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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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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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见他还不醒茬儿,干脆给他挑明了说:

“在县衙门里你说话人家听不听我不知道,可是在知府衙门里,你老先生说话一句顶一句总还差不离儿吧?吴本良的案子,县里要是只当小偷儿毛贼把他往站笼里一送就了结,事情倒不好办了;如今县里录了口供作为一件要案往府里详,府里太尊又是你老先生的老下属,你老先生以本县父老的名义出面向知府说一声此案有冤,请他亲自复审一下,难道也办不成吗?听说这个金鸡太爷在府里当通判的时候,自恃是个五品翰林,处处拿大,跟知府混得并不怎么对付,再有你这个老上司出面,府里准不会向着县太爷说话的。只要太尊肯于把原人原证提到府里去复审,事情不就一下子全都水落石出了吗?”

原来,这个处州府知府,姓白名多明,也是进士出身,为人自鸣清高,孤芳自赏,早先在吏部衙门当过几年部曹,因不善钻营,郁郁不得志,长期得不到升迁。李侍郎在任时见他人品还算端正,专折明保他从六品主事提升为五品郎中。李侍郎离任以后,他也受到了排挤,找他一个因头,名义上是升为四品知府,实际上逐出京城,放了贫苦地区的外任,赶巧又补在老侍郎的故乡、并不富庶的处州府。白太尊不敢忘旧,上任不久就专程来拜会老上司,还盛情邀请老上司得空时到处州府去闲住,以便早晚随时请教。老头子一者觉得自己是个失意之人,怕给别人招来麻烦;二者自己已经告老引退,隐居山林,不愿再在官场上进出厮混,因此一次也没有到府里去过。得便时打听白太尊的官声,虽然不是两袖清风的人物,倒也没听到有贪赃枉法之类出格的丑闻流传。这些情由,老和尚常来李家草堂闲叙,知道得十分清楚。李隐吏听老和尚提起这个白多明来,不觉恍然大悟,连连击掌说:

“啊哈!我说路上这么厚的积雪,你是什么心血来潮,一步一滑地滑到我这里来聊闲天儿呢,原来打着发配我到处州府去走一趟的念头哇!不是我老头子铁石心肠见死不救,也不是我借故推诿不卖你老朋友的面子,我可没有你那么结实的身子骨儿,叫我这九十里山路一步一滑地滑了去呀!到不了九里花街①,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扔在半天云雾的桃花隘山岭上啦!”

……………………

①  九里花街──是丽水城北一个小村名,离丽水县城九里。

老和尚见他说话中还留有余地,并没有一口回绝,就也单刀

直入再将他一军说:

“这个老先生尽管放心,吴石宕的小石匠个个都是铜筋铁骨,有的是力气,一乘山轿,两头见太阳就把你送到处州府了。怕只怕你胆子小,连轿子都不敢坐,那就难办啦!再说,这位金鸡太爷又是个五品京官,还是军机达拉密的舍人②,来头大,戳杆儿硬,恐怕连老先生你都不敢碰他一碰,知府白多明就更甭提起啦!”

……………………

②  舍人──对达官贵人儿子的美称,相当于“少爷”。

老头子一向是个吃葱吃蒜不吃姜(将)的主儿,老和尚知道他的脾气,用的是请将不如激将的法子,刚将了他一军,老头子就坐不住了,气愤愤地站了起来,大声地嚷着说:

“军机达拉密的舍人又怎么的?他长三头六臂八条腿?一个小小五品官,在这山乡小县里就吆五喝六起来,当上土皇帝了。在你们湖南湘军里,光是三品官就有两万多,在京城里,二三品官满街走,上茅房都能碰见仨俩的,五品官更是多如牛毛,有什么了不起?犯了国法的,一品大员照样拉到菜市口去砍脑袋,不信他一个小小五品官就能反上天去!你老弟今天这样不相信我,我倒偏要你相信相信我的胆量,看是不是一场大雪、一个军机舍人就能把我吓得不敢动窝儿不敢说话儿还是怎么着。快把你那两个小沙弥叫来,让我详详细细地再问个清楚,明天一早,我就去见白多明!”

老和尚见自己的妙药灵验了,老头子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话,是九条牛也拉不回去的,这才放宽了心,笑嘻嘻地说:

“我就知道老先生不听说此事则已,一旦听说了,是绝不会不闻不问,丢手不管的。所以我不单把两个小沙弥给你带来了,连本厚和立本师傅,我都一并带了来,以备你询问呢。”说着,起身开开隔扇门,探出头来,向隔壁声唤:

“立本师!老先生请你们四个全过来这边来说话呢!”

第三十九回

铜锤大嫂,苦练惊人本事胜男子

红衣小妞,愣砸站笼铁锁救阿爹

当天下午,李隐吏留客人们在他家便饭,不过是青菜豆腐、芋艿萝卜而已。饭后,立本告辞回隔溪,好准备竹轿明天一早去丽水。老和尚就在李家歇宿。来喜儿和小红,想跟立本到隔溪去看看大虎、二虎和吴石宕人,老和尚心想:反正天立刻就要黑下来了,路又不远,大概还不至于会叫人识破机关,就答应了。一面向老隐吏借了一盏灯笼来,递给了小红,准备回来好照路,一面嘱咐他们早去早回,一路上不要声张,以免生事。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草堂对面不远一所围墙倒塌、墙皮剥落的破房子里,房主长孙烂板的两只贼眼,正透过北窗户的破孔注视着“吏隐草堂”里的一切动静呢!

