,免得我们受伤吃亏。后来二虎哥路过这里,见里面打起来了,进去拉架,我三哥也跟了进去。林炳一剑捅死了我二哥,接手跟二虎哥又打起来。我一看事情不好,才到村子里去请乡约地保的。”
金太爷点点头说:
“这样说来,吴本良倒的确是憋着打架的谱儿去的。实话告诉你们俩说:昨夜提审吴本良,他已经承认以寻父要牛为名,借机报前年林团总告他冒籍因此考不上武秀才的宿仇。同时也承认了他拿林国栋当盾牌,以致林国栋中砖身亡的实情。此案经本县审理,现已查对明白,拟判决如下:
一、吴立志下落不明,与林宅无关;
二、林宅宰花牛一条,与吴石宕走失的大黄牯天关;
三、吴本良借机报复,开端寻衅,假手杀死林国栋,罪同谋害,按律当斩,呈报有司后发落;
四、吴本善伙同吴本良动武行凶,被杀身亡,咎由自取,已由尸亲领回自行埋葬,不再追究;
五、吴本忠行凶杀人,以利刃刺死林国栋之妻张氏,畏罪潜逃,自有本县发出海捕文书,通缉拘捕,待缉捕归案之后,另行定罪发落;
六、吴本厚在外巡风,罪同结伙,姑念其年幼无知,且未伙同动武行凶,特从轻发落,由亲族领回自行严加拘管,今后不得无事生非,若有不法,一经查明,罪上加罪;
七、张二虎协同吴本良、吴本善等持械格斗,本当与吴本良同罪,姑念其不明情由,出于鲁莽,以致误会,且身受重伤,特从轻发落,兔罪释放,嗣后再犯,两案并发。
八、亲属吴立本等一十四人,确不知情,与吴本良、吴本忠等杀人凶犯无涉,一概发回本籍,各本营生;
九、林国栋夫妇无端被杀,实属可悯,除由杀人凶犯吴本良、吴本忠以命偿命外,另应偿给尸亲林炳等烧埋费白银三百两,限三月内分三期交齐,如有拖欠,唯族长吴立本是问。
此案本县即交刑房拟稿呈报上司详批,你等可先行回乡,听候判决到来。下堂去吧!”
立本听说本良已经供认寻衅杀人,几乎不敢相信,又听说着落自己身上追索烧埋银子三百两,更是大吃一惊,正要申辩,两旁的衙役不由分说,把他们俩叉下堂去了。
这边金太爷又把林炳等人宣上堂来,如此这般宣讲了一番,也叫他静候有司批复。这本是事先捏好了的窝窝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林炳称谢之后,又禀证物中有龙泉剑一柄,原是妻室回定信物,雌雄一对,特申请发还。太爷命掌库吏役取来当堂发放,林炳拜谢而去。
至此,林吴两家的官司,算是告一段落,只等有司回文到来,就可以结案了。
金太爷把林吴两家的案子发放完毕,一面将一应口供证词笔录尸单之类发到刑房去叠成案卷,拟出呈文,准备上详,一面又吩咐把造谣惑众、诽谤命官犯雷一鸣押上堂来。
原来,昨夜雷一鸣打外监出来,回到陆记客店,与大虎细说本良的实况,准备明天一早再去探听夜审的结果。小队子派人来探明虚实,等他们爷儿俩吹灯安歇之后,四五十人全体出动,门前布置了几套绊马索,门两边埋伏下四把挠钩,两个人把守窗户,其余的人手执火把儿兵器,房前房后团团围住,高声喊叫:
“别叫走了雷一鸣!”
“雷一鸣!晓事的快快出来受缚!”
但却没有一个人敢闯进门儿去,都知道他的铜锤厉害,万一要是砸上,脑袋就扁了。
雷一鸣从睡梦中惊醒,听得口口声声喊的是捉拿自己,知道准是有人透露了消息,太爷单派小队子来拿人了。琢磨着众寡悬殊,双拳难敌四手,人家一定已经四面布下了埋伏,硬闯不仅闯不出去,动起手来不免又要杀伤几个,手下一重,打死了人,案情反倒重大了。好在三班六房里都有熟识的人,一件说几句闲话的案子,就是见官,估计也吃不着什么大苦,就悄悄儿地对小虎说:
“他们人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了,硬闯一定要吃眼前亏。不如我挺身而出,他们只顾逮我,趁人不备你赶紧跑回山里去给家里报个信儿,叫他们赶紧着人来探听消息,这个金鸡太爷,心狠手辣,什么样儿的事儿都办得出来。要是有个不測,务必设法救我一救。”
说完,也不等小虎答话,开出门来在门口一站,四下里一看,几十个火把儿照着大门两旁的几把挠钩和地上的绳索,就叉着手大笑一声说:
“你们大喊大叫的干什么呀?姓雷的又不跑,有什么事儿,只要下一个‘请’字,我自然会到,干吗这样失惊打怪的,吵得四邻不安?是朋友的,快把埋伏撤了,咱们一起进衙去见太爷。半路上跑了的,不是好汉!”
