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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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1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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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金太爷自从出仕以来,连连得到赏识和重用,京官外放,明贬暗升,无非有他那个当军机达拉密的老子在替他撑腰当戳杆儿。如今同治皇帝“龙驭上宾”,升天去了,按诏书上说,已经由六部九卿和王公大臣等公议、并经太后认可,择定辅国公载湉(tián 甜)为嗣皇帝。金太爷虽然是皇族,出京的时间也不算大长,可是想遍了宗亲,却不知道这个载湉到底是谁的儿子。更奇怪的是,翻开打京里带来的玉牒①查看,“载”字辈儿中,竟连载湉这个名字都没有。这一团突如其来的迷雾,立刻使金太爷忧心忡忡,惶恐不安起来:

……………………

①  玉牒──皇室的宗谱。

自己的老子,今后能不能依旧在军机处站得住脚?即便皇恩浩荡,准予暂留原任,手中的权柄会不会削弱?能不能继续当自己的戳杆儿?自己出京的时候,军机处安排好的一切,是否会被新皇上所承认?所有这些,一时间都无从探听清楚。他跟他的老子,不单是血肉相连的至亲骨肉,也是命运与共的皇家奴仆。就好像叠罗汉一样,做老子的一旦倒台,做儿子的就会从半空中倒撞下来。连想起今年初春白太尊两次动本弹劾,虽说有老太爷在军机处全力顶住,先后逐条驳回了,但据说朝野上下对此事议论颇多,而且白太尊也没有因此削职,万一这次人事上有了变迁,白太尊会不会旧事重提,借机寻衅生事呢?诸如此类的疑云迷雾,越裹越紧,憋得他简直透不过气儿来。本来就毫无血色的三角脸上,紧锁着眉尖,耷拉着眼皮,连说话也有气无力起来。

皇帝驾崩,按制皇族王公服丧百日,其余大臣官员二十六日释服;平民百姓在百日之内不得婚娶寿庆、饮宴作乐;地方官吏士绅,还要群集万寿宫哭奠,俗称“哭庙”。国丧诏书传到缙云县的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想了一夜心思、通宵未眠的金太爷,一早起来,肿着眼泡皮带领士绅下属们步行到万寿宫,淋漓尽致地嚎啕痛哭一场之后,又红着眼泡皮神志昏昏地回到了内衙楼上。

刚迈进门槛儿,夫人就迎上前来,一脸的惊慌神色,忙不迭地把一个标有“机密”、“加急”字样的大马封递到了他的手里。

看到金太太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态,金太爷也吃了一惊,只当是自己不愿意发生的那件事情果真到来了。略一定神,先看落款,见是由军机处直接发来的,再看马封中央,歪歪扭扭地写着“浙江省缙云县正堂金”九个核桃大的怪体字,一望而知正是他老爷子的手迹。这种假借公文封套交由驿站快马飞驰而来的家书,是军机达拉密得天独厚的方便之门,金太爷已经收到不少次了。不过想到这封家书将带来的一定是非同一般的消息,它将决定自己的前途和运命,不禁也有点儿沉不住气儿。

翻过马封来,见蜡封依旧,说明没有开拆过。这是他立下的规矩,凡是京中来信,不论公私,一律由他亲自拆看。在这件事情上,掌印夫人倒是从无异言,而是严格恪守。

金太爷心情激动,来不及更衣坐下,顺手拣起烟签来,当即拆封,匆匆浏览一过,这才在烟榻上坐了下来。他双手捧着那一叠雪浪笺,从头到尾细看了两遍,从昨天以来就紧皱着的眉头,终于逐渐舒开来了。略一迟疑间,就按照信上“阅后付丙①”的加圈附注办理:把那叠纸就手在火盆儿上点着,拿在手上,眼看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燃烧,渐次化为灰烬,直到火苗儿快要烧到手指头了,这才把它扔进了火盆儿里。

