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连本良兄弟一起抢,不就完了吗?”
立本一听,连连摇头说:
“不行,那不行。雷大哥是一个人锁在大街上,又只有一个人看着,多则不过是门房里面还有几个坐夜的,趁他们不防备,冷丁扑上去,抢了人就跑,他们要是来追,咱们有三四十个人,满能抵挡一阵子;等到绿营兵拉出来,咱们早就到了东门外了。本良呢,现关在大牢里,牢房是头几年新盖的,围墙又高又厚,估计总有好几个人专管巡查防守,一有动静,筛起锣来,里外有人接应,跑也没处可跑,强攻偷袭,都有困难。再说,就算我们能从大牢里把人抢出来,这可是劫牢越狱的重罪,吴石宕我们就再也别想回去啦!”
雷一飞抬头看了看立本的脸色,不像是畏惧退缩的样子,这才满有把握地说:
“只要大叔决心干,这两件倒是都不难办。大牢里防范得严,武的要是不行,就给他来文的。明抢抢不成,咱们还不会给他来个暗偷吗?不瞒大叔说,我们伙儿里,有一个叫谢振国的,因为他排行第三,又有一手打地洞的好功夫,人都管他叫‘穿山甲谢三儿’,干的是偷坟掘墓的买卖,他们的行话叫做‘采蘑菇’。这个人,平时只知道赌钱喝酒,什么营生也不干,实在喉急了,才到外县远地方去采一次蘑菇,一趟买卖回来,就够他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花销的。县大牢内监的位置,东面是县衙门公廨,北面对着捕厅①,南面的大门前有一条短巷跟临街的铺面相接,西面是一溜儿围墙,墙外是一片空地,墙里面就是牢房。我哥有一个相识的在牢里当禁子,去年我跟我哥还去找过他。如今不妨请我嫂子出面,只说是大哥惹了事,带闺女出来看他,不料闺女又闯了祸,眼下是什么主意也没有了,特意去请他想想办法。他小小一个牢子,能有什办法可想?左不过是劝说几句也就完了。这时候,再打听本良兄弟关在哪间牢房里,能见的话要求见一面,不能见的话,就说有几个烧饼,要求转交给他。他们在牢里当差的,没有牢头的话,哪敢随便叫人探监?不过看在我大哥的份儿上,送进几个烧饼去,总还是办得到的。只要大嫂记清了是第几间牢房,告诉穿山甲,等到入晚了,悄悄儿地在围墙外面往里打一个地洞,把本良兄弟引出来,不是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惊动吗?只要把人救出来,事情就好办了。不嫌我们山里苦,添你们一二十口人,又都是身强力壮有手艺有武艺的,还能饿着你们了?深山里面,三五十个捕快小队子也不敢往那儿伸腿儿,保管你没人来啰唣。头些日子就听说你们要来,乡亲们早就替你们把房子都腾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了呢!”
……………………
① 捕厅──典史署的俗称。因为典史的主要职务是缉捕,兼管驿站和监狱。
雷大嫂听了他这一番话,也说:
“倒亏你没忘了把谢三儿也带了来。这宗买卖,除了他别人还真设法儿办呢。不过这个人有三种毛病在身,头一件就是好喝酒,只要一捏起酒壶来,不醉倒了不肯罢休。今天晚饭只好简慢些,大伙儿都别喝了吧。等救出人来,回到山里,再慢慢喝去也不晚。大叔,就照我二叔说的这么办,你看成不成呢?”
到了要立本拿主意的时候了,他倒又犹豫了起来。并不是他办事儿优柔寡断,实在是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不敢一个人贸贸然就自作主张啊!不是么,真要是照雷一飞刚才所说的那么办了,局面马上就又是一个样子,吴石宕人的命运,将会有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么重大的事情,不给大伙儿商量商量,他怎么敢独自决断呢?考虑再三,这才说:
“今天晚上,咱们两家一齐动手干,这一条算是定下来了。说到怎么个干法,是不是就照一飞兄弟说的那么办,等我回去跟大伙儿商量一下看,‘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大伙儿再合计合计,说不定还能拿出更好的主意来呢!”
雷大嫂见他拿不定主意,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当家人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就点点头说:
“像这样大的事情,当然得跟大伙儿合计合计。我们这边,也得跟大伙儿再商量商量呢。这样吧,你们两个各自去跟大伙儿碰一碰头,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再回来由咱们仨一起来斟酌。时间紧迫,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立等!”
