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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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1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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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林炳不明就里,只当他们二位受到了褒奖,心里高兴,喜形于色,不觉也掩口而笑。袁正纲见自己一席话把三个人都逗乐了,也得意地狂笑起来。四个人想法不同,笑法也不同,却又笑成了一处,眼前沉闷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扫。

这时候,酒席已经齐备,金太爷离座安席。人依旧是去年那四位,身份却已经起了变化。上一次林炳是“叨陪末座”,这一次算是为新任守备洗尘,当然要恭请上座了,梅、袁二位是陪客,东西相对而坐,金太爷依旧主位。四个人各霸一方,斟酒布菜,边吃边谈。袁正纲是个近视眼,坐得近了,方才看清林炳身上穿的依旧是细麻布的孝服,觉得有些与场面不符,想了一想,疑虑地问:

“林团总效法曾文正公①,虽在服中,仍致力于督办团练,步同治中兴第一功臣之后尘,可嘉可贺。此番为国夺情②,署理守备,明日到衙接印,乃是大喜的喜事,不知林团总可曾预备下大红吉服?要是依旧穿着这一身,不单有碍观瞻,只怕还对兵家有忌,不太吉利吧?”

……………………

①  曾文正公──即曾国藩,同治十一年死后赐谥号“文正”。

②  夺情──封建时代,官员死了父母,要回家守孝,称为“丁忧” 。如因特殊情况而留任,称为“夺情”。

这件事情,林炳还没有想到过,也没有跟金太爷商量过,因此不知道在交印接印的仪式上,自己究竟穿什么样的服色为是,冷丁被袁正纲一问,一时间答不上话来。正支吾间,金太爷却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袁大人此言差矣!须知天地为万物之源,父母为人生之本;人若生而不知有父母,又与禽兽何异?方今国家多事,朝廷为社稷安危计,不得已而夺孝子之情,实乃事出无奈。质而言之,其情可夺,其志则不可夺。故以学生愚见,明日接印,可仿历朝故事,内着丧服而外罩花衣,名曰忠孝两全,于情于理,两不相悖,岂不是好?”

林炳很感激金太爷为自己解了围,并且还设想得如此周到,合情合理,连忙点头说:“正拟如此办理,正拟如此办理!”就支吾过去,藏了拙了。

梅得标见这个愣头青实际上比金太爷还草包,自己固然无能,倒还知道好歹利害,只是受制于人,有本事也施展不开罢了;如今换了这么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太岁来主宰军营,其结果免不了还是要走王班头的老路。只可怜这三百多名弟兄,早晚全要叫他送进枉死城去,成了新鬼。出于对士兵们的关注,酒过三巡之后,梅得标按杯动问:

“贤契此次出山,扭转乾坤,大展宏图,为子孙万代开创千秋不败之基业,固无待言,对于如何廓清境内土匪,绥靖地方,谅必早有成竹在胸。如不以局外见弃,不知可否预闻,开我茅塞否?”

关于这件大事,林炳自从接到金太爷的书信之后,就在脑子里反复考虑过不下十遍之多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叫做“没有上好的金刚钻,就不敢揽这么大的瓷器”,既然敢于去接这份儿差使,不拿出点儿真本事来给人家看看,何以服众?因此上任以后如何改弦更张,计将安出,昨天夜里对酌的时候,也跟金太爷细细商量过。这时候见梅得标动问,不假思索,张嘴就说:

“此事门生正拟改日亲往府上登门就教,既承恩师下问,不妨就此先简叙一个大概,改日另行细谈。据金大人获得确讯,本县土匪,南乡以白水山为最疯狂,西乡以雪峰山为最猖獗,东乡虽为雷家寨叛匪老巢,因有门生亲自坐镇,除偶有单身毛贼早晚在通往临海的偏僻险恶地段如三溪岭等处拦路抢劫过往行人外,未闻有股匪流窜。以贼势之强弱论之,毛贼势单,股匪势众;股匪之中,又有众寡强弱之分。以征剿之难易论之,势单者易擒,势众者难平。试观我方实力:绿旗营有兵三百,练勇加民壮则可凑成一哨。以此四百之众,欲擒全县千数土匪,初闻之兵力似属悬殊,细思之则大为不然。我之区区四百,皆训练有素之精壮兵勇,彼千数土匪实皆乌合之众,且又互不通气,不相统属,因此宜于集结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众匪之中,毛贼虽势孤力单,然不宜先击,因其多则三五辈,少则一二人,行踪无定,出没无常,我若发兵征剿,彼则分散潜伏,百寻无着,徒耗时日而已。即便围而攻之,聚而歼之,彼等狗急跳墙,舍命突围,投奔其伙,反增股匪势力。故愚意以为剿匪之计,宜于先近而后远,先强而后弱,分而歼之,方为上策。因此征剿之次序,宜于先白水山,次雪峰山。此二处悍匪一鼓歼灭之后,火其山寨,毁其巢穴,令下余毛贼无所依托投靠,则一鼓可擒,一网可尽。进剿之法,万万不可孤军深入。因股匪盘踞高山,恃险固守,山川地理,彼熟谂(shěn 审)而我生疏。彼等一入深山密林,有如鱼游大海,鹰翔长空,来去自如,左右逢源;我等不慎误入,如漂浩浩海上,似坠茫茫雾中,势必漫无目标,乱撞乱碰,名为剿匪,实为送死。有道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试观恩师出兵之所以连遭伏击,致罹全军覆没之祸,实皆出于不明敌情、孤军深入所致。孙子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者,亦此意也。故对付股匪,最佳之善策良谋,莫过于引蛇出洞,然后堵穴捕之,如此则蛇可捕而穴可毁,不然,捕蛇不成,反为所啮矣。为除雷家寨悍匪,门生现已思得一计在此,正待就教于恩师是否可行。吴石宕匪首吴本良,羁押县监为时已久,雷家寨叛匪多次试图劫牢,始终未能得逞。现秋审情实预勾①,应于孟秋受戮。愚意不若稍稍延期,明判仲秋望日处斩,以此为钓饵,引诱雷家寨叛匪下山劫取,我则于城内城外及刑场四周层层埋伏,管教雷家寨叛匪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有如瓮中捉鳖,尽数擒来。此外,还得与舒洪团防局马团总商妥,令其于沿途险要去处多设埋伏,如有溃匪奔回,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叫他们有如恩师误中埋伏一般,令其有来无回,全军覆没。贼众既除,山寨不过一空穴而已,唾手可得矣。此为‘调虎离山’、‘诱敌深入’、‘十面埋伏’、‘瓮中捉鳖’四计之和。请恩师指点,其中可有纰谬否?”

……………………

①  情实预勾──清制:各地已经判处死刑的案卷,由省里汇总,分为情实、缓决、可矜(j īn 金)三类上报刑部,八月内由刑部详核裁定,称为“秋审”。其中情实人犯裁定时又分为“预勾”和“免勾”两类。预勾的秋后问斩;兔勾的暂缓施刑,等待复审。

林炳的这个计策,本是昨天晚上跟金太爷两个秘密商定的。事后金太爷忘了封口,没想到林炳今天会当着梅、袁二位和盘托出。尽管金太爷频频以目示意,但林炳转脸朝向梅得标说得眉飞色舞,洋洋自得,根本就没看见。照他想,梅、袁二人既是本县除太爷之外的两位巨擘,有什么秘密军机不可与闻、不可预闻的呢?他根本就没想到,由于太爷的刚愎自用,这两位左膀右臂,跟太爷一向是面和心不和,各想各的心思的呀!

梅得标听完了这篇清剿匪寇的善策良谋,又见他眉飞色舞,洋洋自得,目空一切,旁若无人的样子,打心眼儿里直起恶心。不过仔细一想,林炳的这条计策,也实在歹毒。如果让他得逞,雷家寨的草莽英雄们,只怕此番要吃大亏。按理说,梅得标是雷家寨人的手下败将,曾把他杀得片甲不留全军覆没,应该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才是正理。可是自从上次战罢归来,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亲身体察,梅得标觉得雷家寨人跟一般打家劫舍的“平等大王”截然不同,反而从心眼儿里佩服他们。自己是朝廷命官,不可能也不必要去跟他扯旗造反。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够激流勇进,就应当激流勇退。正因为如此,他不顾自己的一世英名扫地,兵败回城之后,杜门谢客,托病告老,只求不被激流冲走,不在漩涡中灭顶,能让自己安然度过晚年,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是今天听了林炳的这一条毒计,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阻止它、破坏它,至少不能让他如愿以偿。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叛匪吴本良,比起眼前这个阴险毒辣人面兽心的团总林炳来,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从扶持正气削灭邪妄的愿望出发,他难道不应该帮助吴本良吗?再说,林炳的善策良谋是要“诱敌深入”,也就是要把战场摆在县城里,到时候动起手来,吃亏的总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为了兔除城内百姓的这场浩劫,他难道不应该尽力设法阻止林炳的阴谋得逞吗?略作思考,他用鼻子轻轻地笑了一声,明褒暗贬地说:

“贤契神机妙算,果然与众不同,老朽自愧弗如。古人所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亦不过如此而已。不过剿灭匪患,意在为民造福而非为民造祸,明理如贤契者,谅必早已有所虑及。自古诱兵之计,只宜于旷野荒郊或军营寨堡中行之,敌军一入埋伏,或射之以箭,或投之以火,令其无处藏身,无路逃遁,唯有束手受擒。今足下行诱兵之计于人烟稠密之闹市,设十面埋伏于看客如云之刑场,一旦双方激战,难保有大闹江州之李逵,只顾手持板斧向人密处排头砍去,则受害遭殃者先是无辜之百姓。如不以杞人忧天见责,愿足下改弦更张,另设良谋。”说着,又冷笑了两声,眼望着袁正纲,似乎在察看他是同意还是反对。

