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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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1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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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他所喜欢、所迷恋的,全都随着翠花儿的横死而化为子虚乌有了。“该杀的吴石宕人,只要有我金某人坐镇缙云县大堂一天,你们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你们仗着懂点儿武艺,会几路拳脚,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须知我金某人可不是吃豆腐长大的,而是吃海椒长大的!你们吴石宕人哪怕个个都长着三头六臂,会七十二种变化,也得把你们一个一个抓进衙门来,尝够了三十六道名菜之后,最后送进站笼里去……”

金太爷从沉思中醒来,见那门子还在一旁侍立,就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早衙点卯暂免,告诉李梅生,辰时正本县准时去他家踏看现场,吩咐仵作、书办,准备验尸。另外着人去知会典史和守备大人,巳正内衙三堂有要务相议,请他们务必准时来到。”

尽管死伤士兵丁壮多人,当县太爷的都可以不看不验。但是翠花儿的最后一面,多情的太爷怎么能够忍心不去一见呢?

吩咐完毕,门子“喳”地一声,打了个千儿,退了下去。看看天色,已经放明,闹腾了一宿,金太爷这时候感到又困又倦,眼泪鼻涕,呵欠连连,一拂袖子,回内衙过瘾去了。

金太爷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来,金太太体恤老爷夜来辛苦,亲自下厨房整治早膳去了,没在屋里。两个通房大丫头见老爷神色不对,急忙迎上前去,伺候着卸去了袍带靴帽。春梅见老爷急不可待地歪倒在烟榻上,心知他通宵未眠,这会儿瘾急了,赶忙也半个屁股斜倚着烟榻,拿起烟膏烟扦来,熟练地用最快的手法做好了一个烟泡,装在瓷斗上。金太爷侧身躺着,就着太谷灯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慢慢地喷出一缕烟来,两眼呆呆地望着袅袅烟云愣开了神儿。直等到这一口烟升腾消失殆尽,这才醒过茬儿来,摸着了烟枪,再猛吸一口。在烟雾腾腾中,他作了盘算,下了狠心,暗晴起誓:我要不报这深仇大恨,誓不姓金!。

抽完了第二个烟泡,金太爷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四平八稳地躺着过瘾──正在腾云驾雾中,忽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风摆柳枝浪催荷叶似的飘进一个人儿来,那轻盈的步履,那未语先笑的小嘴儿,不是翠花儿又是谁呢!金太爷上前一把拉了过来,低声说:

“好翠花儿!没事儿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哇!梅生一大清早巴巴儿地给我送份禀帖来,说是吴石宕人先奸后杀把你害死了哩!急得我呀,都快发了疯啦!”

翠花儿轻轻地推开了金太爷,用袖子一掩小嘴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瞧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点儿障眼法都不懂啊?要不说我死了,你怎么肯去砍吴石宕人的脑袋呀?”

金太爷嘿嘿地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

“都说比干的心比常人多一窍,我看你的玲珑心哪,只怕比比干还要多一个心眼儿呢!让我摸摸,你的心到底有几个心眼儿?”

说话间,正要伸手,忽见翠花儿自己撩开上衣,露出胸前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来,里面竟是空空荡荡的,吓得金太爷连忙缩回手来,指着她的胸口,大惊失色地嚷着说:

“你的心!你的心哪里去了呀?”

翠花儿轻轻地打了一下指向她胸口的那只手,嗔着说:

亏你还是个读书做官的明理人呢!就不知道世上没良心的人到处都有吗?我的心,早在十年之前还在苏北的时候,就叫狼给吃啦!“

金太爷摇了摇头,不解地呐呐着说:

“一个人没有了心,怎么活呀?”

翠花儿撇撇嘴,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伸出一个手指头来刮着他鼻子:

“别不知道害臊啦!在我的面前,你装什么蒜哪!你摸摸你自己的胸口,看看良心在哪儿呢?甭瞒我,你的那颗心哪,早就悄悄儿地叫金太太给卖啦!”

金太爷顺从地回过手来,在自己的胸前一按,果然不觉着心在跳了。急忙伸手到内衣底下去摸,却发现胸口也是一个碗大的窟窿。伸进手去一掏,呀!连肝肠肚肺都没有啦!肚子里面却装满了大小元宝,空档地方,还用铜钱灌了缝儿,重甸甸硬帮帮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把推开翠花儿,就直着脖子叫喊起来:

“不好啦,  没有心了!我活不了啦!还我的心来!”

伸手一抓,抓了一手软绵绵热呼呼的东西,睁眼一看,原来眼前站着金太太,左手端着一碗燕窝粥,右手抓住了金太爷的手腕,嗔着他说:

“大白天里说梦话,你嚷什么哪?几个毛贼来吵闹了一下,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朝里官呢!我看是胆小如鼠,连一丁点儿魄力也没有!”

