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识好歹,还不赶紧给我滚开,看我抓起你来,把你也照样儿塞进笼子里去站起来!”
大虎还不死心,又陪笑央告说:自古以来,就是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坐了班房,送一碗牢饭总是可以的。一面求他通融,一面回头去看看前后有人没有,正打算摸出一块银子来悄悄儿地递过去,不意这个打京师里来的没卵子跟班儿,比本地的二爷更不好对付,见大虎一个劲儿地磨烦,纠缠不休,心头火起,趁他回头张望的时候,提起腿儿来一脚把饭篮子踢翻,滚出去好远,撒了一地的白米饭。大虎赶紧去把篮子拣了起来,听那跟班儿的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一通海骂,知道不是路子,也没法儿跟他制那气儿,只得强压下一腔怒火,赶回隔溪去跟立本商量对策去了。
立本听说情况突变,好比兜头一桶凉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儿,不知如何是好。听大虎所说,雷一鸣命在旦夕,就是白太尊听了李隐吏的控告,当天就发下牌票来提人,也来不及了。何况即便知府衙门复审,先提的也是吴本良一案,雷一鸣的案子只能靠后。这样急迫的事情,一时间又拿不出两全之计来,还不能让红梅知道,要不然,这丫头的疯劲儿一上来,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样的大乱子。
立本十分无奈,只好悄悄儿地关照二虎和本厚稳住了红梅不让她走动,自己跟大虎两个上城隍山来找铜锤大嫂拿主意。
雷大嫂拜完了正殿,求了签,占了卦,又到后殿观音堂去随喜,听老姑子说那善恶相报的因果,无非为了打发这半天光阴。见立本和大虎也走进殿来,心知有事,不等他们打话,就迎了出来。三个人一起走到后山背静处,大虎把刚才送饭去所见情景给雷大嫂说了。雷大嫂倒像是早在意料之中似的,沉思了一会儿,不慌不忙地说:
“我就知道疯丫头冒冒失失地这么一砸,非给她爹招罪不可。我还只当县太爷一生气,会打他一顿,关进大牢里面去呢,没想到还是关在站笼里。看样子,姓金的是要定了他的命了。不要紧,只要她爹还活着,我就是豁出自己这条命去,也要把他救出来。说好了小虎跟乡亲们今天一早赶进城来的,他们走得快,午时以前大概就能赶到。等他们来了,相烦引到这里来,我们再商量办法。本良师的案子,有老先生到丽水知府衙门去关说,只要一提审,就会有转机;只是梅她爹等不及了,不得不另想主意。你们是已经有了门路的,我不能连累你们。她爹的事情,只好由着我们娘儿几个自己去办了。不管乱子闹多大,都跟你们吴石宕人没有关连……”
立本没等她说完,就把话接过来说:
“大嫂说这话,就见外了。老雷是为本良的案子得罪了县太爷,才进了站笼的。两件案子其实是一桩事情,怎么倒分起你们我们来了?连累不连累的话,就更不要提起。老雷是为吴石宕人招的祸事,你说,我们吴石宕人能这样丢手不管么?不论怎么说,只要有我们吴石宕人在这里,就是一个换一个,也要把老雷换出来。你不让我们插手,怕牵连上我们,这番好意,我们心领了。过一会儿小虎他们来了,该怎么办,咱们再另商量吧。说起来,咱们是异姓各族,分住东南二乡。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咱们是一家人,分不得你我。一提你我,咱们可就不是一家人了。”
吴立本别了雷大嫂回隔溪来,到了巳末午初光景,果然有一个人来找他。店家带进那人来,三十上下年纪,头戴阔边儿毡帽,身穿密扣窄袖箭衣,肥腿大裆的裤子,打着蓝布裹腿,脚下穿一双带钉子的软底油靴,一身猎户装束。进门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房内每一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儿,略抱了抱拳头,操着极重的南乡口音发问说:
“借问一声,哪位是吴立本吴大叔?”
