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穿白纺绸长衫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两名小厮,穿过被拥挤的人群所堵塞的城门口,走到那位头目面前,略一举手,扬着脸大剌剌地问:
“我们是进城去行香求雨的,上下①为何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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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上下──对军汉、衙役的客气称呼。
那位小头目见此人衣着华丽,神态傲慢,目光灼灼逼人,先自气馁了三分,连忙答礼说:
“不敢,只为太爷有令,着在下在此盘查行人,严防匪类携带枪械混进城去滋生事端,敢问相公从何而来?”
阔公子不满地一皱眉头,轻蔑地说:
“上下眼高得很哪!不敢说这个小小的缙云县地面人人都认识我田雨吧,可是只要一出了这个东门,你只要打听一下田村田二相②,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怎么样,是借光让条道儿呢,还是等我面禀过金太爷,让太爷亲自来放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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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相──口语中对“相公”一词的简略。田二相,就是田二相公。
小头目一迟疑间,田二相公一撩长衫下摆,带了两个小厮就要往城里闯。这时候,打那小头目身后转出一名军健来拦住了去路,嘴里说:
“田二相您老别见怪,我们这位把总肖爷是前几天刚打镇台标下拨来的。肖爷一向办事顶真,这才委他专管这东门要口,难怪他不认识您,挡您老的驾了。不要紧,我是本地人。肖爷不认识您,我还认识您呢!”说完,回头又对那姓肖的把总说:“这位田雨田二相公,是本县田村的乡绅财东,他老爷子在京师跟金老太爷同朝为官,走动得挺勤的;田二相公也常到县衙去跟金太爷坐着喝茶说话儿,合衙上下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您要是挡了他的驾,太爷怪罪下来,可担待不起呀!”
一番活,把肖把总说毛咕了,连忙换一副脸面笑着说:
“在下新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二相公多多包涵。只为今天县前火烧旱魃,太爷传下话来,禁止闲杂人等进城作乱。如今既是二相公为祈雨公益大事率众进城,小子有几个脑袋,敢挡二相公的驾?请,快请!”说着,乖乖儿地闪到一边儿去了。
这个“田二相”,是雷一飞装的。他从自己人的嘴里知道了县里新近添了兵,又连蒙带诈将错就错地赚开了城门通路,就冲那把总略抬了抬手,说声:“请!”回头就指挥人、道、神大小三军蜂拥入城而去。他们手上拿的,是糊上了一层锡箔的长枪短剑,于是就以真乱假,上好的人参当作萝卜干儿,蒙混过去了。
从东门到县前,本不到二里地,人流蜂拥入城,开路的鼓乐竹龙都已经到了荷花池,尾巴还在城外没有进来。县衙门前面,由于近日来不断有求雨大军来吵闹,弄得金太爷心惊肉跳,不想也不能升堂办案子,因此荷花池两边的四架站笼老是空着,早已经叫求雨的人们抬到两边墙根儿底下撂着去了。
正对着荷花池,如今立着一根杉木杆儿,离地三尺钉一根横木,那个赤身裸体的“旱魃”两脚踩在横木上,两手倒背在杉木杆后面,用一根麻绳捆了个结实。琵琶骨上,锁着一根铁链儿,殷殷污血,一直流过了蝈蝈儿似的大肚子,凝结在踏脚的横档上。横档下面,井字形堆了三尺高的干燥松柴。再看人,早已经耷拉了脑袋,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只有一息游丝吊着性命,眼看就要断气了。
饶是这样,金太爷还是传下令来,单等到了午时三刻,先由他亲自焚表告天,再由他亲自点火,要把这个“旱魃”当众活活烧死。
衙门口,这个阴森森的地方,通常都是跟麻烦、倒楣、痛苦、死亡等等不吉利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一般非官非绅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一进衙门不是出银子就是挨板子的庄稼汉们,大都是宁可多走几步绕开它,或是快走几步躲开它的。在他们看来,这里是是非之地,是罪恶的渊薮,是蛆虫苍蝇成堆的地方,也是帮着有钱有势的大老倌们整治穷人的地方。不过,天下的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九个月长虫吃耗子,三个月耗子吃长虫,一年中尽管是百姓怕官家的时候居多,但是也有那么几天,官家见了百姓就心惊胆战肝儿颤。这官家怕百姓的几天,就是五黄六月天干水旱的时光,庄稼汉进城来求雨,吆喝着要请县太爷出来下跪的那几天。在这种日子里,庄稼汉们不单不避开县衙门,反而成百上千地蜂拥而来,把个衙门口挤得个水泄不通!那千百条嗓子一齐怒吼的声音,真比隆隆春雷还要震耳;那千百把锄头一齐高举的阵势,真比刀山剑树还要吓人。金太爷上任的头一年,就领教过这种“穷有理”的威风了。因此,他在这些穷百姓面前所表现的行动举止,比起历任县太爷来都要温良柔顺听话得多,好像他真正爱民如子,比谁都更体恤到民间的疾苦似的。