金太爷见自己抓了一手的燕窝粥,苦笑着说:

“我做了一个恶梦……。你不知道,翠花儿昨晚上叫土匪给杀了。”

金太太“哟”了一声,松开了手。一努嘴,绍兴丫头连忙端起铜盆来到厨房取热汤去了。金太太取过一条洗脸帕来,替太爷一边擦着手一边奚落他:

“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你的心儿,本来就在她身上,如今她一死,把你的魂儿也带走啦!”

金太爷又苦笑了一声,十分感慨却又无可奈地说:

“你也是个没良心的!那阵子,你们姐妹们好得就跟一个人一样,这会儿人家刚咽气儿,你就这样咒人家。死后不怕入拔舌地狱?”

金太太用白眼珠子翻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

“要信那个呀,连阿鼻地狱①都搁不下你啦!甭说叫你送进站笼里去的人了,单单我们姐妹,你就欺负了多少?这会儿死了一个翠花儿,你倒在那里猫哭耗子──假充起善人来了。”

……………………

①  阿鼻地狱──佛教传说中十八层地狱中的最下一层。阿鼻,是梵语译音,永远无间断的意思。俗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春梅端来了一盆温水,太爷洗了手脸,又讨茶来漱了口,就坐下来吃粥。金太太坐在对面,细问翠花儿被杀的经过,太爷把李梅生禀帖里的话说了一遍之后,接着说:

“我已经告诉李梅生,辰正我带人去验尸莅勘。按说你们姐妹一场,今天她惨遭横死,你也应该去见见她最后一面才是。”

金太太只是淡淡地说:

“我们姐妹,今天算是到了头了,论情理,我当然应该去跟她见上最后一面。只是大老爷验尸,我怎么好跟着去?入殓的时候,人粥似的,我也去不得。看起来,只好等她出殡的那天路祭一番,给她多上几支香就是了。”

金太爷摇了摇头:

“今天验尸,不比往常。我不打算多带从人,只叫仵作和书办悄悄儿地跟我去走一遭儿,半官半私地把公事了了就算完了。我这样做,一是为了免得翠花儿死了之后还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乖露丑;二是你如果有心去,可以暂充一下文案相公,跟我一起去走一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金太太也不想过于拂了老爷的心意,就点头依允了。

说话间吃完了粥,太爷摸出耷拉表来看了看,已经是辰初一刻,忙叫腊梅传话给小跟班儿的,问仵作和书办到了也未。不多一会儿,腊梅进来回说:两位相公在二堂等候多时了。太爷忙叫更衣。金太太上堂,原是常事,男装本就现成:披上一领青衫,扣上一顶帽于,登上一双熟皮小蛮靴,居然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大相公。打扮完了太太,两个丫头一个捧着补褂朝珠、一个端着红缨暖帽,伺候老爷更衣。太爷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今天不用这个。”

金太太白了他一眼,对两个丫头说:

“两个傻东西!连老爷这点儿心思都猜不透!今天是什么日子?能穿这个吗?快去把老爷跪香用的那套白衣素服找出来。”

金太爷苦笑了一声说:

“我的夫人,别尽拿人打哈哈了。大正月里穿着纺绸长衫满街走,不是存心招人看疯子吗?咱们今天是微服出行,还是青衣小帽吧!”

打扮完了,两人一起步下楼来。刚走到三堂门口,太爷站住了脚步,略一思索,叫过两名亲丁来,吩咐他们把三堂归置齐楚,再传话厨下备一席略丰的便宴,午正开到三堂上来。这才叫过仵作和刑房书办,带上一个小跟班儿,开了后门,五个人相跟着悄悄儿地往后街走去。

尽管金太太是李家的常客,金太爷却碍于身份,畏于人言,从来没有到李家来走动过一次。同样,李家娘子三天两头往内衙跑,出入不必通报,李联升父子也没进内衙去做过一回客。对他们来说,这叫做彼此心照不宣。因为凡是做贼的人,心里总是虚的,一有举动,就想到先要遮住众人耳目。其实,这叫做欲盖弥彰,这里面的鬼花活儿,明眼人又有谁不知道呢?

从内衙后门到后街,本来就没有多少路。大老爷微服出行,今天又是头一遭儿,路上即使碰到几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一向出了衙门就是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县太爷,今天居然会身穿青衣头戴小帽,用他的两条尊腿在鹅卵石砌就的后街上彳亍而行的。因此,一路上倒是并没有被人识破。李家的左邻右舍,自从昨夜里火把儿齐明人声鼎沸之后,见这一伙“抢匪”单单只砸李家,不动四邻,就知道这不是通常的抢劫,一户户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家,全把大门关得紧紧的。这会儿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明明有事要出门的人,也都“闭门家中坐”,唯恐“祸从天上来”。

