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样子,乍一看倒有点儿像是镖局里的镖客。这时候,他走在梅守备的马屁股后面,怎么看都像是个跟班儿的。一路上,行人点点戳戳,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但是没有办法,因为小队子的班头不是入流品的命官,按制没有马骑,只能“腿儿着”。
走了一段路,梅守备并不理他,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了。过了桥,干脆紧走几步,抢到队伍的最前头去,耀武扬威地走着,自己觉得挺有气派,别人看起来也像个带队的官员了。
在偏僻的山村里,小小一支二百人的队伍,又是旗又是鼓,又是刀又是枪的,后面还跟着一位胡须花白的队官押阵,可以说是一件很不常见的事情。经村过店,引得大人小孩儿像看迎神赛会似的站在路旁边看边议论着,尽管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却已经一路上哄传开去了。
相反,天刚麻麻亮,从白水山上也悄悄儿地下来一拨人马,全是汉民装束,三三两两地顺着小路直奔双龙山和大玉岭而去。一路上也经村过店,但却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没有觉察到。这就是义军不用衣甲旗号的好处。
梅得标虽然在缙云县当了不少年的守备,只为上了几岁年纪,不好走动,就连舒洪镇也没有去过。过了船埠头村,就到了双龙山地带。梅得标坐在马上,一路观看山光水色,心里着实赞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从而又联想到雷家寨人敢于扯旗跟朝廷作对,这连绵起伏的高山峻岭,可攻可守,无异于给他们增添了一倍的兵力!面对着这样险恶的山势地貌,心想自己这一次出兵,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到达舒洪镇以后,一定要稳扎稳打,先约同当地的团防局首领仔细踏勘一番白水山的地形之后,再商量进兵的善策。
正思讨间,猛抬头看见前面的“双龙抢珠”山峰陡峭,通路狭窄,形势险恶,是个天生的设埋伏去处,不觉心中一动,急忙勒住马头,传令前军停止行进。
王班头正走之间,忽然得到这样的军令,心中很不痛快,又不知道为的什么,皱着眉头返回身来,走到梅得标的面前,很不以为然地问:
“梅大人想在这里原地休息么?听‘带条子’的说,过了这个山口,不到三里地,就是双龙村,到那里再歇脚,也能弄口水喝,该有多好?”
绿林出身的王班头,出兵打仗,忌讳颇多,说惯了江湖黑活,张嘴就来,总是把“路”说成“条子”。
梅得标见这个出身草莽的班头连一点儿用兵的常识都没有,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碍着他是这支小小联军的副统领,又是金太爷的面子保举的,不便当众叫他过于难堪,只好自己跳下马来,指着前面的山口对他说:
“王班头错领在下的意思了。你看前面那个山口,两边是悬崖峭壁,中间是一条狭窄的道路,要是叛匪事先在山上设下埋伏,单等我军从此通过,只消一垛滚木礌石,就能叫我全军覆没。咱们人地生疏,凡事小心为第一,不可轻进。鄙意不如先派几位弟兄两边搜索一番,以防万一。不知尊意若何?”
王班头听梅得标如此说,斜着眼睛瞥了瞥山口,不由得纵声大笑起来说:
“梅大人用兵,可谓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从这里到雷家寨,还有十几二十来里地呢!再说,这儿又是双龙村的村口儿,那帮反贼有几个脑袋,敢把手伸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见梅大人未免过虑了。不过为解大人的疑虑起见,兄弟不妨带人去搜索一番。”说着,不等梅得标回话,扭头就走。
转眼工夫,一位头目和王班头两人各带十余名军士分别登上了两边的山头,随便看了看,不见有什么异样和动静,随即下山来,也不跟梅守备招呼一声,朝军士们挥了挥手,就发出前进的命令,管自把队伍带走了。
梅得标见他如此做作,心知山上并无埋伏,强咽下一口气儿去,不去跟他计较,依旧上马,跟在队伍后面缓辔而行。
一干人在双龙村稍事歇息,继续前进。王班头刚才在众人面前显了显自己的眼力和威风,十分得意,横着膀子走在前面带队,连步子都像是轻快了许多似的。
出了双龙山,走不到几里地,远远就看见大玉岭了。梅得标坐在鞍上,眼看前面两山对峙,森林茂密,奇崖凹凸,怪石嶙峋,中间夹着一条石级峻岭,分明又是一个设埋伏的良好地方、覆三军的险恶去处,心中不觉狐疑起来。这样的地形,最为兵家所忌,稍一不慎,孤军深入,让人家装进口袋里去,可就连个突围的口子都没有啦。不过想起刚才在“双龙抢珠”的那一出,让王班头那样的草包当众奚落了去,也实在有些窝火,因此,又忍了一忍,且等到了跟前再说。
不多一会儿,前军已到岭下,王班头耀武扬威,精神抖擞,指手划脚,正在挥军过山。梅得标极目往岭上一看,只见岭上凉亭内外,人来人往,好像有一支人马屯在那里似的;再看看两边山上,密林中影绰绰像有几个人头在晃,岩石后亮闪闪似有刀枪在举,大吃一惊,不由得绰起大刀,高声下令:
“前军立定,注意警戒,搜索前进!”