袁正纲是个儒生出身的公门中人,对于用兵打仗纯属外行。刚一听完林炳的主张,倒真佩服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两下子,不愧是县试第一名的武秀才。等到梅得标一语道破之后,这位吃素念佛的典史老爷也明白过来了,慌忙放下酒怀,摇着双手说:

“林团总的高招儿,以不佞看来,只怕是不善之善策,不良之良谋。适才梅兄所见,不佞颇有同感。想那刑场之上,万头攒动,动起刀兵来,怎能分清何者为匪,何者为民?即使无李逵之类莽汉抡斧胡砍,谁又能保得住官兵不挥刀乱斫?本县百姓迭遭水旱灾疠,实已苦不堪言,长于民者,施恩被①泽犹恐不及,岂可反添离乱杀戮,驱子民百姓入水火之中?林团总既称足智多谋,愚意也以改弦易辙,另图良策者为上。一得之管见,谨供参酌吧!”说罢,面上也有些忿忿不乐的神色。

……………………

①  被──这里当动词用,“覆盖”的意思。

林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绞尽脑汁反复推敲精心策划出来的锦囊妙计,连金太爷都是拍案惊叹满口赞同的,却会受到梅得标和袁正纲的非难和反对。他的这条计策,行使起来要死伤一些无辜百姓,这早在意料之内。不过自己是个将材,因此应有大将的肚量,“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为了赢得一场胜利,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本来刑场不是戏场,又没人去请谁来瞧热闹;谁要来,是祸是福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他自己要往这是非之地伸脖子,丢了脑袋又能怪谁呢?不过这种话,是不能拿出来对这两位目光短浅的迂腐之辈去说的。有如“夏虫之不可语于冰”,对这种“乡曲之士”,怎么能说出自己胸中的远大抱负来呢?林炳眼珠子一转,来一个袖里乾坤,故弄玄虚地说:

“二位老大人尽管放心。行刑之日,除留少数军牢身着号衣护卫弹压外,四百兵丁尽数乔装改扮,身藏兵器,混入看客之中。一经发觉有可疑之人,立即紧紧盯住,不让走漏一个。而于本城百姓,则决无损伤。二位老大人如若不信,届时请亲临一观,方知门生言之不谬也。哈哈!”

袁正纲见林炳一意孤行,不单不听好言相劝,说话之间反而越加放肆起来,心知这是已经得到了金太爷的赞许,无法更改的了,不由得心中更加不乐,负气似地说:

“林团总从小练的是刀枪拳脚的功夫,如今干的又是厮杀格斗的行当,刀来剑去,只当好玩儿。不佞年过半百,手无缚鸡之力,开不得弓,舞不得剑,一见厮杀场面,心也跳,腿也颤,还是躲远些儿的好。林团总荣任守备之后,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要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请恕我直言:到了行刑之日,我只管验明正身,点交人犯。死囚一离监,出了天大的漏子,也与我不相干!”

林炳见袁正纲已经有些动气,话中带刺儿了,也不甘示弱,仗着兵权在握,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

“这个自然!老大人只要把死囚交到不才手中,让人劫走了,唯我是问!”稍停,又补充了一句:“行刑刀斧手,按例可得由内监选派。”

袁正纲也气虎虎地答应了一句:

“这个自然!是我份内的事情,不用林守备操心!”

言语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单话不投机半句多,酒不逢知己,也是味同清水,没个喝头。梅得标看那情景,知道劝已无用,自己又即将解职离任,更不能对下任的行事多所指责,只好不再言语,另谋解救的办法。

金太爷见两位不识时务的前辈在初出山的小将面前付了老大一个没趣,心里反觉十分痛快,假门假氏地排解了几句,当然也难于打开沉闷的僵局,又枯坐了片刻,梅得标先说体力不支,谢罪要走;袁正纲也说家中还有客人坐等,不便久留。对于这两位贵客,金太爷是早就算准了不能终席的,也就不再相强,一起离座,在滴水檐前抱拳恭送而回。二人温酒更酌,开怀畅饮,纵情谈笑,一直吃到日头西斜,方才各自回房安歇。

吴本良自从去年正月初八日进城打官司被投进监狱以来,受尽了折磨,依旧是个没有得到实判的未决犯。由于在羁押中被盗越狱过一次,经梅得标抢回来以后,金太爷下令严加看管,如有差池,唯牢头是问。那牢头生怕有失,吃罪不起,经与袁正纲商量,把吴本良秘密关在楼上的一间单身牢房里,只许一个小牢子出入送饭,其余人等一律不得见面。那个小牢子,跟雷一鸣原来有些交情,心里更佩服吴本良是条汉子,在他职责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倒给了本良许多方便,还悄悄儿地替他赎来了外伤药,慢慢儿地把前胸后背的刑伤全都治好了。

一年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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