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写甘结谁是狗娘养的!吴石宕没有这种软骨头坯子!”
“林国梁趁早滚回去,叫林炳那小子自己来!”
群情激奋,小伙子们更是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一个个粗着脖子红着脸,捋胳膊挽袖子的,就差把拳头打到林国梁的脸上了。
林国梁在地方上当保正多年,除了见官府拜财主不能不低声下气之外,在老百姓面前,尤其是在穷百姓面前,一向是趾高气扬吆五喝六惯了的,多咱让穷工匠们指着鼻子训斥过?再说,他挖空心思从林炳面前讨了这桩美差来,原指望一个下马威,吴石宕人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不知所措,毕恭毕敬地献上银子来疏通打点,从而肥肥地发一注横财的。没想到吴石宕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刚将了一军,就敢以小犯上,冒犯他林保正的威严。此风一开,当保正的往后还怎么说话办事儿?仗着身后有八名持刀执械的团丁保驾,上面还有林团总和县太爷撑腰,胆子凭空大了许多,圆乎脸儿一抹变成了长乎脸儿,绿豆眼一瞪变成了蛤蟆眼,雷公嘴一撇变成了簸箕嘴,挥舞着他那从不离手的长烟杆儿,骄横地狂叫:
“统统住口!你们是要造反还是怎么着?我当地保的给你们传太爷的面谕,都敢说不相信,你们相信谁的?再有说不相信的,周昌!全给我抓起来!统统按通匪论送县严办!”
八名团勇跟林国梁出来,只在村子里转了一个圈儿,正没地儿抖搂威风呢,如今得到了保正的一声号令,就像八条狗似的一齐蹿了出来,挺刀横枪,一字儿排开。吴石宕的小伙子哪儿怕这个?把老人孩子往身后一藏,也一字儿排开,手中虽然没有家伙,却全然不怕,一个个挺胸凸肚,以手叉腰,跟团丁们面对面地怒目而视。周昌自从去年年底错打了林国梁,挨了踢赔了礼以后,跟吴石宕人也算是结了仇了,正想借机泄泄私愤,比另外那七个人更加耀武扬威。这时候,吴石宕人中间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不相信!就是不相信!看你能咬下我一截儿去当箫吹不能!”
随着这句活,七八条嗓子一齐喊:
“不相信!不相信!就是不相信!”
周昌一听,忘了去年那一跤的教训,蹿过来要抓领头喊不相信的那个人。他挺着刀瞪着眼,自恃人多,又自以为办的是公事,只顾大踏步往前闯,却不防脚下有人使了绊儿,背上又叫人猛击一掌,一个踉跄,摔了个嘴啃泥,紧跟着上来两只脚,一只踏住了后心儿,一只踏住了右手,只得乖乖儿地把刀交了出去,让人家反剪着双手提了起来。下余那七个团勇,见吴石宕的小伙子个个出手麻利,周昌还算是有几分本事的,尚且着了道儿,哪个胆敢上前找不自在?于是乎双方不进不退,陷入了僵局。
林国梁一见周昌出马失利,反叫人家拿住了,急得躲在人后大叫:“反了!反了!”一个劲儿地催那七名团勇上前。吆喝了半天,没见有人迈步,正在进退两难不知所措间,只听见吴石宕人群中咳嗽一声,闪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来,拄着一根通红油亮的老竹拐杖,用他那苍老但却响亮的嗓音颤巍巍地说:
“我说林国梁,你这个当保正的,有点儿蝗虫吃过了界,管得也太宽点儿了吧?你自己说说,今天你管的这三件事儿,哪一件算是你保正份儿内的?我们租林家的石宕,双方有合同为据,不是谁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收走退宕的。合同上既不是你的中你的保,跟你林国梁更是八竿子扎不着,有事儿我们自己会商量,不用你来传什么话。官司上的事情,谁输谁赢,赔钱偿命,往近里说,有县里的头役送那盖过朱红大印的实判来;往远里说,县里判得不公,我们还要层层上告,连一判二判都作不得数,就凭你空口这么说几句白话,指望我们就会乖乖儿地听你的摆布哇?这不是屎壳螂爬秤盘不知道自己有多大份量吗?连官司都还没打完呢,谁又能给你具什么甘结?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吗?今天的工夫,算是白白叫你给耽误了这小半天,看在你当地方的平时常替我们跑腿儿的份儿上,我们自认倒楣算了。立新,领上你的人进宕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指了指周昌,又说:“这位看样子是个大饭桶,留着他,咱们也管不起饭,还是叫他跟保正回林炳家去填草料吧!下剩的老小,各回各家,林保正有我来送他出村……”
大伙儿听吴绍林这样吩咐下来,一松手,先把周昌给放了,把刀也还给了他;立新一声招呼,把石匠们带出了村去,下剩的老小妇孺,发一声喊,呼啦一下子全都跑回各自的家里去了。村口只剩下一个吴绍林,在朝阳的沐浴下神态自若地拈着他那霜雪一般的飘然长须,等人全都走完以后,这才不慌不忙地说:
“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林保正也该请回啦!”