立本等四人离开了李家,一者为了躲开人多的街路,二者也为抄近道儿,所以不走大街,而打算先往南走到东门溪边,过东门小石桥,再沿着恶溪南岸的小路往西走到南校场,直达陆记小客店。这样,一路上除了同善桥南桥头稍许热闹些之外,基本上都是冷清的小路。

就在他们刚走到东门溪边的时候,打东边过来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晚霞中看她们的穿着打扮:那个中年女人用蓝白印花布的包袱皮盖头,在脑后挽一个疙瘩;蓝土布的褂子,大襟上镶着一寸多宽的挑花镶边,绣着一溜儿十几朵兰花;蓝土布的肥腿裤子,镶阔边儿的裤脚管儿没有一尺也足有九寸!手里挎着个竹篮子,也盖着印花布包袱皮儿。不用打听,一望而知是个南乡深山里来畲客①。那个姑娘呢,更是出奇:大红的土布小紧身儿,镶着绿宽边儿,绣着一朵朵梅花儿;大红的肥腿裤儿扎着裤脚,两只沾满了泥雪的绣花大红莲船,没有八九寸鞋面布大概是难于做成的;一条油松大辫儿,辫梢儿和辫根儿都扎着红头绳;耳鬓两旁一边儿一朵大红绢花,衬着一张桃红色的圆脸盘,说不出有多土气又有多俊俏。从老远走过来,好比雪地里盛开一树红梅,分外地刺眼醒目。

……………………

①  畲(shē赊)客──畲族,我国少数民族之一,分布在福建、浙江等五省。他们自称“山哈”,“畲客”是汉族人对畲族人的通称,不含贬义。后文的“畲客婆”,是当时缙云人对畲族妇女的背称,当面称呼,略含贬义。

本厚和来喜儿,都是本地人,每年正月里看花灯赶庙会,穿红着绿戴一头花儿的山里姑娘见得多了,倒并不觉得十分新鲜。今天遇见这位招人注目的畲家姑娘,也不过是多看上两眼而已。小红是在兰溪码头班子里长大的,那里的姑娘虽也有穿一身红的,不过那衣料不是绫罗,就是绸缎,样式也时新,不是挖成云头,就是镶着翠钿,还从来没见过有这样土打扮的。再说,自己又是个女孩儿,也想不到要避讳什么,今天头一次碰见这个又土又俊的畲家阿妹,不觉忘了情,目不转晴地紧盯着人家看个不了。不知道是立本他们的步子迈得大赶到了前边去呢,还是畲客妹叫人看得不好意思了故意放慢脚步落到了后边,小红却觉得还没看够,一边走着,一边还频频回头死死地盯着那姑娘看个没完没了。一回两回,那姑娘似乎面有愠色;三回五回,那姑娘似乎有点儿动火儿了,故意大声地对她妈说:

“妈吔,咱们慢点儿走吧!前面那个小和尚,也不知是哪个荒山野庙里跑出来的,准不是个好东西。”

她妈听她说话粗野,急忙喝止说:

“疯丫头尽说疯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人家走人家的,你走你的,碍你什么事儿了?你管人家打哪儿来呢!在家里怎么说的来着?要是再多嘴惹事儿,趁早你给我回去!”

那姑娘不服气儿,故意提高了嗓门儿反驳说:

“他要不是个野和尚,怎么连清规也不懂,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尽盯看人看哪!”

她妈见越说她越来劲儿,赶紧又呵责她说:

“疯丫头越说你越疯得欢,你又不是糖吹的面捏的,那么大个人儿进城来,还怕人家看化了你呀?你要是怕人看,躲在家里趁早别来好不好?”

母女俩的来言去语,小红全都听见了,心里暗暗好笑,为的是老师父不许她说话,只好装聋作哑,不去理睬她,却又不由地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姑娘见她越说越盯得紧了,拽着她妈的衣角撒娇似地半嗔着说:

“妈吔,你看他那双眼睛……”

她妈只顾赶路,没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听她闺女一说,这才抬起头来细看,正好跟小红的眼锋撞个正着,不觉也吃了一惊:好俊的一个小和尚!心里先就有几分喜欢了。等小红又回过头来的时候,就半真半假地打趣说:

“兀那小师父,走路不看路,尽回过头来往后看什么?留神绊倒了!”

刚才母女俩的一番对话,来喜儿当然也听见了,心里先就嫌这个山里姑娘疯:那么大的丫头了,怎么说起话来一点儿不知轻重?连该说不该说都不知道!有心想噎她几句,又怕生事,违忤了师训,就强忍住了。后来听见她娘也出头来数落小红,一者是怕小红答茬儿说话,露出了女孩儿的形迹来;二者也是憋了半天的火儿,忍耐不住了,没等小红开口,就抢先发话说:

“你这个畲客婆好没分晓,你闺女要是不看我师弟,怎么知道我师弟看她?分明是你闺女见我师弟长得俊,看上他了。自己瞪直了眼睛在看我师弟,反倒说成是我师弟看你闺女。告诉你吧!我师弟又聋又哑,是个哑巴,你跟他说话,他什么也听不见!”