立本连忙站起身来说:
“在下就是。你可是……”
那人没等立本说完,抱着的拳头又略为往上抬了抬,算是拱手行过礼了,劈头就说:
“借一步说话。”说着,就往外让。
店家见已经找对了人,转身管自回前面去了。立本见无外人,就拍拍板凳招呼那人坐下说:
“这里没有外人,但请坐下细说无妨。”
那人也不客气,拉过凳子来往立本身前靠了靠坐了下来,放低了声音说:
“在下姓雷,名叫一飞,是雷一鸣的本家兄弟。前天虎儿赶回来报信儿,说是我大哥叫县衙门里给逮走了,要我多找几位乡亲赶进城来救他一救。我和虎儿分头进山去约会乡亲们,我嫂子跟我侄女儿昨天中午就进城找大叔来了,想来大叔已经见到了她们。我约齐了三十几位本家和乡亲好友们,今天一早也赶进城来。走过衙门口,就看见我大哥给关进了站笼里枷号示众,看那硃批,标的是枷示十天,落的是前天的日子,到今天才第三天,可我大哥就已经气息奄奄,性命只在早晚之间了。虎儿见是这般光景,当时就发了虎性,扑过去要拆那站笼,幸亏我们拦得快,总算没惹出事儿来。待到细一打听,才知道我大哥头两天都还好好儿的,昨儿晚上不知打哪儿来一位穿红衣裳的姑娘愣想砸锁放人,还把两个看人的衙役打伤一个捆起一个来,为此太爷发了火,今天早堂又动了大刑,还把脚下的砖头全抽掉了。看样子,只怕今天晚上都难捱得过去。我琢磨着那穿红衣裳的姑娘,不是我侄女儿红梅还能有谁?只是不知道我大嫂怎么会放她一个人去干这个,更不知道她们娘儿俩如今躲在什么地方。我把乡亲们都安排在城隍山脚饭铺子里买饭吃,虎儿在这里也露不得面,只好我自己先踅过来找大叔探听一下消息。不管怎么说,总得先找到我大嫂,才好商量下一步怎么行动呢。”
红梅躺在被窝儿里蒙头装睡,哪里睡得着?雷一飞的一番话,一句句全听得真真儿的。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昨儿晚上出的奇兵,不单没有把父亲救出牢笼,反而害得他吃了大苦,命在旦夕了。听到这样惊人的消息,哪里还躺得住?知道这时候屋里没有外人,一掀被头,一骨碌翻身滚下铺来,只叫得一声:“二叔!”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就一头扎进雷一飞的怀里,趴在他膝头上孩子似的“哇”地一声哭开了。
说不清这一哭是伤心,是后悔,还是惭愧。雷一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大跳。等到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才把红梅搂进怀里来,心头也说不清是一股子什么样的感情和滋味。是恼她的不知轻重,还是爱她的勇敢大胆?百感交集,终于汇聚成一汪热泪,夺眶而出,洒落在红梅的乌发上。
好容易等两人止了泪住了哭,立本才把雷一鸣被小队子逮走以后的情形大约说了一遍,又把红梅昨晚上溜到县前去砸锁的事儿以及今天早上大虎去送饭人家不许靠近的事儿也说了一说,最后才说雷大嫂怕衙门里来逮人,装作进香一早儿就上城隍山去了,要等乡亲们来了再从长计议;如今饭已经做好,等吃过午饭,再一起到城隍山去找雷大嫂。
雷一飞哪里还有心肠吃饭?恨不得马上去见过嫂嫂,议定了良谋,立刻就把哥哥救出来才好。立本见他心如火焚,一刻也坐不住的样子,反正自己心里也堵着个老大的疙瘩,一点儿也不饿,什么也不想吃,就好说歹说把红梅又哄上床去躺下了,这才和雷一飞两人过溪直奔城隍山而去。
雷大嫂计算着小虎他们快要到了,也从后殿转了出来,在大门口石栏杆旁边等待着,两眼却盯着那一百多级石头台阶上匆忙上下的人流,生怕把要等的人放了过去。
果然,在午正时分,看见立本陪着雷一飞匆匆地拾级而上,连忙迎上前来,从庙门口西边转过庙后,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席地坐下,雷大嫂十分焦急却又十分镇定地问雷一飞:
“事情知道了吧?一共来了多少人?见到了梅她爹没有?”
雷一飞两眼看着地下,尽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用一种低沉的但依旧是焦躁的语调回答说:
“知道了。连我和小虎,一共来了三十六个人,分做五拨儿走。我们走过县前,见到我大哥了。”他不敢多说雷一鸣的惨状,也没敢提小虎要去拆站笼的事情,只是问:“咱们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雷大嫂在殿前殿后转悠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反反复复地盘算很久了,这时候见她二叔向自己讨主意,就下意识地咬了咬牙根儿,说出那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却有千万斤份量的决断来:
“抢!”
听她作出了这样果断的决策,立本和雷一飞都沉默了。
他们没有想到雷大嫂会这么果敢这么干脆地决心动武。是的,事至如今,除了用武力硬抢之外,别的办法都已经难救燃眉之急了。但是他们不得不考虑这三十几个人能不能敌过县衙门里几十名民壮和军牢快手。此外,单是小队子就有五十多个人,更不用提守备辖下的一营绿旗兵了。真要是动起手来,就这三十几个人,怎么跟比自己多十倍以上的官兵对敌?硬碰硬地硬拼,能行么?雷大嫂见他们沉思不语,似乎猜透了他俩的心思,接着又补充自己的理由说:
“姓金的已经下了狠心,非治死她爹事情没个完。看样子,走门子托人情,此路不通,也来不及。即便可行,等到人情说下来,她爹也早就断了气儿了。我仔细想了一想,咱们人少,不过人心是齐的,能抱成团儿,人人都肯卖命向前;他们人多,人心却是散的,只不过当一天官差吃一天粮,谁肯为这样的事情卖命真打?再说,他们在明里,咱们在暗里,咱们说聚就聚,说散就散,他们根本就闹不清咱到底有多少人。咱们又不是来攻打城池的,只要把人救出来,扭头就走,一阵雷霆闪电,雨过天青,等他们闻讯点齐了人马追出来,咱们也走远了。只是这一来,她爹的这碗饭就再也甭想吃了。这城里,往后也别想再来啦!眼下是救人要紧,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哪还顾得上这许多?”