林国梁眼看着吴绍林把人全都遣散了,八名团勇更没一个有那胆量把人拦回来,直气得两眼发直双手发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绍林最后的那句话,倒给了他一个台阶儿,只见他勃然变色,手指着吴绍林就骂开了:
“好,好!你们胆大包天,我的话不听,连太爷的面谕都敢违拗,也太不自量了。你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准有你们哭鼻子叫皇天的日子!”说着,向团勇们招了招手:“走!都回去!这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见了棺村才知道哭也晚啦!”说完,一扭身子,带上八名团勇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连三天,吴石宕平静得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时候,正月过去,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季节就要开始,工匠们不能不紧一紧手里的活儿,停了石宕里的工,忙着去耕田播种。
这平静的三天中,立新的心中却很不平静。他知道,这种平静是极不寻常的。林国梁灰溜溜地被顶了回去,要办的三件事情一件也没办成,林炳能善罢甘休么?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就好像桥头的回旋一样,水面上看起来动都不动,可是水面底下却不知道有多么急的水流在翻腾呢!
立新也曾着人到林村去探听消息,但除了知道林国梁回去之后曾到林家和林炳密谈许久之外,什么底细也没打听出来。大虎临行之前,说到来旺儿多少有了点儿悔悟之心,答应给吴石宕人做内应,有关林炳的动静,可以悄悄儿地去问他;但他从城里回来之后,连大门都没有出来过,又不能上门去找,有了内线却送不出信儿来,不是跟没有一样吗?
到了第三天,壶镇逢集,有关吴石宕人通同股匪劫牢杀人大战学宫前的消息,经过渲染扩大之后,变成了传奇故事,当作最新新闻传到了壶镇,又通过市集上的街谈巷议和茶楼酒肆中的清谈高论扩散到了各村各店,甚至连县太爷面谕林团总火速缉拿一众叛逆这样的绝密军机,也从团董们嘴里辗转相传泄漏出来了。可是几天来林炳依旧闭门高卧,除了前门后门增了岗,村前村后添了哨,夜里还有人四处巡逻之外,却不见有别的举动。这不能不使立新意识到在这种宁静的后面,将会有一场狂风恶浪迎面袭来。明知道林炳正在那里挖陷阱设圈套,却又识不透他的计谋,难猜他何时从何处下手,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事到临头,再随机处置了。
第四天一早,吴石宕仅余的青壮年男女和插得上手的孩子们,全下地干活儿去了。太阳上山以后,一名团丁晃晃悠悠地出了林村,往吴石宕这边走来。进村没打听,就径直奔了立德住的那个院子。立德的左脚上了伤药,红肿已经退了,离收口却还早,不拄拐棍儿还是走不了路。只能一个人在家里歇着。冷丁见走进一个团丁来,吓了一跳,连忙让座儿递烟,请问有何贵干。那团丁是林炳吩咐清楚了的,说话透着十分和气,谢了座儿,辞了烟,不慌不忙地说:
“你不是吴本顺的父亲吗?告诉你一个喜讯儿,你儿子回来啦。他是昨天夜里一个人悄悄儿地溜回来的。我们巡夜的见他形迹可疑,把他扣起来了,如今在我们团总后院儿空屋子里锁着呢。我们团总说,吴立本在县城里劫牢杀人,也有他的一份儿,这次回村来,准是给叛匪通风报信儿来的,放他不得。要想放他回来,除非你亲身去保。只要你担保他跟叛匪没有来往,这次回来也不是通风报信儿,就把吴本顺交你带回来。事不宜迟,快跟我走一趟吧!”
立德一听是小顺儿回来了,真是又喜又急:喜的是立本果然把小顺儿给放了回来;急的是在林家关了这一宿,不知道吃了苦头没有。急切间顾不得脚痛难行,拄上拐棍儿关上了门,不单没到地里去跟立新说一声,就连近在左邻的三叔那里也来不及去打个招呼,就眼那团丁出村儿去了。
到了林家,大门上早都说好了的,并不拦阻。那团丁把立德带到了林炳的起坐间,也就是账房间里。原先林国栋的那张紫竹烟榻挪走了,换了一张竹躺椅,铺着厚厚的被子。林炳裹着一条大红氆氇毡,头上缠着几层黑纱,在躺椅上侧身歪着,两腿伸得笔直,架在一张方凳子上,由蹲在旁边的凤妹替他轻轻地捶着后腰。那团丁走进门去,打了一个千儿说:
“回总爷,那个吴立德来了,现在门外。”
林炳鼻子里哼了一声,往门外瞥了一眼,傲然下令:
“叫他进来!”