当这五位特殊的客人来到李家门口的时候,尽管还没到辰正,老小讼师和林炳三人,却已经在门口伫望恭候多时了。他们万没有想到县太爷今天居然会破天荒第一次步辇儿①驾临李宅,只以为县太爷仍和往常一样,准会摆出全副仪仗执事,坐上八抬大轿,堂而皇之地铺排一番的。小讼师只顾侧耳谛听远处有没有开道的锣声传来,对即将走近门口的五位贵客,居然视而不见,没有放在眼里。还是林炳眼尖,一眼看见那张自己仔细端详过多次的苍白的三角脸,就认出了来人非别,正是恭候光临的父母官大人,就急忙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梅生。小讼师一看是县太爷夫妇青衣小帽微服而来,一时间惊恐万伏,百感交集,激动得涕泪交流,一甩袖子,忙不迭地用小碎步上前趋迎,在当街上下了半跪,说了一些“不知老大人微服光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之类的套话。老讼师和林炳也紧走几步迎上前去打了一躬。县太爷见了李家父子,登时就想起了翠花儿的惨死,不禁面露愁容,轻轻地摆了摆手,带着悲声低沉地说:

……………………

①  步辇儿──本指一种人拉的小车,这里指步行。

“免礼,进屋说话吧!”

金太爷和金太太并肩走进大门,仵作和书办在后面跟着。跟班儿的马上站在大门外面,看住了门户,禁止闲杂人等喧哗出入。

为了保持现场,客厅里所有的陈设依旧东倒西歪,弃置一地,未加收拾。等到太爷走进中厅,立足观望了一阵之后,小讼师才亲自动手,把破的烂的往边儿上挪挪,扶起几张勉强还能坐的椅子来,请太爷夫妇和两位相公落座。老苍头端上茶来,小讼师接了传送上去。金太爷坐定以后,见他们三位还都站着,先开口说:

“本县今天此来,半官半私:一者是李先生承办林团总的案件,遭到了吴石宕凶犯的报复,砸抢财物,奸杀人命,作恶多端,罪在不赦。如此重大案件,本县自当前来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以便如实飞报上司,火速剿捕。李先生在县城里面,也算得是体面的绅董,惨遭此祸,实属可恼可叹。如果再当着众人检验尸体,不单有辱李大嫂子的清白之躯,就是李先生面上,亦不好看。学生有鉴及此,特意不多带从人,只烦两位刑房里的相公来验明死因,录成案卷,了此公事,也就是了。二者内子与李大嫂子情同姐妹,不时往还走动,一朝永诀,五内俱裂,趁此机会,来见上最后一面,也是她姐妹一场的半点心意。为此,今天大家不必拘礼,彼此不妨随便些。三位都不是外人,全请坐下说话吧!”

金太爷的格外施恩,特殊照顾,使老小讼师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倒好像经过吴石宕人这一砸一杀,他李家的身价凭空又高抬了许多似的。正错愕不知所对间,金太太又接口说话了:

“是啊!都不是外人,不必拘礼,全坐了吧。林团总咱们虽没见过,却也闻名已久,算得是老相识了。我们老爷听说我妹妹惨死在吴石宕匪徒之手,恼怒万分,想起我们姐妹一场,往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为此按下许多急事,挤个空儿先带我来这里验尸,也是让我们姐妹再见上最后一面的意思。今天我也算是半公半私,暂且充任一下文案相公,请二位尸亲苦主和见证人等,先把昨夜匪徒进门以后的经过情景细细地说上一说,烦书办相公录成文案,然后咱们再一起去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你们说好吗?”

父母官一再赐坐,老小讼师受宠若惊,但也为实在没有如许多的座头而为难。西厢房里,倒是还有几张方凳,不过太爷还没有去看过那里的现场,还是以不动为妙。小讼师想到厨房里还有几张未砸的长凳,急忙跑去掇了来凑数,七个人总算都坐下来了。

林炳没有见过金太太,太爷一到,林炳就对他身后这位七分女相的相公感到纳闷儿。这会儿听她自己这么一分说,才知道这位文案相公,就是鼎鼎大名的“姽婳夫人”乔装改扮而来的。看她举止大方,说话爽快,说到翠花儿惨死,连眼圈儿都红了,倒像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怎么老小讼师却把她说成是个铁石心肠的女酷吏呢?

正想着,老讼师那边已经拱手发话,除了表示感恩图报之外,说的无非是昨夜因事外出,家里被砸被抢,媳妇被奸被杀,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好在当时有林团总在家奋勇杀敌,一应细节,身受目击,可资证明等等。

书办从护书里取出纸笔墨盒,坐在瘸腿方桌前面奋笔疾书。林炳接着绘声绘色地把那篇谎话又重复了一遍。为了掩盖时间上的漏洞,他把吴石宕人的到来提前了半个多时辰;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武,他把与吴石宕人激战的时间又拉长了半个多时辰,并说成至少有十五六个人被他的利剑所伤。金太爷又着重问了问依据什么判断是吴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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