那一帮酒囊饭袋,只怕有诈,还不敢近前。小队子的王班头本是绿林出身,倒懂得一些江湖上的义气,尽管新来不久,跟雷一鸣不熟,不过也听人说起过,知道他是条汉子,就闪出来答茬儿说:
“朋友,是好汉的,劳驾走一趟吧!太爷吩咐下来的事儿,谁敢违拗?咱们都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谁也别给谁为难,有话请自己跟太爷说去。”说完,当即命令撤去埋伏,自己先迎了上来。
雷一鸣也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跟那绍兴班头抱拳施了一礼。一众兵丁见雷一鸣自己走出来了,“呼啦”一声,把他转圈儿围了个严严实实。小虎趁大家只注意雷一鸣,冷不防从房里窜了出来,手舞双锤,众兵丁谁也不敢近前,眼看着他往黑地里一溜烟儿跑了。
三班衙役中有跟雷一鸣交好的,听见太爷喊提人,才知道是小队子黑夜里把雷一鸣逮回来的。如今营救已晚,做不得手脚,只好瞅空子另找帮忙的机会。
金太爷见雷一鸣提到,想起他一个走江湖使枪棒卖膏药的,居然胆敢在闹市之中诋毁父母官,不禁勃然大怒,一拍惊堂木,顺手抓起一把儿红头竹签来,数也不数,只说了声:“与我加力打这厮!”就扔下堂来。
班中雷一鸣的几个朋友,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只是频频地与那几个掌刑的衙役递眼色。掌刑的会意,摁倒了雷一鸣,扒下裤子来,一板子下去见红,两板子下去见血,一递一板,两边一五一十地数着竹签,一共打了一百二十板──实际上是二十四板──这才住手,把个雷一鸣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开头嘴里还大叫:“我犯什么罪了?为什么不问情由上堂就打?”后来就不说话了,只是一声声叫唤。太爷看了,才略为消去一些心头之恨。
前面说过,衙门里打屁股,本来属于“罚”的一种,并不是为了逼供。今天金太爷打雷一鸣,名义上也是“罚”,是罚他“诋毁本官”之罪。他知道雷一鸣是“下九流”中人物,打他几下屁股,并不能羞辱他,所以一心只想让他皮肉上多受点儿苦。可是作为“罚”,又不便于使用夹棍儿之类的刑具,于是情急之下,抓起一把红头火签来,数也不数,就扔了下来,不单超过了“一百满杖”的规定,而且还特别声明,要“加力与我打这厮”。
按金太爷想,这样的惩罚,也够这个卖膏药的喝一壶的了。但是他头一年当知县,不知道大堂上行刑打人有许许多多的花样和障眼法:同样是打板子,有一板见血,板板溅血的,但却只是伤着浮皮,看起来血肉模糊,其实并没有十分使力,也没有伤着骨头,敷上棒疮药,将息几天就好了;也有打了百十板子,一点儿血丝也不见,看起来好像打得很轻,其实里面的筋肉都打烂了,要是请不着名医诊治,就会终身落下残废。在衙门里掌管行刑这份儿差使的,出息较多,为了要瞒过堂官的眼睛,还非得练出几手绝招儿来不可。就说打板子吧,据说有那手艺高明的能人,一块豆腐干可以打二百板子外皮儿一点儿不破,切开来看,才知道里面成了烂泥了。今天掌刑的打雷一鸣,尽管没有打豆腐干不破的高明手艺,至少用的就是看起来挺邪乎实际上并不太重的那一手。这种事情,雷一鸣久闯江湖,心里也明白,就假意连声叫唤,装出一副疼痛难禁的样子来。这种花招儿,“鬼话夫人”从小在衙门中长大,倒是全都清楚,好在她今天没在太爷身边,大家瞒上不瞒下,总算没有露了马脚。
打完了一百二十大板,金太爷又使劲儿一拍惊堂木,声势汹汹地问:
“是谁指使你在学宫前闹市之中毁谤朝廷命官、诬指本县贪赃枉法、受贿纹银一千六百两的,快快从实招来!如有半点儿支吾,大关伺候!”
话音儿刚落,三根无情木“噹啷”一声从衙役手中扔到了雷一鸣的面前。──堂上现在已经从“罚”变成了“审”,也就是说,可以用刑具来逼供了。
衙门里的事情,雷一鸣听也听得多了,知道这是虚张声势,先打一个下马威,只要口供无处查对,也无法定罪,就给他来一个装傻充愣,无踪无影地胡指混说一气:
“这是我亲耳在县前茶楼里听两个茶客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千真万确,赃银是整整儿一千六百两。人家连那汇票庄的字号都说得清清楚楚的,那还有错儿!”
“不许混说。那两个人都是什么模样?你记得么?”
“那两个人,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一个鼻子俩眼睛,长袍马褂,瓜皮小帽,脑后拖着帽根儿……”
“混账!问你认识不认识!”