……………………

①  付丙──丙属火,“付丙”就是烧掉的意思。

随着几片纸灰的升腾飞舞,金太爷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突然身子一仰,中了邪似地发出一阵怪笑。得意忘形之余,猛然想到国丧期间的禁忌,刚笑了几声,马上又像是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戛然中止。俯仰之间,就势往烟榻上一倒,睁眼凝神,不言不语,又陷入了沉思。

善于从一言一笑中体察主子心意的春梅,今天见到了这番情景,也猜不透她主子怀的是什么心思,只当他哭庙归来后神思恍惚,倦怠难支,急忙过来点上烟灯,熟练地做好了一个烟泡,安在斗上,就把烟枪的一头送到主子的嘴边。

金太爷嘉许地瞟了春梅一眼,伸出他那瘦骨嶙峋的五个细长手指头来扶住了烟枪,侧身就着太谷灯一连嘬了好几口,这才又仰面朝天,慢慢地喷出烟来。眼看着一团浓烟袅袅上升,弥漫空际,逐渐消失,他肚子里的那团疑雾,也随之烟消云散,身子轻松得真像是腾云驾雾一般,乐不可支。神思恍惚中,把他老子多次送来的家书和密件贯穿起来,通过联翩的浮想,于是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幅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图景。终于,他也从烟榻上一跃而起,走到了眼前的图景中去。刹时间,他又回到了京师,回到了几年前的宫廷里去了……

同治皇帝载淳自从偷出宫禁嫖妓以后,染上了杨梅大疮,太医院御医不敢说破,只好拿它当天花给药医治。用不着说,这种“洋天花”经太医们悉心治疗之后,不但不见平服,反而日见凶顽起来了。他老子咸丰皇帝奕裕换盍巳凰辏捎诰粕龋淙绘慑诙啵锹9簿蜕嗽卮菊饷匆桓霰Ρ炊樱缃裼址辍疤旎ㄖ仓钫榭导保饧恿治薮⑹ニ每招椋沟么褥笥切拟玮纾奘巢话病T卮驹谖唬迳鲜谴沽碧纳富侍螅导噬鲜歉龃笕ǘ览康呐实郏辉卮疽坏傲ι媳觥保实畚匏茫凑兆嬷朴Φ贝咏肀仓醒×⒒侍樱敲此耸曛玫呐时ψ筒荒懿蝗酶碌幕侍笠簿褪撬亩备救プR蛭凑兆孀诖吕吹恼路ǎ实鄣腔荒苡苫噬纤璐沽碧荒苡苫噬纤棠汤创沽碧摹N耍褥蟮男氖拢孀潘拥牟∏槿战ザ窕惨惶毂纫惶熘亓恕R溃源蚪岳矗右桓霾槐蝗丝丛谘劾锏难赫使鸨涑山裉齑笕ǘ览康幕侍螅屑渚硕嗌俨ㄕ郏蚜怂嗌傩乃佳剑

在这场争夺权力的斗争中,慈禧的妹夫醇亲王奕譞(xuān 宣)是冒了杀头的危险,为她立了汗马功劳的。因此,同治皇帝登基以后,奕譞也就成了同治朝最为显赫的亲王之一了。

金太爷的父亲,论年纪比奕譞大许多,但是排起班辈儿来,却是奕譞的子侄。自从奕譞成了太后的亲信之后,他看准了路道,决心卖身投靠,花了一万多两银子,买了一个京师闻名的歌妓和一件全海龙反毛皮褂子送进了郡王府,从此居然受到了奕譞的赏识和信任,不到两年,就由奕譞举荐到军机处,成为四位达拉密中最受慈禧信赖的一位。老子有了靠山,儿子自然也就有了出路。就拿金太爷的由翰林先放同知后补知县,又何尝不是他老子在慈禧面前讨下来的美差,替她在山乡僻壤充当耳目呢!