小红正要答话,让来喜儿抢了先,又说自己是哑巴,一句话提醒了自己,倒做声不得了,只好站在一边嘻嘻地傻笑着。那姑娘见小红不会说话,倒让来喜儿说了自己一顿,山里姑娘,无拘无束惯了的,哪儿听过这个?登时涨红了脸,却不退缩躲避,反而抢到来喜儿面前,劈脸就啐说:

“呸!谁看他来!我看你这个会说话的野和尚比那个哑巴和尚更不是玩意儿!别犟嘴,姑奶奶今天要管教管教你,也好叫你学点儿清规戒律,懂点儿规矩!”说着,照鼻子劈脸就是一拳,想给他来个开门红,满脸花儿。

来喜儿在刘教师手下学过四年武艺,最近又得到老和尚的点拨,功夫长进了不少,眼看一拳打来,只见他不慌不忙,伸出一只脚去,骑马蹲裆势站定,等那姑娘的拳头到了眼前,一把抓住了就势往右一拧,那姑娘身不由己地就转过了脸去,再用左手在她背上猛推一把,右手一松,脚底下又使了绊儿,那姑娘一个踉跄,冲出去有七八步远方始站定了脚跟儿。那姑娘一拳没打着,反而着了来喜儿的道儿,要不是仗着也学过几年武艺,身子轻便灵活,早已经摔了个嘴啃泥了。

这一下,那姑娘不禁大怒起来,甩掉肩上的包袱,一撩大红上衣,打腰间解下一对儿香瓜大小的流星飞锤来,更不打话,一抖软索,飞起两个黄澄澄亮闪闪的铜锤就直取来喜儿。来喜儿没带长家伙,只好打小腿上抽出一把匕首来迎敌。那姑娘的铜锤舞得呼呼直响,劈头盖脑地直砸下来,步步进逼。来喜儿的短家伙无用武之地,只辨得闪让躲避,连架隔的本事都没有,还谈什么还手反击?

一旁早气坏了本厚,见这个姑娘又村又野,还偏爱找个碴儿生个事儿,一言不合,竟敢动家伙,逼得来喜儿步步退让,急忙掣出刚从老和尚那里取回来的柳叶双刀,上前助战。

那姑娘力敌二人,毫无怯意,一对儿流星锤舞得上下翻飞,泼风也似,不露一丝儿破绽。她妈见她以一对二,又见本厚刀法娴熟,怕她有失,放下篮子,一撩上衣,也解下一对儿同样大小的流星飞锤来,嘴里一面喊:

“两个对一个的不算本事,有本事的咱们一个对一个见个高低上下,也叫你知道知道铜锤大嫂的铜锤可不是豆腐做的!”一面舞起飞锤,直取本厚。

立本在一边儿先听她们娘儿俩对话,没去理她。后来跟来喜儿斗起嘴来,心想这个山里姑娘太疯,让来喜儿说她几句也好。及至双方各取家伙厮打起来,要想喝止也就晚了。立本见这娘儿俩使的都是飞锤,又听那中年女人自称铜锤大嫂,且又是畲客,畲客只有南乡深山里才有,不觉心里一动,连忙大喊说:

“大家都停一停,我有话说:请问大嫂,你是姓雷的不是?”

那大嫂还未答话,那姑娘倒接了腔了:

“姓雷怎么样,不姓雷的又怎么样?我们山里除了姓雷的就是姓蓝的,你问清楚了,是想写个长生牌位回家去供着还是怎么着?”说着,依旧是手不停锤地向来喜儿抡去。

那大嫂听立本话出有因,连忙收起飞锤,“橐”地跳出圈外,先喊那姑娘:

“疯丫头不得无礼!且住手说话!”一面又拢手当胸对立本说:“大哥动问,敢是认得我们山里姓雷的哪家?”

立本也拱手还了半礼说:

“我见你们母女都善使飞锤,又是南乡山里人,心想你们跟铜锤大哥雷一鸣也许是一家,冒问一声。”

那大嫂还没有回答,快嘴的疯丫头又抢先发话了:

“铜锤大哥雷一鸣是我爸,铜锤大嫂蓝兰花是我妈,我就是铜锤姑娘雷红梅。你们也该知道我红梅姑奶奶可不是好欺侮的!”她不好意思把山里人叫她的浑名“铜锤疯丫头”说出来,就按照自己的意思,改作了“铜锤姑娘”。

立本听说她们就是老雷的妻女,喜出望外,连忙喝退了本厚和来喜儿,上前重施一礼说:

“在下姓吴名立本,跟雷大哥算是新见面的老知交了。早几天我们都住在隔溪陆记客栈里,前天晚上雷大哥出了事儿,小虎趁乱里跑了,我估摸着准是进山去给家里人报信儿去的。你们是接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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