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对于他们的“取”和“求”,官府豪绅称之为“偷”和“抢”,而他们自己则称之为“公平”或“平等”,并称自己为“公平大王”或“平等大王”。他们或单身翦径,躲在路边伺机打闷棍儿;或聚啸山林,结伙儿四出吃大户:杀猪出谷,赈济饥民,替天行道,实行平等。这在饥荒的年月,民间也有一句口头禅,就叫做“饿死胆儿小的,撑死胆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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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予取予求──语出《左传》,本来是“随意向我求取”的意思,这里故意曲解成“我随意向人求取”。
也许是雷家寨人竖旗在先,早已名声远扬四方震慑的原故吧,不论是东乡还是西乡,也不论是单身还是结伙儿,哪怕是远离白水山几十里的地方,每逢“公平”的当时或“平等”过之后,“大王”们往往都自称是“雷家寨的弟兄全伙儿在此”。地方上报案的禀帖传进县衙门里,连金太爷都感到纳闷儿:小小一个雷家寨,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遍布东南西三个乡?难的是:捕快、小队子和各镇团防局虽然常常逮到一些抢匪、票匪送到县里来,严刑审讯的结果,却又连一个真正与雷家寨有关联的人也没有。
开初,抢劫绑票等等情事还只在乡间至少是在城外发生,渐渐地这股风也刮到城里来了。半夜里,拂晓前,月黑风高,公平大王们一哄而来,扛上钱财粮食,又一哄而去。等到官兵捕快们闻讯赶到,早已经远走高飞,无影无踪了。本主儿遭抢之后,还不得不准出一注钱财来,才能把另一伙儿比强盗还强盗的非强盗请走。弄到后来,连失主都不敢去报案,以免惹起这种排解不开的麻烦。
七月初的一个夜晚,与老隐吏邻近的两家殷实人家遭抢。据长孙烂板在楼上隔窗注视,明明看见那匪首举着火把儿在门口跟老隐吏说了好久一阵子话,却居然没有光顾他的家,为此引起了烂板的疑窦。第二天一早,小条儿就飞进衙门里去了。
李隐吏家里,除了有一屋子书之外,并无长物。因此,门前只有竹篱一道、柴扉一扇,并不设防,盗匪不去光顾他家,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怪的是如此孤僻不群的老头儿,怎么居然会跟匪首攀谈起来?要不是早就熟识甚或通同一气,又作何解释呢?
金太爷很赏识烂板的洞察力,赏了几两烟膏,指令他在几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访个水落石出,来去分明,侦破之日,另有重赏。果然,钱能通神,也能役鬼。三天之后,另一张条子又飞来了,上面写的是,老隐吏与匪首确不相识,半夜交谈,只为盘诘。
随着条子送来的,还有老隐吏事后因感慨而作的五言古风《诘盗》一首,以为旁证。诗曰:
初秋犹酷热,暮雨风凄凄。
夜聚谁家子,悄声傍我篱。
火炬乍明灭,邻墙架长梯。
贼子七八个,入室抢东西。
惊起呼比邻,四顾唯鹑衣①。
急召彼来前,诘渠胡若斯②:
“尔胡不力稼?釜内有余糜。
尔胡不自织?桁上有青缁(zī资)。
尔胡不自强?聚众发人私。
尔胡学胠箧①?以为饔飧②资。
一旦罹(lí离)官法,面目将安施?
夏楚③纷然下,谁能为尔辞?
孰非父母身,忍令无完肌!”
盗言:“君知一,其二未得知。
今春以至夏,水旱失其时。
瘴疠加瘟疫,夺我子与妻。
高堂两老病,襁褓孤儿啼。
我死无足惜,难解老弱饥。
家徒空四壁,租税频仍催。
衣食尚不足,何物本息归?
舍命为盗匪,劫掠却心悲。
不见公堂上,攘臂任恣睢④!
鞭扑伤肢体,吮吸竭膏脂。
旦夕苦力役,征召无常期。
更有爪牙吏,虎狼不及之。
举手或上下⑤,公帑(tǎnɡ倘)成漏卮⑥。
民已不堪苦,官犹发征师。
城镇有戍鼓,村落无鸣鸡。
我辈失业久,槁项安能支?
尔曹咸面从①,曷以救阽危②。
更有市井客,网利多投机。
官吏相表里,谈论或是非。
偏袒若左右,能令曲直移。
路人早侧目,长官则讳之。
此汝皆不诘,岂乃真不知?
泾清渭自浊,陵高谷已卑。
造物多变化,取舍固不齐。
良民填沟壑,奸莠却轻肥③。
我今分其馀,庶以疗予饥。
替天行平等,人我两不欺。
何须空喋喋,何必假蚩蚩!”