金太爷离京之后宫中的最大变化,是由于慈禧权势欲的不断扩大加重而引起她母子之间的不和。同治成婚亲政以后,这种不和每每溢于言表,成为朝野皆知的公开秘密了。皇上要办一件事情,不先问问西太后,根本行不通。随着同治皇帝年龄的日渐增长,母子之间的裂痕也越来越深。皇上每天例行的请安,到东太后那里,还留下说一会儿话;到了西太后那里,竟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儿皇帝长大以后,知识渐开,对于他母亲的事事过问和自己有名无实的皇帝身份越来越不满意。反过来,慈禧也对日渐成长的儿子感到碍手碍脚。因此,对于同治的患病卧床,她不单不认为是一件坏事,反而认为是一件好事。从她的内心来说,就是儿子不病,还想给他找一场病来生生才好呢。不过,她希望的只是儿子长期卧床不起,无法临朝,一切权力就可以统统归到她的手里,却绝不希望儿子真地死去。因为随着儿子的死去,她的身份就将由皇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她的听政也将从此终止,一切权力就将落到她很不满意的儿媳妇手中去了。

同治的皇后,是侍郎崇绮的女儿。她出身名门,自小受父亲的调教,颇懂得做儿媳妇和当正宫娘娘的规矩和道理。不论是伺候婆婆还是“母仪天下”,都没有越礼失仪的地方。也许是小两口儿过于亲密的原故吧,慈禧总怀疑儿媳妇跟儿子在合着反对自己。因此,不单不喜欢她,还设下许多耳目,专门监视儿子和儿媳妇的言谈动静。她也有对儿媳妇满意的地方,那就是成婚几年来,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没有孙子,表面上看来是坏事:一旦儿子死了,岂不是没有人继承皇位了么?但是凡事有一弊也就有一利,没有孙子,她也就成不了太皇太后,只要变变戏法,依旧可以垂帘听政,仍然可以玩弄权术,只看这戏法怎么个变法就是了。

同治十三年十一月,载淳病势日重一日,慈禧的心事,也就越来越重,迫使她提前考虑选择谁来入继以及是继承奕裕故羌坛性卮镜鹊纫涣奈侍狻K呀鬃逯械募父龊⒆佣寄艘槐椋阂俏卮玖⑺媚兀比恢荒艽印颁摺弊直驳耐肀仓刑粞∫桓觯抟煊谛孀约旱囊耍灰俏仍}立嗣呢,则不妨从“载”字辈中加以选择,自己的权力就可以保持不变。于是乎范围缩小了一圈儿:除了载字辈的孩子之外,别的一概不加考虑了。

一提到载字辈而又年幼的孩子,她马上想到了自己的亲妹妹──醇亲王的嫡福晋①。她妹妹自从咸丰十年奉旨跟奕譞成婚以后,直到同治十年六月,才生了一个儿子,名叫载湉,这时候刚满三周岁半──难怪金太爷带来的玉谍中没他的名字了。不管怎么说,自己亲妹妹的儿子,总比外人的儿子要亲些。再说,一个刚会说话的娃娃,总比已经懂事的大孩子要好摆布一些。经过反复琢磨,主意逐渐拿定了,当天就下了一道懿旨,加恩赏给三岁半的载湉以辅国公俸,作为入嗣的先声。

……………………

①  福晋──满语译音,“妻子”的意思,有“贵妇”的含义。一说即汉语“夫人”一词输入满语后的音变。清制:凡亲王、郡王、世子的正室,都封为“福晋”,侧室则封为“侧福晋”。需要特别指明非侧室的,称“嫡福晋”。

十二月初五日酉时,同治皇帝终于“龙驭上宾”,成了“大行皇帝”。当天晚上,慈禧在养心殿西暖阁宣布同治弥留时,遗诏立醇亲王奕譞的儿子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①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即日起由府邸移居禁中。慑于慈禧的淫威,王公大臣们除了三呼万岁、叩头谢恩外,谁又敢说些什么呢!

