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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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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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事情偏偏跟大伙儿想象的不一样:天刚麻麻亮,几位早起的林村人看见林家大院儿的黑漆大门儿打开了一条缝儿,一个人慌急慌忙地跑了出来,过桥往壶镇方向匆匆而去。由于天色不明,谁也没看清那人是谁。一直到了太阳都老高了,才看见来旺儿带了一顶白布篷小轿如飞而来,敲开大门,径直抬进院子里去。过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又看见大门打开,原轿抬了出来,紧跟着来旺儿又把林步雪和林国梁请进大门里去了。紧锣密鼓的,台场①倒是闹得挺欢,至于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却是谁也琢磨不透。

……………………

①  台场──指戏班子的乐队。当地的草台班子,戏曲开演之前,先要鼓乐齐鸣地吹奏一个多小时,以此招徕观众,俗称“闹台场”。所以俗话中有“台场闹得挺欢,不知道戏唱得好不好”这样的话。

午时以后,才见乡约地保打着饱嗝儿从林家出来,各自回家。接着来旺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背着雨伞袋过桥去,像是出远门的样子。整整一天,连一个人也没到吴石宕去探一探脑袋。黄昏时分,消息灵通人士通过各自不同的渠道,终于打探到了相同的消息:林炳到家不久就病倒了,小肚子疼了一夜,好容易请了大先生来一看,说害的是夹阴伤寒,叫把大盐炒热了包在靛青染的土布里烫肚脐眼儿急救,才慢慢儿缓过这口气儿来。至于把他叔父叔公请去干什么,是商量后事还是计议怎么整吴石宕人,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林炳这来得突兀的怪病,瑞春忙碌焦急了大半夜。及至大先生说出病名,急救见效,开了药方原轿匆匆返回以后,瑞春把丫头支开,关上房门,不顾林炳痛楚方定,就跟他吵开了包子。过门儿才三个多月的新媳妇儿,也不知她是哪儿听来的,愣说夹阴伤寒这种病是偷了女人以后吃惊受风着凉吃了生冷东西所致,手里捏着药方,非要他说出实情来不可,要不然就不给他去抓药。

林炳又痛又急,一手捂着小肚子一手指心,赌咒发誓,矢口否认。怎奈醋娘子吃了醋,酸劲疯劲儿一齐发作,做姑娘时候养成的脾气和在娘家使惯了的招数统统拿出来了。第一个回合,瑞春乘虚而入,不哭不闹,抓住了小辫子不撒手,以此要挟,直到林炳答应从此不再在外过夜以表明心迹,才算念他初次,姑且饶了这一遭儿,不予追究。驾驭丈夫的第一条规矩,就这样立下了。

瑞春叫来了来旺儿,要他去壶镇街上抓药。林炳却打发他去请地保乡约,把抓药的美差照顾了另一名小团勇。

林步雪和林国梁,昨天晚上就听到林炳回来的消息,只因天色已经黑了,人家又没来请,想到新婚夫妻小别重逢,虽在丧中,也必定有一番亲热,没好意思过来打搅。这会儿听到来旺儿专程来请,忙不迭地赶了过来,没想到一让让到了新房里,林炳竟还没出被窝儿!好在都是至亲,瑞春也没回避,张罗着请叔叔和叔公坐下,这才说了说林炳偶感风寒,夜来发冷发热,已经请大先生来看过,开了药方,无甚大紧等等话头。林炳在枕上告了罪,又叫丫头把林焕请过来,这才慢声细语地把城里闹了个天翻地覆的情景说了个大概,又着重细叙了自己被请到内衙去与守备、典史联席议事,自己如何献策,太爷如何言听计从,这次回来务必查清吴石宕匪徒勾结何处股匪、现藏何处等情;最后问到吴石宕那边都有什么动静,缉捕的事情该从何处下手,请叔公、叔叔、弟弟一起来斟酌商议。

凡是地保、村正一类人物,最怕的是天下太平,无争无斗,不能两面煽风,从中渔利。林国梁一听吴石宕人在县里闹的场面如此之大,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过却意识到吴石宕人这一闹,给他带来的不是啰唣麻烦而是油水好处。因为吴石宕人闹得越凶,牵扯的人家越多,他的腰包也就会越来越鼓。想一想这几天来自己放的空气,做的文章,正好都在点子上,头一个美滋滋地晃着脑袋说:

“没想到吴石宕人胆大包天,居然敢做出劫牢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看样子,吴立本带着一伙儿小石匠不是投入股匪就是躲进深山里去了。这两天,吴立德天天到我这里来打听消息,为的是他儿子跟立本进城去打杂,至今没有回来,他心里起急,忍不住了。从他的嘴里,我得知吴立本他们一去就没回头,到如今连个信儿也没送回来。这说明他们只顾逃命,连老婆孩子都顾不上了。反过来说,连他们的妻儿老小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这对咱们搜捕贼众确是多了一层难处。不过他们有了立足的地方,少不了还是要派人回来接取家小的。我看这就是一道缝隙,咱们不妨马上带人去把匪属统统抓来,另外派人伏在吴石宕村外,只要抓住接头人,就不难找到他们全伙儿的下落了。即便接头人抓不到,他们听说妻儿老小都叫咱们抓走了,也不会丢手不管。这叫做‘诱兵之计’,只要把他们引出洞来,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吗?”