反复斯人言,喟然心惨悲。
其行虽失足,其言理不违。
愧无济世术,幽居独掩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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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鹑衣──本指破旧的衣服,语出《荀子》:“子夏贫,衣若悬鹑。”这里是拟人化用法,转指穿着破旧衣服的人,即饥民。
② 诘渠胡若斯──诘:问。渠:他。胡:为什么。若:像。斯:这样。全句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① 胠(q ù去)箧──胠:打开。箧:箱笼之类。胠箧,打开箱笼,指盗窃。
② 饔飧(y ōn ɡ sūn 拥孙)──饔:早饭。飧:晚饭。
③ 夏(jiǎ假)楚──夏,通槚,楸树的别名。楚:即牡荆。古时候用楸木棍和荆树条做打人的刑具。这里泛指刑具。
④ 恣睢(z ì su ī自虽)──暴戾任性。
⑤ 上下──“上下其手”的省略。这里指官府舞文玩法,偏袒轻重。
⑥ 漏卮(zhī支)──卮,是古时候一种圆底的酒杯。漏卮,比喻国家的收入有漏洞,利益落入私人手中。
① 尔曹:你们。咸:皆。面从:面相从而心不从。
② 曷:通“何”。阽(diàn 店)危:指临近边缘,有跌落的危险。
③ 轻肥──“肥马轻裘”的简略。
金太爷得到了这篇长歌,一则以怒,一则以喜。怒的是老隐吏几次三番把民不聊生盗贼蜂起的根源追究到官府身上,十分可恶;喜的是有了这篇不打自招的供状,送到京师去,纵然不能把他的脑袋搬家,但是打他一个“勾结匪类,图谋不轨”的罪名,已经是绰绰有余的了。他拿起笔来,先把诗句中言词不大明显不太激烈的地方改动了几处,重抄了一遍,接着又给他老子写了一封密书,危言耸听地把老隐吏与匪徒的交往尽情夸大了一番,亟言此老不除,地无宁日,国无宁日,终成朝廷心腹大患。书信写成,连同老隐吏的“反诗”一起装进了马封,当天就以特急件发到军机处去了。
果然,金达拉密一连收到儿子寄来的几封密书之后,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也为儿子的处境危险而十分担忧。一方面,县里有那么多的灾情匪患,叫人坐卧不安;另一方面,顶头上司又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稍有纰漏,弹劾劣迹的表章就接二连三地飞往京师。这种两头受压的夹板气,确实不好受。儿子此去,本来就为监视李侍郎的动静,如今端倪已现,证据已获,这场戏也应该收场了。
县里的事情,杀一个犯人,好办;委一个守备,也不难。即便囿于成例,本地人不能在本地当官儿,变通一下,因武官缺员,一时无人接替,由兵部出个札子,暂由团总署理,也无不可。难的是处州府知府白多明一向官声甚好,新近又有慈禧的宠臣做了他的戳杆儿,要想白捏一个罪名参倒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掂掇再三,干脆送一个顺水人情,正好云南边地有个道员开缺,就上专折明保,让自多明去接任。实际上,这是明升暗降,谪戍边疆。一路上的委顿劳累,比起那判处流三千里发配到极边烟瘴之地的“配军”来,只怕也不相上下了。与此同时,趁虚而入,来一个托梁换柱偷天换日,另委了一个自己人去接替白太尊,真是一举而两得。
藩台衙门①刚刚挂出牌子,一明一暗两道谕旨也到了县里:一,对李侍郎,即日起实行软禁,划地为牢,不得越出雷池一步,一切与其明来暗往的可疑人物,如有发现,立即拘捕;二,吴本良等一众叛匪,验明正身,秋后处决;三,梅得标准其告老,所缺守备一职,即着壶镇团防局总办林炳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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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藩台衙门──布政司的俗称。
开台锣鼓一响,一场凤起云涌、有声有色的好戏,又将开始了。
收到父亲密札的当天上午,金太爷就写了一封书信,差专人到壶镇去报与林炳知晓,要他收拾收拾,交代交代,准备三五天内急速到县赴任,共商大计。午后,点齐了三班衙役,带着刑房书吏,打着全副仪仗,坐着八抬大轿,浩浩荡荡,耀武扬威,直奔雪洞前的吏隐草堂而来。──当年金太爷“被贬”出京,为的就是这个老头儿,如今大功告成,有了结果了,他怎能不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地炫耀一番自己的功绩呢!