王班头刚往岭上走了几步,听到后面又传来这样的命令,心里更恼火了,暗暗骂了一声“胆小鬼”,转身又奔到梅得标马前,没好气儿地嚷着说:
“梅大人,像这样逢山搜山,遇水查水,也过于小心谨慎了吧?这里离城虽远,离舒洪镇却近:就在舒洪团防局的鼻子尖儿底下,伸手就能摸着的地方,雷家寨那几个毛贼有多大的胆量,敢到这里来设埋伏?大人只管放心大胆过岭去,管保没事儿!”
梅得标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耐着性子开导这位草包:
“自古用兵,攻占一方,讲的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时候,出奇兵以制胜。反过来,对防守一方来说,就应该处处在意,时时有备,越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意想不到的时候,越是要严加防范,不可疏忽大意。今天,咱们是攻,人家是守。不过攻守双方,并非一成不变,孙武子曰:‘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万一敌方出其不意地来一个拦截堵击,他们就转守为攻,咱们就反攻为守了。所以凡是会用兵的人,攻的时候要想到守,守的时候又要想到攻,必须面面兼顾,方才不至有失。疏忽大意导致全军覆没的先例,举不胜举,咱们还是不要麻痹的好。”
梅得标的一番话,不单没有引起王班头应有的注意和重视,还以为梅得标故意卖弄才学,借此奚落他不懂兵法,因而更加反感,当着一众兵丁毫不退让地反驳说:
“梅大人,我老王上阵交锋,白刃肉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单凭‘不怕死’这三个字,豁开这一百多斤去,拼个你死我活,也没有叫人逮住过。都要像今天这样处处犯疑,在这阳关大道上都退缩不前,到了深山老林里,还不得寸步难行吗?”
梅得标挨了一通抢白,心里知道这是金太爷在背后煽了风,但是意识到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因此尽管很不受用,却并没有发作,只是苦笑一声,忍着气又解劝了几句:
“王班头请不要意气用事!在下行伍多年,说的都是经验之谈,绝不是背几句兵法来唬人的。两军对垒,一刀一枪,固然以勇敢为第一;但是今天咱们是官军,剿的是土匪;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咱们经村过店,惊师动众,人家聚啸山林,出没无踪;咱们人地生疏,两眼漆黑,人家土生土长,来去自如;咱们旗帜鲜明,衣甲整齐,走到哪里,都是官兵,人家聚则为匪,散贝为民,出没无常,真假难分。比较起来,利于敌者多,利于我者少。军情如此,咱们小心谨慎为第一,难道还不应该吗?你看看山岭上面的凉亭里,来来往往的一大帮人,你知道他们是良民还是土匪?再看看两边树木森森,巨石累累,能藏下多少人?不弄清楚了,遇到意外打你个措手不及,可就晚了。”
王班头闻言哈哈一笑,蔑视地说:
“这大路边儿上的凉亭里,还能少得了有人歇脚哇?就算他们都是叛匪,可谁也不会在脑门儿上錾得有字呀!咱们着人先去探看,莫非就能认出来?要是认不出来呢?咱们这二百多号手持刀枪的官兵就不敢上山了吗?这样吧,梅大人就在这儿等着,看我先上去,到岭上探明了虚实,再回来迎接你吧!”说着,负气转身走了。
王班头带上他的小队子,紧一紧草鞋带儿,上山没多远,忽然看见岭上凉亭里一下子蹿出四五十口人来,分立在山路两旁;另有十几个人,簇拥着一员小将,大踏步迎面走下岭来。王班头一见,不明就里,也就站住了脚。不多一会儿,有十几个人已经到了面前,只见为首的一个,头戴撒着红缨的范阳毡,身披绣着花儿的锦袍,腰悬长剑,足登快靴,面圆耳大,鼻正口方,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身后十几个小伙子,一色儿穿着舒洪团防局的号衣,头裹英雄巾,腰里掖着单刀,精神抖擞地照直走了过来。到了王班头面前,这才站定了脚步,为首的略抱了抱拳,笑嘻嘻地问:
“借问一声,尊驾可是县里梅大人进驻舒洪的大军么?”
王班头见来人都是团丁打份,放下了心,却端起了架子来,大剌剌地问:
“明明知道,还问什么?你们可是马团总派驻岭上的守军?”
