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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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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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漏网脱逃。不论官兵人等,凡格杀匪徒一人者,赏钱十吊;活捉匪徒一人者,赏钱二十吊;夺回被劫案犯者,赏钱三十吊。希全体官兵报效朝廷豢养之恩,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事成之后,论功升赏。切切。家爷着小的在此立等大人出马,回报佳音!”

梅得标听那小跟班儿的传完了话,苦笑了一下,当即喊过一个千总来,叫把太爷的传喻说与众兵丁知晓。那千总奉命,站在夫子庙门前的高台阶儿上扯开嗓子把太爷出的赏格高声复述了几遍。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十吊钱虽然不多,却也能买到十五担大米,这对那些一个月只有四吊钱饷银的兵丁们来说,确实具有相当大的诱惑力。一阵骚动之后,那些鸦片烟已经抽足而又自认为武功有两下子的盾牌兵勇气来了。睁开眼睛,站在前面的似乎已经不是什么强盗土匪,而是亮光光重甸甸能买白稻米黑烟土的三十吊铜钱了。他们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都想去抢那个叫人背在背上的犯人。吴石宕人不约而同地也向前跨出了几步,把本良藏在身后,一场凶恶的血战又开始了。

兵器相击声中,夹杂着吴石宕人的怒骂声和盾牌兵负伤的狂呼声,把一个十分安谧宁静的广场,变得比演全武行大戏的戏台上还要热闹。

就在这个紧要的时刻,雷一飞带领着四十来个人冲到了学宫前,一看眼前的情景,只喊了一声:“小虎:跟我来!”就飞一般地向守备马前扑去。守备和千百把总们都手执兵器,看着兵丁们舍命为那三十贯赏钱拼杀,却冷不防从背后又杀出一支人马来,而且不去解围倒奔了当官儿的来了,一个个大惊失色,仓惶应战,正不知这支从天而降的人马有多少。小虎的一对儿生铁大飞锤,四十斤一只;雷一飞的一柄镔铁点钢叉,八尺来长,两人双战守备,一个马上,两个马下,前后左右团团转走马灯似的厮杀。

梅得标虽然也是武举出身,而且坐镇缙云县城多年,但到底已经年近花甲,气力不加,尤其是小虎的那对儿铁锤,份量太重,打在大刀上,震得虎口发麻,实在不好对付,再加上雷一飞的那柄钢叉,本是上山猎虎的家伙,使起来神出鬼没,风雨不透,更难招架。梅守备虽然骑在马上,无奈是匹光背马,无鞍无蹬,使的又是大刀,惯性特大,座下不稳,先就失去了三分功夫,再加上前后夹攻,腹背受敌,顾此失彼,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败阵了。

本厚的一对儿双刀,舞得只见一团白光;红梅的一对儿铜锤,抡得有如流星相似。两个人猛扑那几个小头目,直杀得哨官千总们连连后退,眼花缭乱,哪里还有回击的本事?四十来个生力军,冲进敌阵,恰似猛虎入羊群一般,砍得绿旗兵呼爹叫娘,纷纷败退,眼前战局,登时转败为胜。

就在这时候,铜锤大嫂又领了二十多人杀进阵来。守备梅得标一看又来了一员使飞锤的女将,心知再要恋战,不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而且弄得不好连自己的性命都有搭在里面的可能,连忙一摆刀头,大叫一声:“撤兵!回营!”一众兵丁头目,都巴不得有这一声,撇下敌手,扭头就走。

大伙儿见绿营兵败下阵去,勇气倍增,纷纷举刀追赶。立本一者生怕有失;二者见乡亲们一场血战,已经十分疲惫,带伤的很多,此来目的,只为救人,如今人已经救出,大功告成,不宜久战,就大声喝止了。

正在大伙儿分头走散乘胜追击的当口,冷不防守备撇下雷一飞和小虎,纵马向本良冲来。背着本良的小顺子正想走避,哪里来得及?早被守备伸手一把将本良拖上马去,纵马跑远了。雷一飞和小虎等人奋力去追,两条腿的,哪里比得上四条腿的?追了一程,已经去得远了。苦只苦了几个逃得慢的绿旗兵,小虎追赶守备不着,遇上了他们,一锤一个,把脑袋都砸扁了。

立本见事已至此,再追也没有用,只得把人全部喊了回来,先撤出城外,以防不测。本良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好另作计议了。

大伙儿虽然打了一个大胜仗,但是丢了千方百计费尽心机救出来的本良,又伤了不少人,一个个全都窝着一肚子火儿,憋着一肚子气儿。可是人已经让守备抢走了,再想去夺回来,也没有这么容易,无可奈何,只好默默无言地背着几个挂彩的重伤号慢慢地往东门走去。