那团丁“喳”了一声,返身出来,向立德招招手,叫他自己进去,就转身走了。
立德心里突突乱跳,放轻了脚步,迈过了门槛儿,走进屋里,在躺椅前面呆呆地站住。林炳半闭着眼睛,假装不知道,头也不抬,依旧四平八稳地躺着,像是睡着了的样子。立德屏息着呼吸,在躺椅前面站了足有一袋烟工夫,几次鼓了鼓勇气,想开口说话,一看林炳那份儿架势,到底还是没那胆量;他只是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心里却更加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凤妹见这个半老的乡下人如此拘谨胆小,一面继续不停地替林炳捶着大腿,一面抿着嘴偷偷地乐了,还直向立德努嘴使眼色,意思告诉他林炳并没有睡着,叫他有话快说。立德又局促不安地犹豫了半天,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伸手把头上那顶半旧的毡帽抓了下来,摁在当胸,这才半弯看腰,呐呐地叫了一声:
“林团总!”
尽管立德的声音很轻,但在这阒静的房间里,林炳既没睡着,耳朵又不聋,怎么会听不见?不过为了摆架子拿大,故意装腔作势吓唬人罢了。凤妹看惯了林炳在瑞春面前的那种轻薄相,看不惯这种架势,就代立德回了一声:
“大爷,你找的那个吴石宕人来了!”
林炳微微张开了眼睛,似乎不胜困倦的样子,依旧是头也不抬一抬,只是懒洋洋地说:
“吴立德,你的架子还真不小哇!我一早就打发人去请你,怎么挨到这时候才来呀?”
林炳倒打一耙,立德更加惶恐不安了,嗫嚅地说:
“团总,我没敢耽搁呀!一听说总爷传呼,我马上就赶来了。只是我这只倒楣的脚,有点儿不听使唤,唉,没办法,我这是用一只脚跳着走来的呀!有劳团总久等了,您多担待吧!”
林炳扭动一下身躯,抬起头来。善于体察人意的凤妹,连忙拿一个小引枕来垫在他的脑袋下面。林炳又微微地咳嗽了一声,凤妹连忙提起煨在炭火盆里的一把铜壶,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嘴边。林炳就凤妹手里小口小口地呷了几口茶,一摇头,茶杯挪开了,这才半坐半躺地靠在躺椅上,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问:“吴立德,你的架子还真不小哇!我一早就打发人去请你,怎么挨到这时候才来呀?”
“吴立德,尽管咱们素常没什么来往,不过近村紧邻的,我知道你一向安份守己,从来不招惹闲是闲非。这一回,吴立本勾结股匪在城里劫牢越狱,杀人作案,你怎么也舍得叫你那独根苗儿去冒这么大的风险,担这么大的是非呢?”
立德见林炳直插本题,一下子就问到本顺的事儿上来,不由得心里通通地跳个不住。听那口气,似乎本顺在城里的事儿他全都知道了。不过在没有探明实底儿之前,出于护犊的本能,他不能不否认:
“总爷弄错了吧?我家本顺,是我二哥带去打杂做饭跑个腿儿看个门儿什么的,跟官司上的事情可没一丝儿瓜葛。您也不是不知道,就为怕他招惹是非,我没让他练过一天拳脚,哪样武艺他也不会呀!”
林炳冷笑了一声,稍稍露出一点儿不快的神色:
“你不会说瞎话,就甭学着说好不好?刚才去请你的那个团丁告诉你了没有?你儿子在城里作了案,跟立本上了山,入了股匪的伙儿,是你带信儿去叫他回来的,你给我装什么糊涂?要知道,人已经叫我逮住审过了,你儿子自己全都招啦!你还替他瞒什么?我看在邻里乡亲的份儿上,叫你来把儿子保回去。你要是不识抬举,愣拿自己当外人,在我面前连实话都没一句,可别怪我不讲交情,明天就着人把他解到县里去由太爷发落。那时候,你就是烧高香磕响头,也别想保出个带气儿的来啦!”
听林炳那话茬儿,好像他什么全都知道了。难道说,小顺儿让他逮住了以后,把实话全撂了吗?俗话说得好:“知子者,莫若父。”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做老子的当然是最清楚不过的。小顺儿尽管很听自己的活,不让他学武,他就不学;不让他多管闲事,他就不管;不过他到底是在吴石宕长大的,为人处世,言语办事,更像他的兄弟伙儿:为了公中的事儿,只要封过他的口,不许他往外传,那是任凭你打折了骨头打飞了肉,也别想从他嘴里抠出半句实话来的,为什么林炳一问,他就吐露真情了呢,出于保护儿子,他不能不第二次否认:
“林团总的话,倒把我给说糊涂了。林保正从城里回来,说是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全叫太爷给扣押起来了。我儿子不是官司中人,想必是在张罗着送牢饭,一时回不来。我大嫂她们进城去探监,我带信儿去叫他回家来,难道这也有罪么?”
立德没有到来之前,林炳早就盘算好了:对这个吴石宕人,不用动硬的,只要一诈一唬,他就会把实话吐露出来。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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