“见了面当然认识。那俩人一个是鹰鼻子鹞眼蛤蟆嘴,刀螂脖子仙鹤腿,细长个儿,罗锅腰,说一口绍兴官话;一个是矮小干枯,瘦猴儿似的,脸上好比是翻过来的石榴皮,鸡啄过的西瓜皮,尽管不是癞麻皮,也是个陈年桔子皮,三分有点儿像人,七分倒像个鬼,说话是本地口音,脖子上还拴着一面老大的十字银牌儿。缙云县城,只有屁眼儿那么点儿大,大老爷只要叫我去找,三天之内保管给你找来。是真是假,大老爷自己问他们得啦!”
金太爷一听,说的这两个人,不分明是丁拐儿师爷跟小讼师李梅生么?心里先自有几分怯了,却故作镇静地说:
“混帐行子!真是个卖膏药的,满嘴里胡吣。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没根没据,你就到处胡说乱嚷吗?”
雷一鸣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没根没据?人家还见到了那张即期庄票了呢!大老爷试想,一个当县太爷的,拿着皇上的俸禄,吃着百姓的粮食,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亭台楼阁,不为百姓办事,反倒贪赃枉法,你说叫人生气不生气?我在市上也没说别的,只说我们县里要是出了这样的父母官,就应该把他轰出缙云地界,让他回家吃老米饭去。这样义正词严,反对贪官的话,难道说错了吗?试问贵处的县太爷要是贪赃枉法,你是高兴呢,还是生气呢?”
金太爷让雷一鸣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地一通挪揄,啼笑皆非,气得他抓起惊堂木来连连击桌:
“住口!越发地胡说八道了!你见到本县贪赃枉法了吗?证据何在?拿来我看!”
“嗨!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把我放了,限我三天,一准儿替你把那两个人找来,不就人证物证全都有了吗?”
这一来,金太爷可再也忍耐不住,真地老羞成怒了。加上仓促晏起,来不及烧烟,这时候烟瘾儿大发,涕泪齐下,再也无心跟这个卖膏药的斗嘴皮子,就提起笔来,匆匆标了一张“造谣惑众毁谤本官犯一名雷一鸣枷示十天”的签条,恨恨地扔下堂来,怒气冲冲地说:
“把你放了?给我找人去?没那么便宜的事儿!你信口开河,说得嘴皮子痛快,我叫你也尝尝在站笼里站上十天十夜是个什么滋味儿!站不死你也叫你掉一层皮,看你下次还敢胡说八道不敢!拉下去!快与我站起来!”说着,拂袖而起,像狼嚎似的喊了一声:“退堂!”就转身退进内衙,过烟瘾消气儿去了。
立本等一伙儿在衙门口议论金太爷这一堂除本良之外全都放了,不知用意何在,看起来不是欲擒故纵,就是单盯本良一人,反正是凶多吉少,不是什么好事儿。又听大虎说起雷一鸣半夜里叫小队子逮走的消息,更是放心不下。过后见林炳等人得意洋洋地仗着一柄七星剑从衙里出来,太爷还不退堂,不知道审的是本良呢还是雷一鸣,不讨个确信儿哪里肯走?
十八个人在衙门口外面等着,盼望会把本良和雷一鸣全放出来。但是透过那阴森森的仪门隐约传出来的,却是一五一十的打板子声和撕心裂肺的呼痛叫喊声。这一下一下的板子,门外人觉得都像是打在自己心上似的难受。好容易打完了屁股,不过两袋烟的工夫,退堂鼓就响了,大家全都伸长了脖子往衙门里面观望,盼着他们两个会一齐被放出来。但是从堂上拥出来的,却是一帮如狼似虎的衙役,两个人架着雷一鸣,一个人手捧标硃签条,另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打开了一架站笼,把雷一鸣站了进去。好在内中有自己人暗中张罗,脚下的砖一块也没抽掉,只是脖子和双手被木枷扣住,动弹不得。吴石宕人正要上前问个究竟,却被衙役们一顿鞭子竹板赶散了。
立本等人回到客店里,商量对策。无奈雷一鸣不在,也没法儿去打听本良的生死下落,只得先安排下中午饭,借中午送饭的机会,跟雷一鸣暗暗地通一下消息,再到内监外监去撞一撞,且看本良究竟押在什么地方。
一时饭熟,大虎自己顾不得吃,向店家讨了两个大海碗,连饭带菜盛了满满两大碗,用碗扣着用棉袄包着装进篮子里,再带上一个羹匙,匆匆送饭去了。
大家也无心吃饭,胡乱扒拉几口,就放下饭碗,都聚到立本和二虎住的屋子里商议对策。情况不明,只不过是瞎猜而已,谁也拿不出好主意来。
大虎从午错出门,一直到未末方才回来。大冷的天,跑得满头大汗,气咻咻地说:
“雷大哥幸亏有衙里的知交照应,板子打得不太重,在站笼里站着,脚下的砖也没有抽掉,总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