立本回到客店,大伙儿久等他不回,已经吃过中午饭了。大虎见立本回来,一面问他吃过了饭没有,一面就要去盛饭端菜。立本拦住了他,又把三个屋子里的人全叫了过来,关上房门,着一个人坐在窗前单盯外面的动静,这才把他们三个人在城隍山上商量的初步打算说了一遍,看大伙儿的意思怎么办更合适。
本厚头一个跳起来说:
“咱们办事儿,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明知道是个贪官,偏还惦着跟他讲什么理,才会落得今天不该进站笼的进了站笼,不该坐班房的坐了班房。要是还照咱们的老谱儿办事儿,不单雷大哥今儿晚上就要送命,只怕过不了几天,连我大哥也得搭上。跟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还讲什么理?他们要是讲理,天下就没有不讲理的人了。我倒是佩服雷大嫂办事儿干脆有决断。跟这帮豺狼虎豹们还有什么理可争?还有什么法可守?王法又不是单给咱们老百姓订的,他们目无法度,胡作非为,倒要咱们去守王法,这不是不叫老百姓活下去吗?别三心二意了,快把雷大哥抢出来,咱们上山!衙门里要是钉住了不撒手,还来找麻烦,咱们就豁出这条命去跟他们干!这叫官逼民反,逼上梁山!”
立本见第一个站起来说话的又是本厚,白了他一眼。等他说完了,这才补充自己的看法说:
“不经高山,不知平地。不进城来过堂,谁知道姓金的是这么一个玩意儿!要是官家讲理,拿老百姓的事儿当一件事儿公平合理地去办,咱们为什么非动武不可呢?老雷的事情是磨扇压着手,不抢人就活不成了,不得不来鲁的。本良的事情,有李老先生出面到知府衙门去关说,想来白太尊不会不听。只要白太尊发下牌票来提人复审,案子就有翻过来的一天,又何必横生枝节,害得自己回不了家不说,弄得不好,恐怕还会把李隐吏也搁在里头,那就连人家也牵扯上了。本良的事情办与不办,我看还得好好儿琢磨琢磨。”
听立本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开口了,有低头沉思的,有窃窃私语的。大虎想了一想,十分感慨十分后悔似地说:
“要是早知道会闹成这么一个结果,谁还进城来打官司?不是早就听了雷大哥的,进山去了么?事情坏就坏在咱们对这个姓金的太相信了,没想到他的心肠会这么狠毒。如今倒成了骑虎难下啦!动手救人上山吧,不说家里老小要吃苦头,李老先生要受牵连,事情能不能顺利办成,也还两说着。要是等着白太尊提人复审,接茬儿打官司呢,谁知道这位太尊能不能秉公办案,为咱们说话,替咱们做劲儿?要是知府衙门的官司再打输了,想要救人,可就晚啦!”
二虎一听:好哇,三个人三路心思,没法儿对得上茬口。不深入一步说清利害关系,能商量出什么结果来?略为想了一想,就接着大虎的话说:
“雷大哥的性命,只在早晚之间,不动手抢人,眼看着就要送命,看起来这也是最后一招儿了。抢他,大概不会有人反对。难于决断的是本良。救他不救,能不能救,不救他出来等着复审,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子,都得好好儿掂掇掂掇。照我推想,今儿晚上要是不去抢雷大哥,本良的案子还有几分翻过来的希望;站笼一砸开,雷大哥一劫走,本良的案子就成了铁板上钉钉子,到哪儿也翻不过来了。你们想啊:雷大哥跟本良,两桩案子本来就是一档子事儿,如今抢走了一个,本来就是按盗匪定的罪名,这一来,不是通匪的证据更加确凿了吗?李老先生去见白太尊,算是叙旧情,不算是替咱们去告状,就是咱们的案子闹得再大,也不会把他牵在里面。不过白太尊一听到缙云县出了砸站笼抢人的案子,又是跟本良有关的,他一个久涉公门的人,能那么傻,还来提人复审么?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本良八成儿是照批原判,再也甭想放出监狱来了。照这样看起来,只要雷大哥一劫走,本良的案子就甭盼着能在白太尊手里翻回来。要救,只能今天就动手,晚了可就没救了。不过这种事情一旦办出来,不管办成了没有,就算是劫牢反叛,不单家里再也回不去,逮住了都是死罪,从此只能上山落草,拉起一支人马来跟官家作对,身家性命,都只能置之度外了。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不是我想把事情越弄越大,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干脆把李联升父子连那骚娘们儿一起干掉,先出出胸中这口怨气,也省得他们再生事害人。林炳那边,今天来不及了,只好等上山以后,慢慢儿等有机会了再去收拾他。只要他不跑到他乡外地去,早晚总有敲掉他的那一天的。”
二虎的一番话,有理有力,不由人不信服。几个年纪轻火气壮的小伙子立即同声附和,七嘴八舌,有说当官儿的不会向着老百姓,衙门里不是讲理的地方,指着白太尊早晚还是要落空的;有说雷一鸣为吴石宕人两肋插刀,吴石宕人不能丢手不管的;有说鬼点子都是李联升爷儿俩所出,不宰了这两个狗头军师,吴石宕人永远不得安生的;有说最可恨的还是金鸡太爷和“鬼话夫人”,别看他们脸皮白净,心肠可比青炭还黑,这样的狗赃官,留着也是祸害,反正砸牢劫狱,情同谋反,已经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了,一头羊是轰,两头羊也是赶,杀一个人要偿命,杀两个人最多也不过是死罪,不如舍出这条命去,砸开衙门,把狗赃官和那臭娘们儿一起抓出来砍了,也算是为民除害的;有说两下子合在一起不过五十几个人,单绿营兵就有二百多,加上三班衙役和五十多名小队子,总数少说也有三百,双方实力悬殊,救人可以,千万砸不得衙门的;有说绿营兵和丁壮都是酒囊饭袋,真要厮杀起来,一个个胆小如鼠,谁也不肯卖命,不妨大胆去干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本厚想起了月娥她舅舅说的话来,拍着巴掌蹦起来说:
“人少不要紧,只要咱们决心大干一场,石笋前舅舅那天就说过,有什么事情要用人的话,叫我去找他,多的没有,三十几条扁担当时就能拉出来。这样,三下子加在一起,就有八十来个人,一个人抵不了十个,总也能抵五个吧?就是他们三百多人一起上来,我看也能杀他个落花流水,马仰人翻!”