林焕听他叔硬充军师,出了这样一个善策良谋,不禁笑了起来说:

“你这个‘诱兵之计’,我看不单诱不来兵,反倒要赔出几担粮食去。吴立本他们打输了官司,走了下策,在城里仓促动武,一时顾不上家眷,等到有了地方落脚,当然要着人来接家小的。至少也要着人来送个信儿,叫家里的人走避走避。所以说,顺着这条缝隙钻进去抓他们的接头人,是可行的。要是把他们的老少全抓来,他们听到信儿,反倒不来了。这几十口人每天要吃要喝,杀又杀不得,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白白替他们养活家小,那才叫冤枉呢!要诱兵,就得放长线钓大鱼,一个人也不抓他的。我哥这一病,大先生这一来,料想也瞒不住,不妨就以我哥病重为名,先不去惊动吴石宕人,却在通往吴石宕去的两处道口日夜设下埋伏,我看不出三天,准能抓回一个活的来,吴立本他们的下落,也就清楚了。”

林国梁在分拨族中村里的大小事务上头,不管头绪多么纷繁,情节多么复杂,只要一经他的手,准能连蒙带唬地办得八面玲珑,四方讨好;可是一沾这侦缉搜捕用兵打仗,就不免要露怯,不能不承认学武的生员比自己懂得多多了。不过,他对林焕说的暂时不去惊动吴石宕人,还有些不敢苟同之处,原因是:只有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以保正的身份找上门去,才能趁火打劫,浑水里摸鱼,发一注小小的横财;要是干瞅着不上门去咋唬一通,谁肯乖乖儿地把银子捧上门来呀?这么一想,他就一个劲儿地撺掇林炳到吴石宕去走一遭儿:

“照我看,把他们的妻儿老小抓来固然不妥当,不去跟他们照个面儿,也不一定是上策!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们增加一点儿份量,让他们觉着官司打输了,如今又成了匪属,林炳的病一好,就要去收拾他们,叫他们老是提着心吊着胆,急着要去找吴立本。不管是来报信儿的还是去讨信儿的,咱们只要抓到他一个,就不难追出立本的下落来。这时候,他们村子里也许还不知道立本聚众谋反的事儿,等一会儿我干脆去给他们挑明了,把他们统统列入另册,先让他们受点儿惊吓,拴住了手脚,往后的文章,不是就随便咱们怎么做了吗?”

老学究身为乡约,地方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能一推六二五,什么也不管。不过对于什么是匪,什么不是匪,什么是匪属,什么不是匪属,他读过圣贤之书,脑子里有一条比较分明的界线,不像林国梁那样希里糊涂乱搅一锅粥。对于林国梁提出来的主张,当然也不会感到满意。没等林炳表示可否,他就答了茬儿:

“吴立本大逆不道,聚众反叛,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罪大罪小,判轻判重,自有法度和律例管着。自古汉法最重,也不过‘夷三族’,就是父党、母党、妻党。方孝孺‘夷十族’①,不过是高、曾、祖、考、子、孙、曾、玄,其实只是一族,外加一个门生而已,比起汉法来,还算是轻的。如今吴立本打输了官司,聚众反叛,对抗朝廷,吴石宕人有参与的,也有不参与的。叛众之中,又有元凶主恶与被迫胁从之分,罪行轻重,难于猝定。对其亲属,更要分清是否知情伙同,不可一概而论。吴石宕虽是吴姓人聚族而居,不过鱼龙混杂,良莠不齐,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叛逆谋反者固然有之,安份守己者更不乏其人,不能善恶不分,统统打入另册。事关朝廷法纪,不可等闲视之。切记,切记!”

……………………

①  方孝孺夷十族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人称“正学先生”,明代宁海人,是宋濂的学生,建文中任侍讲学士。燕王朱棣入南京,即帝位,命方孝孺草即位诏,方孝孺为维系惠帝朱允炆(建文帝)的正统名份,反对朱棣(永乐帝),不从被杀,夷十族(九族之外加门生)。

林国梁和林焕听老学究如此说,都做声不得。林炳见他叔公迂腐的毛病又犯了,可他既是叔公又是乡约的身份,自己还不能不听,不觉也皱起了眉头,感到为难,沉吟了半晌,这才说:

“放长线钓大鱼,不把吴石宕人抓起来,以为诱敌之计,我看是可行的。我这次回来,要是不给吴石宕人一点儿颜色看看,未免也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太叫吴石宕人小看咱们了!不过,尽管吴石宕人好的少,坏的多,也还是不能一律看待,不能统统打入另册。以我之见,吴立本反叛的事情既然他们村里人还不知道,咱们也犯不着去替他报这个信儿。只是我如今一病不起,下不了床,出不了门儿,不能不烦请国梁叔代劳,明天多带团勇,到吴石宕去走一遭儿,晓喻他们主事的:第一,北山的石宕自即日起收回自采,吴石宕的石匠有愿意留下的,先找殷实铺保写下保状,随后再进宕干活儿,干一天给一天工钱,不愿留下的就请自便;第二,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除吴本良杀人者抵命之外,奉太爷面谕,还得着落吴立志、吴立本两家追索烧埋银子一千两,限三个月交清,每十天为一期,按期追索,到期交不出银子,籍没其身家财物;第三,凡是与吴本良沾亲的吴石宕人,不论亲疏远近,每户具一份安份守己、不通匪窝匪、听从壶镇团防局管辖调遣的甘结文书,不写的一概作通匪论,打入另册,听候处置。只要这三条他们全都照办了,就好比孙悟空戴上了金刚箍,什么时候不老实,我这里一念紧箍咒,管保他们俯首帖耳,怎么说怎么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老学究不再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林国梁目的达到,更其欢喜。大家又闲话几句,各自回家。

林炳趁瑞春送叔公出大门的工夫,让凤妹把来旺儿喊进房来,叫他以送信为名,把一千两即期庄票送到李联升家,明天取了回书回来。来旺儿匆匆吃完了午饭,急忙赶路去了。

吴石宕留下的八户人家,听说林炳回到家里就病倒了,不知真假,反正事情早已安排策划好了的,也不去理他,该种地的照常下地,该打石头的照常进宕,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立新带了大小二十来个石匠刚出村,迎面碰上林国梁也带着八名团勇进村来。往常地保有事儿到吴石宕,总是一个人手提长烟杆儿佝偻着腰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走;这一次来吴石宕,今非昔比,屁股后面跟着八名膀大腰圆手执兵刃的土兵,捧凤凰似的捧着他,好像一下子身价提高了十倍,不由得脖梗子也直起来了,胸脯子也挺起来了,脚步子也大起来了,眼珠子也瞪起来了。两路人马在村口碰了头,同时收住了脚步。立新一看,好哇,林炳托病不出场,倒叫地保出面打头阵来了,瞧他身后那几条汉子耀武扬威的样子,盛气凌人的架势,本想不理睬他们,转念一想,既没有抓破脸,也不必跟他来鲁的,不妨先礼后兵,等他翻脸了再对付他也不算晚,就迎前一步,抱拳相问:

“国梁哥今天好早哇!公事繁忙,哪里走走?”

林国梁见立新故意装糊涂,仗着背后有人,大模大样地一手叉腰,一手用他那支长烟杆儿指着立新,连个笑脸儿也不给,冷冰冰地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当保正的,村子里大事儿小事儿堆成堆儿,没那闲工夫带人出来瞎溜达。今天我们哪儿也不去,专就为找你们吴石宕人来的。你且说,现如今你们村子里谁是管事儿的吧?”

立新见他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也就把嘴角上那半丝儿笑意刷地收起,用同样的口吻回答说:

“不知保正大人百忙中驾临小村,没叫合村老小摆下香案道旁跪接,太不成敬意了。保正大人进了一趟城回来,价码儿涨了,性命也值钱了,出门不坐八抬大轿,保镖的倒是真没少带呀!要问如今小村里管事儿的是哪个么?这叫做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自从我立志大哥下落不明,立本二哥奉陪林团总打官司以来,村里宕里,大小事务,就统由我老三掌管。保正大人是要打块坟碑,还是要打具棺材?您老就请吩咐好了。是保正大人的活儿,我们格外克己,打坟碑外带一块小坟碑,打棺材外赠一具小棺材,不另加价,还不行么?”

一番连损带挖苦的刺儿话,说得林国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好像《三郎活吊》里的张文远①,怒火升起,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咆哮着说:

……………………

①  《三郎活吊》里的张文远──《三郎活吊》,即鬼戏《活捉张三郎》,演《水浒》中阎婆惜被宋江杀死之后,变作厉鬼,活捉张文远到阴司去对质的故事。剧中张文远由丑角扮演,被厉鬼活捉之前,受到三把鬼火的焚烧,脸谱由白变青,由青变红。

“放你娘的屁!你大爷今天是为公事奉命而来,既然你吴三儿当上了管事儿的,好哇!你马上给我把全村老小不分男女都聚集到村前来,我这里有要紧公事面谕!”

看着林国梁给气得蹦起来了,立新不单不生气,反而更加心平气和地放缓了声调说:

“当着那么多的人放臭屁,实在有失体统,保正大人还是检点检点,稍许收敛一些的好吧?家有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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