不害怕衙门和官府的庄稼汉们越聚越多,终于把并不十分宽敞的衙门口挤了个满满堂堂,水泄不通,后到的人,就不得不站到水门街和东西县前街去。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在这种强大的声势面前,尽管早就吓得心惊肉跳,面色蜡黄,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故作镇静,手拿水火棍在门前一字儿排开,两眼紧盯着人群,以便一旦有了什么变故,可以迅速跳进门槛里面去,关上大门儿,顶上门杠,抵抗一阵。
北海龙王被抬到衙门口正中落肩以后,放好香案供桌,雷一飞等装绅董的依次上过香,三声炮响,八名道童敲响了手中的法器。谢三儿脱去七星袍,穿着八卦衣,腰带上挂着铜锣,领口里插着筚篥,披发仗剑,走上场来。一场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求雨祈祷法事,就要开始了。
四根由整棵毛竹将桠杈弯曲而成龙形的“竹龙”,两两交叉,在两个交叉点上平放一根硬木杠子,就构成了一座祷告苍天的求雨神坛。当木棍儿离地只有一人多高的时候,谢三儿纵身一蹿,就双手抓住木杠,两脚离开地面,接着脚尖儿朝上一挺身子,就两脚朝天脑袋冲地倒挂在木杠子上了;再一使劲儿,脚尖儿从杠子上面盘了过来,双手撑住杠子,身子恢复直立。这时候,八个扶竿子的小伙子齐声喊:“升!”竹龙渐渐直立,木杠徐徐上升,杠子上的人也就升到了两丈多高的半空中。竹龙稳定住了以后,谢三儿又在杠子上翻了几个跟头,前翻,后翻,用腿腕子钩住了两手脱空翻,用两臂两胁夹住了风车似的翻,翻得十分轻松,十分好看,却也十分惊险,有好几次,似乎马上就要失手倒栽下来,却又被他用脚尖儿轻轻一钩挽回了险局,博得了满场的喝彩声。就连那十几名衙役,也被他那惊心动魄却又轻松自如的精湛技艺所神往。赏心悦目之余,几乎忘了自己的职责。有的说:自从投靠衙门以来,求雨的场面何止见过数十百次,可是哪位师公道士也没有这两下子。看他身轻似燕,捷如猿猴,真比那不要命的翻九楼①人还要灵巧快当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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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翻九楼──当时当地一种禳祓灾疾的迷信仪式,用九张方桌叠起来,表示九层楼;几个以翻九楼为业的人从下到上一路跟头翻上去,在最高一层抢馒头,再一路跟头翻下来,并在每一层桌脚之间,装出摇摇欲坠几乎失足的惊险动作和场面来。
正错愕间,谢三儿一个鹞子翻身,两手脱空,两脚左右叉开,平平正正地直立在木杠子上面,尽管是四面无靠,离地几丈,脚下又只是一根寸把粗细的圆形木杠子,却站得笔杆儿朝直,四平八稳,真比一般人站在平地上还要稳当得多呢。
喝彩助威声中,谢三儿从腰间把小堂锣解了下来,用左手的三个手指头提着,从领口里把筚篥取出,用左手的两个手指头夹着,右手拿定了敲锣的小棰,边吹边敲,法事开始,全场顿时肃静下来。
“呜,呜──嘡,嘡!”锣号声中,谢三儿大喊一声:
“香案齐备!请县太爷上香接雨啦!”──“嘡,嘡!呜──呜嘟嘟嘟!”
“请太爷上香接雨啦!”
千百条嗓子齐声呐喊,有如雷霆滚滚,穿堂入室,一直传到了内衙中厅楼上。这时候,金太爷正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瘾头没有过足,懒得动换,不想起身。按夫人的意思,太爷点卯刚刚退堂,又正在过瘾的当口,不去也就罢了;反正有前任留下来的规矩,临时找个属官或幕僚去代上一代,也是可以的。不过,金太爷昨儿晚上用了小半夜工夫,涂涂抹抹,勾勾划划,把前年禳旱魃的那篇祭文改写成一篇除旱魃的檄文,清早起来重看一遍,自己觉得十分满意,特意关照夫人净手焚香之后用黄标纸恭楷誊清,准备午时三刻当众焚表除魃,为民祈福。如今既然有求雨的乡民到来,何不借此机会张扬一番呢?主意拿定,一面吩咐衣帽伺候,一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吞吐起来,打算提前过足了烟瘾,好去大出风头。
糟的是,烟瘾儿刚过了一半儿,春雷般的吼声就通过窗户送到他耳鼓里来了。急忙睁眼一看,春梅还在做泡,腊梅却已经捧定衣帽,恭请老爷更衣了。怎么办呢?按照老规矩,太爷有太爷的身份,一请二请不作数,三请能到场,就算是天大的面子了。不管它,吩咐春梅赶紧剔去烟灰,用最快的手法赶装一泡!
衙门口,筚篥呜呜,锣声嘡嘡,千百条嗓子敦促太爷快快出来接雨跪香。鼓擂三通,号音九转,还不见太爷露面,谢三儿等得不耐烦,乱点子堂锣敲起了急急风,千百条嗓子也从齐声敦请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责问和怒吼:
“朝廷的命官还管不管百姓的死活了?”