立本见又是本厚的话多,正要开口,却让二虎把话接过去了:
“咱们第一次起手,得拣那有把握的事儿先办。马到成功,才能威名远扬,人心振奋,往后借着这个威声,就能够所向无敌。要是头一炮打不响,自己先就减了一半儿锐气,往后出兵,我方胆不壮,敌方胆不怯,事情就不好办了。没听刘师傅常说的吗?敌强我弱,只可智取,不能力敌。就算咱们有八十个人,去跟三百多个人硬拼,难免没有伤亡。为了救出两个人来,再搭进几个人去,算起账来,这宗买卖就算是赔了。红梅去砸一次站笼,打草惊蛇,衙里衙外,肯定添丁加人,已经做了一些准备,以防第二次有人去砸。好在头一次去的不过是几个半大孩子,他们也不会估计到一下子就来几十口子动手硬抢。所以说,砸站笼抢人,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可以有九成儿把握。只要人救出来了,马上就往东门外撤兵,尽量避免跟他们接手交锋。这样做,不是胆小怯敌,为的是尽可能减少伤亡,更不能叫他们逮住了活口。黑夜里,咱们抢了人就走,衙门里只知道是山里人下来干的,就算是猜到伙儿中必有吴石宕人,也不过是形迹可疑,查无实据,却再也猜不到里面还有石笋前人。要是万一叫他们逮住了一个两个,买卖赔了不说,弄得不好,还有把底儿泄出去的危险。李联升家里,老讼师已经六十多,小讼师听说又瘦又小,跟猴儿相似,那骚娘们儿是个女流,更不用提起,都是禁不起三拳两脚的东西。就算家里还有几个小厮仆妇,谅也不会有多大的能耐,只要去上几个人,赚开门户,一刀一个全砍了就算完了。即便声张叫喊起来,像他那样的人家,骂的人多,夸的人少,街坊四邻听到了动静,也不会有几个人出头伸茬儿的。所以说,这两档子事情,都是手到擒来,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成功。不过为防万一叫人认出来,每人身上都带一张锅烟纸,动手之前,先把脸抹黑了,叫他谁也认不出来才好。本良那边,事情就难办多了。县大牢内监,押的都是死囚和重刑犯,围墙又高又厚,防守格外严密,硬闯当然是不行的。南乡老哥们伙儿里有人会打地洞,也许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偷出来。不过也只有五成把握,料想不到的枝节还很多。比如说:采蘑菇的打地洞,都是十分狭小的,本良没干过这一行,能不能跟着爬出来?他是不是也跟雷大哥一样,挨了大板夹棍,行动困难?再说,死牢里的犯人,按制都得钉上脚镣手铐,一动就有声响,万一牢里听见了响声有异,查问起来,事情就坏了。为防不测,还不能不多去几个人望风接应,才能保住不出事端。咱们满打满算就八十个人的谱儿,三处一分,还能剩下几个?县衙门里面,单是值班上夜的民壮衙役就不下几十个人,前门后门都有人把守,围墙也高,去上二三十个人就想砸衙门杀赃官,不是那么顺心顺手的事情。衙门砸不开,里面筛起锣来,惊动了绿旗营,两下里一夹攻一厮拼,还有叫人逮走几个的危险,弄得不好,连另三拨人马的正事儿都会给耽误了。这不是贪多嚼不烂,反而误事么?所以说,掂一掂轻重缓急,不如暂且寄下狗赃官的这颗脑袋,只要留得咱们这些人在,总有拧下它来当球踢的一天。事不宜迟,眼下已过午错,要是采纳我的主意,咱们赶紧商量一下细节,一步一环、一进一退,全得事先策划周到了,免得临时有变,慌了手脚。安排好了,立本叔再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