一行人看看走近了东门,忽听得背后喊声又起,回头一看,无数个火把儿乱晃,尾追而来。大伙儿正在火头儿上,全都站住了脚,亮出家伙,准备拼个你死我活。雷一飞看看地形:南濒清溪,北靠山脚,身后就是东门,万一叫人把城门关了,堵在城里,就好像让人给装进了口袋一样,前后左右都没有出路,不如把追兵引出城外再打伏击战,让人家去钻死胡同,就大叫一声:“不许站住,统统出城!”众人有醒过茬儿来的,有不明就里跟着跑的,反正离城已经不远了,一下子全涌出了城外。

雷一飞下令把伤号全送到“石马将军”去隐蔽起来,余下的人都在大路两边溪岸山脚的黑影儿里埋伏好了,只等追兵一出城,就拦腰冲出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衙门里筛锣,小队子王班头也听见了,不过这个绿林出身的痞子比守备要精明得多,眼珠一转,也猜到一准是有人二次来砸站笼劫犯人,听那锣声急风暴雨似的,连点数都不分,八成儿来人数目不小,值班坐夜的几个民壮吃了亏了,这才鸣锣告急的。心想绿旗营有二百来号人,听见锣声,不能不出动,自己人少,又不是正牌儿的,不如把这头功让给他们,自己带上人马跟在后面虚应一下故事,有硬仗让他们去打,有功劳多少也能沾点儿边儿,倒能省心省劲儿,还能保持实力。主意定了,这才不慌不忙,下令五十个人扎结停当,各执兵器火把儿,队列整齐地开到县衙门前面,不用动问,一看荷花池旁边的现场就明白了:一架站笼被拆得七零八落,手臂般粗细的木栅栏砸断了,扔了一地;一个细皮白肉的内衙小听差,仰八叉躺倒在一旁,脑袋瓜儿已经开了花儿,连脑浆子都流出来了。看样子,一场全武行的好戏已经演过,杀人劫牢的英雄们已经远走高飞。王班头正想进衙去一探究竟,恰好金太爷的小跟班儿从学宫前回来,就给王班头传话,标明了赏格,着王班头会同三班民壮火速协同守备追捕匪徒。

王班头问清了砸站笼劫人的一共不过二十几条汉子,由一个女人带头,琢磨着八成儿是自己逮回来的那个卖膏药的浑家带一帮山里人下来干的,胆子登时就大了,不管好歹,且先去把这几十贯信赏钱抢回来再说。当下吆五喝六地紧催着三班衙役各执兵器火把儿,一窝蜂往东大踏步追了下去。

一行人走不多远,就看见守备大人骑着光背马带着百来个衣甲不整的绿营兵丁押着一个犯人得胜回衙来了。王班头不及施礼,就动问逮住了几个匪徒。守备告诉他劫走的犯人已经抓了回来,匪徒已经往东逃窜,黑夜里交兵,有所不便,穷寇莫追,以防埋伏。王班头一听,一者三百来吊信赏钱守备大人只抓回来三十吊,事情还大有可为;二者不信这二十几个山里呆鸟(diǎo )会有多大能耐,更何况已经被掩杀了一阵,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自己带着五十来个人,有不少还是跟着自己闯江湖砸明火胆量武艺都比绿营兵高的亡命之徒,抓几个乡下人,就跟探囊取物一样,手到擒来;三者金太爷的小跟班儿又说那帮匪徒已经有不少人带伤,往东逃跑不到一袋烟工夫,估计还没出城。王班头鼻子里接连哼了两声,笑话这帮当兵吃粮的一个个全是酒囊饭袋,二百来个人连一个土匪也没逮住,节骨眼儿上,该看不是正牌军的小队子露一手了,就不听守备的劝告,大声吆喝着手下的人赶快往东追。

看看追到东门附近,果然隐绰绰地看见有一帮人不声不响地出城去了。王班头刷地一声拔出刀来,喊了一声:“孩子们!快追!抓活的!”一个箭步,带头冲出了城门。身后那百来个人,也都各挺兵器,快步追上,一拥出城。冲在前面的人刚有一小半儿出了城门洞,突然城头上脑瓜儿大小的石头乱纷纷地砸了下来,当时就躺倒了好几个。后面的人一见,叫了一声“妈呀”,抱住了脑袋就往回跑,刚跑出城门洞,城上的石块又如雨点般砸了下来,登时又躺倒了一大片,七八十个人城里城外被斩成了两截儿,乱成了一锅粥。

雷一飞见城上有自己人埋伏,大喜过望,唿哨一声,一跃而起,两旁伏兵齐出,猛砸猛砍,掩杀了一阵。混乱中,小队子和民壮互相碰撞,自相践踏。城门旁边就是恶溪,水深流急,有名的叫做城门潭,黑暗中只顾逃命不顾脚下的,倒撞了下去,又淹死了好几个。七八十个人,不死也都带伤,纷纷扔下兵器,抱头鼠窜,逃回城里去了。

这边收拾人马,才知道是二虎带领几个还能走动的轻伤号和留守人员,就地取材,运石上城,以防追兵的。节骨眼儿上,却管了大用了。清查人员,连石笋前来的二十二人,总数七十五名,一个不缺。刘福喜伤头,经过包扎,自己能走了。谢振国激战中伤了大腿,行动不得,跟雷一鸣、二虎和另两个重伤的吴石宕人分躺在五张临时用扁担改制的绳床上,准备由人抬着走。