“今年的钱粮还想要不想要了?”
“再不出来冲进衙门去砸他的大堂!”
“从被窝儿里把那姓金的瘟官给揪出来!”
被激怒了的人群向前步步进逼,已经压到了大门口。十几名慌了手脚的衙役,一面横着水火棍死命抵住,一面穿梭似的在大门与内衙之间来回奔跑,催促太爷快快上阵,如若不然,这十几个人再也无法抵挡,只好退到仪门,闭门坚守了。
真是请酒不喝喝罚酒,就在这推推搡搡难阻难挡的关头,金太爷慢条斯理儿地迈着方步在衙门口出现了。
今天焚烧旱魃,金太爷颇费了一番脑子,琢磨出一套祭天、焚表、点火等等之类的程序和仪式来。为了壮大声势,也为了万一有不法之徒胆敢趁机作乱好挥刀弹压,除了着人去请典史和两名哨官参与盛典之外,还计划把五十名衙役和五十名新近招来的小队子统统列队上场。如今盛典提前,金太爷一面抽着鸦片烟,一面就下令民壮列队,同时差人火速去请典史、哨官。
场子上三通鼓罢,民壮也早已持刀列队完毕,两位哨官这才各带二十名兵丁从后门绕道而来。典史袁正纲则推说病症加重,行动不得,着原差带话回来了。金太爷见一切安排停当,这才穿上专为接雨跪香而设的衣帽,带领从人,从容不迫地走出衙门口来。
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见太爷带着人马来到了,急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把向前挤的人群向后推了十几步,闪出台阶前面不大的一块空地来。这时候,手执腰刀盾牌的民壮衙役们一对对鱼贯而出,分左右两排肃立在木栅栏前面,才见金太爷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用略快的步子平稳地飘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两名哨官、两个捧着绣垫儿的小厮、四十名衣甲整齐各带兵刃的绿营兵,都做一堆儿站在台阶儿上。
金太爷今天身穿白纺绸的长衫、素白的纨裤,脚下穿一双玄色直贡呢的千层底家做布鞋。头上戴的帽子,却十分特别:那是用几百根大麦秆儿的尖稍做的,先把尖头一端成一把儿扎紧,然后一根根分开;又把粗的一头用丝线钉牢在一个小竹圈儿上;做完以后,上尖下圆,形如酱篷,顶上撒一把红缨儿,远看倒跟红缨儿凉帽差不了多少。按照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习惯,作法求雨,不论是场内场外,甚至是过路的行人,一律不准戴帽,统统都得光着脑袋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晒着下跪。也许是体谅为民父母者遇上干旱时节一天要接几次雨的疲乏劳顿和难耐久晒吧,不知起自何代,特许县太爷和当地头面绅董们可以戴这种特制的麦秆帽跪香。金太爷体质羸弱,在太阳底下晒久了不免有晕倒的危险,因此僚属们出于爱护堂翁之心,旱象刚一露头,赶紧着家眷亲手缝制这种凉帽,争相献将上来。金太爷的手上,像这种细巧精美的凉帽,居然有十来顶之多呢!
雷一飞正在嘀咕今天太爷出场来的阵势非比一般,心里不由得悄悄儿地琢磨起原因和对付的办法来。正愣神儿中,刘保义在旁边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这才看见金太爷已经冲着自己轻松潇洒地飘然而来了,赶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一面深深一躬,一面崇敬地致词说:
“山民田雨等恭候老大人!只缘开春以来,天时不正,久旱缺雨,禾苗半已枯焦。今日特请白云山白云观护法天师白云道人登坛祈雨,伏望老大人念及一方生灵将受涂炭之危,亲临降香,迎来甘霖,以解百姓倒悬之苦,民等世世代代感激不尽!”
金太爷一直走到雷一飞前面三步左右方才站住,一面抱拳答了半个揖,一面言不由衷地回答:
“学生无德无能,自宰本邑以来,上干天谴,至今一方百姓屡遭浩劫,实皆学生之罪。今承上天垂察,假以神威,已将为虐旱魃拘捕归案,并定于今日午时焚表祷告天地后处以火化极刑。旱魔焚除之日,当即是甘霖普降之时,父老等为民祈雨,学生自当沐浴斋戒,虔诚降香,并以拳拳之意,上达天听。若能感天地而动鬼神,沛降甘霖,泽及四方,虽乃全县百姓之福,实亦学生之福也!请!”
雷一飞略抱了抱拳,也说了个“请”字,随手就把刘保义递过来的三支清香,转递到金太爷的手中。谢三儿在半空中吹响了筚篥,排列在衙门口的乐班随之敲起锣鼓,吹起唢呐,小跟班儿的过来在香案前面铺好了拜垫儿。金太爷在乐声中,在“拜!兴!一上香!”“拜!兴!二上香!”的赞礼声中,跪拜和上香三次,这才算降香完毕。
乐声一止,筚篥的呜咽声随之又起。小跟班儿的在台阶上高门坎的前面放下了三个垫子,金太爷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