那为首的十分谦恭地回答说:
“既是县里来的大军,有劳尊驾通报一声,就说有舒洪团防局马总办派来的专差求见梅大人。”
王班头见此人不拿土地爷当神仙,口口声声只认得梅大人,不把他姓王的看在眼里,心中顿时就不痛快起来,斜着眼睛,神气活现地说:
“既是马翰林派来的专差,有话跟咱家我说,也是一样,不必去见梅大人了。”
那专差上下打量了王班头一番,见他打扮得不军不民,不像个当官儿的模样,不免有些犹豫起来。正迟疑间,王班头身边有个小头目趁机拍开了马屁,插嘴说:
“这位就是我们的副管带王大人,凡事作得一半儿主的。你有话跟王大人说,不是还省得来回传话费事儿吗?”
那人听了,立时恭敬起来,重新抱拳行礼,微笑着说:
“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就是王大人,失敬了。前日家父接到梅大人手谕,得悉贵军今日进住小镇,克日剿山,本应亲自前来迎接,怎奈家父年逾花甲,身弱体衰,近来偶感风寒,连日卧病在床,不能亲自远迎出接,特命晚生率众在此岭上恭候。镇上乡亲们闻说县里大军下乡剿灭匪寇,为民除害,莫不香花顶礼,望风膜拜,纷纷牵羊担酒,箪食壶浆,随晚生来此,一者瞻仰梅大人、王大人及各位将领丰采,二者敬献水酒一杯,恭祝大人等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庇我一方生灵免遭涂炭。岭上已经安排下酒果菜肴,山乡野地,没有什么好东西款待诸位大人,不成敬意,略表寸心而已。请王大人禀过梅大人,一起上岭入席如何?”
王斑头听说来人就是闻名已久的马三公子,不觉立刻就显得局促不安起来。可是刚才大话已经说出去了,马上改口,有点儿难于下台,只好硬硬头皮愣充好汉,并借此机会贬低梅得标说:
“原来足下就是马三公子,闻名已久,无缘得见,实在遗憾。今天相逢,果然是少年英俊,一表人才,名不虚传。兄弟是个粗人,说不来客气活,请不要见笑。刚才梅大人见这座山岭形势险恶,生怕中了埋伏,传下令来,正要着人搜查哩!我不先上岭,他哪儿敢上去?走,咱们先一起到岭上转一圈儿,他见平安无事,自然也就上来了。咱们在山上等他吧!”
马三公子见王班头要甩开梅得标,劝了几句说:
“梅大人久经沙场,一生谨慎,足资我们晚辈仿效习学。不过,这条山岭是舒洪镇的门户,一向在我团防局的掌握之下,大人尽可以放心过往,如有不测,晚生愿以身家担保。如今既然是梅大人放心不下,也不敢相强,就请王大人先上岭去探索一番,再请梅大人不迟。”说着,就让出一条路来,请王班头先走。
娃王的当了半天副管带,这会儿耳朵里又让人家灌满了“王大人”,更不知自己姓什么干什么了。为了显示能作一半儿主的权力,传令原属他管辖的五十名小队子和五十名捕快民壮跟他上岭去;梅得标的一哨人马,则留在原地待命。实际上,那一哨人马根本就没人听他的,他也调不动。
马三公子和王班头让一群人捧凤凰似的捧在中央,肩并肩地沿着石阶拾级而上。王班头竭力装出一副长者的风度,端着官员的架子,大摇大摆地走着,嘴里却又一个劲儿他说一些不文不土的恭维话,向马三公子大献殷勤。
说笑之间,一行人已经走上了山岭,只见山路两旁,先是一边二十名团勇,排着整齐的行列,未等王班头走到跟前,就一齐举刀行礼。团勇后面,是四五十名乡亲,男女老少全有,有提着篮子的,有挑着箩筐的,有捧着茶壶的,有端着酒碗的。见王班头来到,一齐拥上前来,有叫大人的,有献上酒来的,有捧上肉来的,欢腾热烈,好不兴头。跟在后面的一百兵丁,也先后从乡亲们的手中接过烟茶果酒、烧饼鸡蛋,东一堆,西一伙儿,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原本尚称整齐的队列,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了。
梅得标骑在马上,远远看见王班头跟山岭上的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带上一百人管自上岭去了。本想赶紧着人去问是怎么回子事儿,但已经来不及了。梅得标气得呼哧呼哧的,仍不放心,下令叫哨官亲自到两边山坡上查看有无埋伏,准备过岭。那哨官挑了十几个人,打算从右边山坡上查过去,打左边山坡上查回来。刚走出百十来步,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一丛荆棘丛后面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高呼:
“快撤!快撤兵!你们中了……中了埋伏啦!……”
显然是有人捂住了高呼者的嘴,听不清楚后半截儿的话。那哨官吃了一惊,猛转身狂叫了一声:
“那边有人!快搜!”
说着,一个箭步,就向那小树丛蹿过去,想看个究竟。他身后的十几名绿营兵,也噌噌噌地跟了上去。就在这时候,只听得弓弦响,嗖地一声,一支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