大家聚在一起交谈着,议论着。尤其是雷一鸣,兄弟、夫妻、父女见了面,悲喜交集,欢庆重生,称谢不已。遗憾的是溜了林炳和李联升父子,只杀了一个翠花儿,没有出得心头这口恶气。一提到本良,大家又都默默无言,抱愧似地低下了头,尤其是小顺子,人是从他手上丢的,恨得他咬牙跺脚,几乎要抽自己耳刮子。

时间已近夜半,大约是亥末子初光景。按照预先定下的计划:石笋前人自回村去;大虎先到黄龙寺,后到吴石宕、银田村去报信儿,该躲该藏的,暂且先走避一下,其余的人,统统都进白水山,下一步棋怎么个走法,另作商议。

恶溪的溪水,依旧跟从前一样,静静地向西流去。千百年来,它总是静静地流哇流哇,流不尽世上的血泪,流不尽世上的苦难,流不尽世上的罪恶,也流不尽世上的冤仇。就在这条罪恶之渊的北岸,一行饱经欺凌压榨、今天方才头一次出了心中恶气的叛逆贱民,却挺起了胸膛,顶着寒风,逆着恶流,迎着黎明和朝阳,在艰难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奔向了东方。

(第一卷完)

1976年9 月9 日初稿

1977年9 月1 日二稿

1979年6 月26日三稿

1981年3 月19日四稿

1999年6 月4 日五稿

第二卷

第四十一回

苦口婆心,为劝离群劣马走正路

忠肝义胆,誓送害人瘟神上西天

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激战,并没有累垮这一伙儿叛逆的山民。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在黑暗、泥泞、坑洼不平的雪路上大步前进。这些祖祖辈辈让人踩在脚底下的人们,今天小试锋芒,第一次颠倒乾坤,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如虎似狼的官兵和衙役,杀了他一个人仰马翻,大大地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恶气。遗憾的是没能把本良给救出来,也没能把老少两个恶讼师的黑心掏出来。不过这是早晚间的事儿,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他们心里全都明白:这种与官家皇上为仇作对的事情只要做开了头,就是想收也收不住了。从今往后,只好以打官家吃大户为业,也就是说:要上山落草,扯旗造反了。只要本良他还活着,哪怕是像孙悟空似的被镇在五指山下,也要劈开山峰,救他出来。

至于李联升父子,不过是两只端午节前的癞蛤蟆,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①,早早晚晚,总有把他们的牛黄狗宝②掏出来的一天。就连那个打皇帝身边来的金太爷、伙同他坑害良民的金太太,也都跑不掉。

……………………

①  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在数难逃”的俗谚。农历五月初五,是旧俗取蟾酥最好的日子。过了这一天,初十日取的也较好,因此取蟾酥者多在这两天捕蟾取酥。

②  牛黄狗宝──牛黄,是病牛胆中的黄色结石;狗宝,是癞狗腹中的一种青灰色结石。二者中医都用来入药。“把他们的牛黄狗宝掏出来”,是一句骂人话,一方面指人为畜生,一方面指把他们开膛破腹。

他们在黑暗中大踏步走着,压低了嗓音谈论着,不时响起一两声发自心底的欢快的笑声,打破了寒夜的沉寂,惊醒了昏睡的山鸦。

为了防备可能遇到的意外,立本下令把人马分为三路:雷一飞和小虎等在前边开路作先锋;大虎和雷大嫂、红梅等为中军,护着伤号;自己和刘福喜、本厚等人断后。

刘福喜来得晚,有些详情细节还不大知道,立本有意留他在后面,两个人并肩走着,把这些时候家里天翻地覆的经过情形给他细说了一番。

刘福喜的头上裹着好几层布,血水流淌到脸颊上,凝结成一条条黑紫色的蚯蚓。他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也是条硬汉子,尽管每迈出一步都震得伤口割裂似的疼痛,但是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一点儿痛楚的神态。他默默地听立本叙述,时而插问一两句话,时而点点头,“嗯嗯”地答应着。他的姐姐就是本良的母亲,他和吴石宕人血肉相关,心连着心哪!

这一支七十五个人的队伍,一口气走了五里路,静悄悄儿地穿过了回石金塘村口,到了五里牌,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五里牌村,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北边一路通石笋前,东边一路通白水山。人马要在这里分路了。

石笋前的人都自然地集结到北边的路口上。福喜清点了一下人数,小声地对东面路口的立本说:

“这次起手,尽管是慌急慌忙的,事先没有好好儿策划,不过还算顺利。我们来了二十二个,回去十一双,一个也不短。除去我挨了林炳一凳子,别人都没有带伤。行啦!咱们功德圆满,该分路啦!你们进山以后,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们的,只管叫本厚送信来就是了。”

此时此刻,立本的心情十分沉重。经此一役,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完全不切实际,彻头彻尾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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