立本心里暗暗佩服这个山里女人有胆有识,担得起重担,拿得定主意。雷一飞细一想:城墙上跑马难掉头,眼前的事情,火燎眉毛,早半天晚半天,就是生死的出入,除了动武硬抢这一条主意之外,也实在别无良策了,就轻声问:
“那么,什么时候动手呢?”
雷大嫂没有正面回答,却反过来问雷一飞:
“照你看,你大哥还能挺到什么时候呢?”
雷一飞皱了皱眉头,颇费踌躇地说:
“这谁能说得准呢?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面无人色,呼吸微弱,很难支撑了。往多里说,也只能拖到今天晚上;弄得不好,今天下午难捱过去也不一定。”
雷大嫂凄然惨笑了一下说:
“要是能支撑到今天晚上,事情就好办些。我琢磨着,夜里比白天好藏好躲,就是砸了锅,哪儿黑往哪儿钻,就没地儿找人去。但愿城隍老爷保佑,叫他挣扎过来吧!刚才我求了一签,是上上大吉,算了一卦,也说是命中该有一节血光灾,难免有些磨难,得吃些苦头,不过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到了儿总有出头的日子,不妨事的。尽管都是鬼话,但愿说的都能显应吧!你们都带了家伙来没有?”
雷一飞点点头说:
“估计弄得不好要动武,倒是人人都带着称手的家伙,只是虎儿的一对儿铁锤还在客店里,没拿来。”
雷大嫂点点头说:
“都有家伙,就省事儿多了。有没带的,也不要紧,她爹的行头,还都在店里搁着,要用什么,等天黑了烦大叔取来就得了。要这么着,咱们都别住店了,这时候不妨分散了各干各的去,省得招人耳目。另外约定一个地方,上了灯都到那里去会合就行。”
立本见她分拨已定,独独没有提起吴石宕人,忍不住站了起来插嘴问:
“还有我们那十几个人呢?该怎么动手,大嫂一起分拨吧!”
雷大嫂微微一笑说:
“刚才不是讲好了的么?你们一者还有人陷在大牢里;二者又有人到府里去首告了,千万不能把你们也裹在里面。要是万一让做公的认出来了,你们的官司就没法儿打啦。你们还有门路好走,总是以走门路为上。我们是城墙上跑马难掉头,除了走这一条险路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今天晚上,没你们的事儿,你们就放心倒头睡大觉好了,明天一早起来,准叫你听好消息。”
立本刷地站了起来,大声嚷着说:
“不行!不行!”猛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谈的又是什么事儿,急忙又蹲了下来,压低了嗓门儿,情急地争辩说:
“刚才不是讲好了的吗?咱们两家,异姓各族,分住东南二乡,不过在官司上头,却是一根线拴住俩蚂蚱,蹦不了你的,也就跑不了我的。就算是今天晚上我们一个人也不插手,明天早上起来,站笼里的人没了,县太爷能说是跟我们吴石宕人一点儿干系也没有,不闻也不问吗?明摆着的事情是:只要你们这里一动手,衙门里就非找到我们的头上来不可。这个姓金的赃官,我们算是领教过了。与其坐在这里等他来抓进衙门去受二茬罪,不如趁早远走高飞;与其悄悄儿地溜走,又不如跟大嫂合兵一起,大干它一场。反正是干也一样,不干也一样,事情一出来,官家就会认定是我们干的,又何必白背这黑锅呢?再说,你们人力单薄,正是用人的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怎么能掉头不顾,管自一走了之呢?”
雷大嫂听立本这么说,沉吟了半晌,颇感为难地说:
“我倒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办下去,还会牵连到你们头上。这可就真的叫做左右为难了。要不下手抢吧,眼看着她爹今天晚上就过不去;要是下手抢吧,不免又要牵扯到你们。更不好办的,还是本良兄弟,如今还在大牢里押着,我们一抢人,你们再一溜走,可就苦了他一个了。怎么办呢?”
雷一飞在旁边狠狠地跺了跺脚说: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连本良兄弟一起抢,不就完了吗?”
立本一听,连连摇头说:
“不行,那不行。雷大哥是一个人锁在大街上,又只有一个人看着,多则不过是门房里面还有几个坐夜的,趁他们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