……………………

①  文宗显皇帝──咸丰帝奕裕拿砗拧

同治皇帝死了,光绪皇帝登基;看起来这是两代皇帝,其实,同治朝和光绪朝都是慈禧朝,摆样子的儿皇帝换了,真正主事的女皇帝并没有换去,因此满朝文武撤换得并不多。只要奕譞不倒,他门下的亲信徒众们当然也不会有太大的牵动。金太爷的老子,不单稳坐在军机达拉密的宝座上安然无恙,而且更其受到信赖和重用了。

死了皇上,驰送哀诏的驿差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先从京师驰送各省城,再从省城抄送各府州县。从北京到缙云,跋山涉水,路隔四千多里,中间换文又耽搁了一些时间,尽管缙云县在处州府的北面,驿传先到缙云后到处州,但是“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抚台衙门不能直接给缙云县转发诏书,而必须先送到处州府再转发。无怪乎十二月初五日同治驾崩,诏书辗转送到金太爷手上,已经是大年三十儿,比起他老子晚几天发出的直传加急密信来,仅仅早到了一天。

“咔嚓”一声,金太爷怀里的广竹烟枪落在黑漆描金的烟盘子上,差点几把烟灯打碎碰翻。这一声,把正在京师听他老爷子讲述清宫秘闻的金太爷又唤回到缙云县内衙正楼的烟榻上来,却把倚在烟榻上伺候抽烟的春梅吓了个面色铁青,手脚无措。在往常,自命为“贾宝玉”的金太爷在丫头们面前并不怎么端架子,嘻皮笑脸之外,还常常动手动脚,有时候当着金太太也不避讳。丫头们在他面前,好话赖话也不妨随便浑说,何况春梅是跟他多年的通房大丫头。可是自从接到那个晦气的蓝马封以后,金太爷一反常态,脾气变得十分暴躁,稍不如意就沉下脸来发作一通,两个通房大丫头都领教过了,就是连从来没有受过他一句重话的金太太,早起为了没来得及替他换上纯素的槟榔荷包儿,惹得他把几个彩色荷包儿全都扔进火盆儿里烧悼了。金太太见他正在火头儿上,又是国丧期间,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也只好忍气吞声,当时连一句嘴也不敢顶,直等他穿齐了丧服到万寿宫去哭庙,才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噘着嘴儿生了半天闷气。这会儿春梅见金太爷猛吸了几口姻,愣了一会儿神儿,竟至烟枪掉下来差点儿砸了烟灯,不由她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扶,没留神儿一把抓在烫手的灯口上,猛一抽回手来,又把烟膏子打翻在自己新做的宝蓝软缎丝绵坎肩儿上。这一吓,更其非同小可,傻了似的愣在那里,只等主子发作。没想到金太爷这一回不单没有发火儿,反而一骨碌从烟榻上蹦起来,抓住了春梅的手一边摩挲一边连问烫疼了没有,把个春梅都弄迷糊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么一折腾,金太爷的烟瘾儿好像也过足了,精神空前饱满,掏出耷拉表来一看,还不到巳时,离上午香还有一个多时辰,就问春梅书房里的火盆儿生着了没有。春梅回说:自打封印以后,老爷有事儿没事儿都在楼上呆着,书房里就再也没有生过火。太爷点了点头,就传话叫小跟班儿的到书房里去把文房四宝拿到楼上来,准备在午饭以前,给他老子详详细细写一封回信,下午就交到驿站里去,赶明天一早的那班驿传按快件送出。

笔墨纸砚送到,春梅赶紧接过来铺放好了,就站在桌子旁边细细地研起墨来。金太爷要给他老子禀报和商议的事情太多了。他要参的人,也颇不少:下自梅守备,上至白知府,连告老还乡二十多年的古稀老人李隐吏也不放过。这些人,只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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