开道的锣声传进吏隐草堂的时候,李老儿正跟他儿子李继文和正觉三个坐在书房里,替耶稣堂传教士卢益世校订缙云话罗马字圣经。
近年来,卢益世趁水旱灾荒时节粮价高地价贱的机会,低价买进了大量田地,按照庙产可以不交赋税的先例,悉数报了教产。然后又以减收二成租谷为饵,招人租种。唯一条件,就是只租会友,不租外人。佃户中有贪图他租谷轻的,不管他上帝下帝,只要有地种,就去入了会。后来瘴疠盛行,耶稣堂里又施医舍药,救活了不少人。就医者,当然也只以会友为限。因此,又有许多病急乱投医的人半信半疑地走进了教堂。药到病除的结果,这一批人也就相信这是上帝的福音,虔诚地拜倒在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前了。当饥饿的烈火席卷全县的时候,卢益世又拿出粮食来开粥厂施赈。就食者,当然也以会友为限。于是又有更大一批人成了耶稣堂的座上客。风气之所及,连少数士绅中也有人在胸前挂起了十字架,把家里供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换成了耶稣蒙难像,接受洋大人的庇护。
这样一来,耶稣堂的会友大大地扩展了。壶镇地面,在林国梁的奔走张罗之下,一个规模稍小的教堂也已经开张。安息日到教堂来听洋和尚讲经的人,也与日俱增。早先匆匆印成的薄薄一本福音书,早已经不敷应用。这时候,李继文已经辞去了学馆,受聘为教堂的西宾,跟他父亲分居另过了。以他为名以老隐吏和老和尚为实所拟制的《缙云话罗马字拼音方案》也已经产生。经过争论和试验,确定了“按词书写、非必要不标声调”两大原则。最后得到了卢益世的认可,决定就用这种新字分册译印圣经,翻译工作由卢益世和李继文合作进行提出初稿,而由老隐吏和老和尚校勘定稿。
对这两位老人来说,圣经上的那些谎言,当然是不能吸引他们的。不过他们知道,文字只是一种工具,只要学会了文字,就可以写所欲写。而推广这种拼音文字,目前又不得不借助于教会的力量,暂且拿圣经当课本,来实验和推行这种易写易学的新字。
今天,老隐吏父子二人与老和尚一起推敲修订的,正是圣经第一本《创世纪》的译稿。尽管锣声和喝道声已经到了门口,三人却全不在意。没有想到锣声和喝道声到了草堂柴扉前面,就一齐停住了。紧接着老苍头跌跌撞撞地奔进来,说是金太爷专程来拜,可又没有手本拜帖之类。老隐吏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头,说了声“出接,备茶”,又叫老和尚和儿子到厢房去回避一下,自己戴上个帽子,匆匆迎了出来。
刚迈出房门,走到滴水檐前,不速之客已经不肃而入,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闯进了柴扉,迎着老隐吏走过来了。
老隐吏心中虽然极为不快,却又不能有失官场体统,只好站在道左拱手相迎,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山野老朽,两耳昏聩,不知老父台驾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金太爷大剌剌地走上前来,在滴水檐前站定,这才绷着脸略拢了拢手,盛气凌人地说:
“老先生不必过谦,学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向少候,望勿见怪!只为今有上谕驿传而至,却与老先生有些关联,学生不敢耽搁,特地送来与老先生过目,并请老先生的示下,是否可以遵旨照办。”说着,向身后的小跟班儿以目示意。
小跟班儿的抢上一步,毕恭毕敬地把一件公文连马封一起双手呈到了老隐吏面前。
老隐吏吃了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双手接过马封,取出瓤子来就着阳光眯眼一看:是军机处抄转着缙云县知县立即照办的一道“上谕”,清清楚楚地写着:
……查该员自退归林下以来,不知体恤圣眷,感戴皇恩,自恃三朝遗老,一意悖谬孤行,发废除国字之奇想,制切音土字以惑众,行为乖张,甚失朕望,虽经多次劝喻,奈已积重难返,不知悔改。迩来闻又勾结匪类,书写反诗,乱我纲纪,图谋不轨,情同反叛,罪在不赦。姑念其为先祖宣成皇帝①之遗臣,年迈昏聩,受人愚弄,实非出其本性,特加恩前事不予追究。一应怪诞文字、荒唐书稿,着该县知县抄查存库可也。嗣后只许深居简出,闭门思过,不得招朋引类,妄议朝政。如有违拗,两罪并发。钦此。
……………………
① 宣成皇帝──即道光皇帝清宣宗旻宁。
老隐吏明明知道这是军机处以皇帝名义草拟的“上谕”,垂帘听政的太后们可能过过目,也可能连看都没有看过。正因为如此,金太爷进得门来,并没有大呼:“圣旨下。跪听宣读!”而只是把转发来的原件叫他自己去过目。但是出于他的忠心,捧读一过之后,还是颤颤巍巍艰难地跪倒在地,三呼万岁,望北叩头谢过恩,这才爬了起来,把文书双手捧还给那个小跟班儿的。金太爷一见老头子那副迂腐的模样,知道自己已经占了上风,冷笑一声,又尖酸地加了一句。
“老先生,还有什么要分说的么?”
老隐吏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连摇头说:
“英主圣明,老臣不敢有辩,不敢有辩!”
金太爷见他事已至此,还自称“老臣”,心里很不受用。自打满请进关,入主中华以后,规定只有汉籍官员才能在皇帝面前称臣,而满籍官员,不论品级多高,都只能自称为“奴婢”。照汉人看起来,似乎“臣”比“奴婢”要高得多;而按满人的说法,则“臣”比“奴婢”不知道要低多少等。因此,金太爷眉毛一扬,老实不客气地发了话:
“老先生既然无话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