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们!劫法场的来了,看住死囚,快上!”
衙役们一听有了动静,呼拉一下子,把死囚围在一家当铺的高墙下面,腾出一半儿人来,举刀就往十字街口冲去。
那一帮抬棺材的、打执事的、送葬的一见孝子已经亮出家伙,跟衙役班头干起来了,呐一声喊,有从身边掣出家伙来的,有从香亭、魂亭里摸出家伙来的,有从棺材里掏出家伙来的,一齐冲向迎面扑来的衙役,猛砍猛杀起来。
这时候,只见花轿前面的喜娘大叫一声:“弟兄们!快救人!”说着,一撩衣裳,打腰间解下两个黄澄澄的铜锤来,抡圆了,就奔当铺前面冲去。接着花轿的轿帘子一掀,穿红着绿打扮成新娘子的小虎手使两个大铁锤,一跳跳到了当街,二话不说,紧跟在铜锤大嫂身后也向当铺前面冲去。与此同时,花轿前后的人们有从身上掣出家伙的,有从花轿里掏出家伙的,有从妆奁抬子上抽出家伙来的,一齐奔当铺前面冲去,马上也就跟看守犯人的衙役接上了手,猛打猛冲,厮杀起来。
对这一婚一丧两家,本良虽然全不认识,但是方才听那孝子自报“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又见花轿里跳出来的是雷小虎,就什么都明白了。趁衙役们接手厮杀顾不得犯人而后面的官兵还没来得及冲上来的短暂空档儿里,大叫一声:“弟兄们!快跑!”领头就从人缝儿中间挤了过去。雷家寨人看见,急忙迎了上来,替他们拔去斩旗,解去绳索。囚犯们死里逃生,都是不要命的,来不及砸开脚镣,幸亏手上都没有铐子,接过一样家伙来,也都冲上去厮杀了。
按照林炳的估计,雷家寨人即便敢于下山来,也一定是去劫法场的,因此把一百名精悍的绿旗兵,埋伏在校场四周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雷家寨人会以婚丧为掩护由南北两面混进城来在十字街口挡住去路,出其不意地把死囚全部劫走。他骑在马上,看南北两路人马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四五十人,心里暗暗发笑:“就这么几个人,也想进城来劫法场,不是自投罗网,自找死路么?”他镇定沉着,一面下令身后那一百名“老百姓”冲上阵去截住厮杀,一面着一个年轻的小军飞快跑到南校场去把那一百名伏兵调回来前后夹攻。他要在这里实施他的“瓮中捉鳖”之计,要在这里把雷家寨人一网打尽,要在这里来一个大获全胜,让金太爷看看,让全城全县的百姓看看。
十字衔口,是当时县里最宽的街面,但是一下子来了三百多人在这里捉对儿厮杀,怎么施展得开?十字街口的几家店铺,一见官府跟老百姓打起来了,心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要不打出点儿名堂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急忙招呼伙计关店门。但是双方的人马已经打进店堂里面来,上不上门板了。那时候的店门板,每块都有一丈多长、二尺来宽、一寸多厚,都是用整根的杉木破开拼成的,力气小点儿的,扛都扛不动。如今街路上大打出手,打败了的,往店堂里乱钻乱躲,打胜了的,在后面穷追不舍。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谁又能不慌不忙地把门板一块一块扛过来上上去?
交战双方,虽然人数大体上相等,但是架不住一方是营救亲人,全力以赴;一方是当兵吃浪,应付差使,何况人人都知道雷家寨人的厉害,刚才那一声“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就已经把他们吓得胆战心惊了;因此双方的实力并不是旗鼓相当,而是官兵衙役力亏怯阵,已经显出难以抵挡的败迹来了。老百姓这一方面,剽悍的战将还真不少:最显眼的是三对儿流星锤,两对儿铜的,一对儿铁的。那家伙砸在身上,就是骨折筋酥;抡到头上,就是脑浆迸裂。“孝子”的一把单刀,也非常出色,蹭着了,开一朵花儿;砍着了,就甭想活了。大个子郑宗保力气倒是有几斤,却不懂解数,接过一条木扁担来,抡圆了就往刽子手头顶上揳过去。那刽子手,别看他在刑场上杀人一刀一个,十分麻利──那是用绳子捆住了的人;如今遇上这些挣脱了绳子的人,可就手足无措,没有办法了。他那把又薄又短的杀人刀,碰上这又长又厚的木扁担,简直连架隔的余地都没有。郑宗保三下两下,就把刽子手的家传宝刀打落在地,再加上一扁担,就连人也趴倒,往后只好帮阎罗天子“出鬼”去了。
老和尚是囚犯中唯一没有上脚镣的人,一旦解去了绳索,从地上拾起一把单刀来,就开了杀戒。只见他动作迟慢,不慌不忙,瞅准了,才给一刀,可挨到这一刀的,就只好永远躺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年多来,本良经过冷水浇头、烈火烧身,尝遍了各种苦刑之后,又被关进了大牢,就像五百年前的孙悟空被镇在五指山下一样,煎熬磨炼得更加坚强更有能耐了。今天一旦除去了缧绁,手里又有了杀人的家伙,面对着仇人,眼睛里能不喷出火来吗?尽管他身子还很虚弱,脚下又拖着二十四斤重的脚镣,幸亏刚才一路上过来吃了不少东西,恢复了元气,交起手来,一点儿也不含糊。使惯了双刀的他,使起单刀来,一点儿也不逊色。他瞪着几乎要滴血的眼睛,迈着沉重的步子冲向敌阵,简直就像是虎入羊群一般,手起刀落,连砍带搠的,已经劈倒好几个人了。
林炳骑在马上,觑得真切,见他一刀砍伤了一名衙役,还蹚着重镣紧追不舍,正向自己靠近,真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一股有你无我的怒火,陡地从下丹田上升,立即撩起衣襟,把莲蓬枪扽了出来,描准了本良,咬牙切齿地就要开枪。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从十字路口五味和菜馆楼上临街的窗口里突然飞下一把锡酒壶来,不偏不斜,正好打在林炳的右手腕上,一下子把他的手枪打落在地。林炳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饭馆楼上窗口里面,明明是刘教师怒目而视地瞪着自己。这一吓,几乎吓瘫了半边身子。一迟疑间,又见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来,急忙侧身躲避。由于是在马上,没能躲得过去,一碗油汪汪热乎乎的面条,连汤带水地全扣在他右边肩膀上,几乎把他打下马来,把一件全新的花衣也油污了。
正在这时候,只见一哨旗甲鲜明的绿营兵从西街急驰而来,衙役们正在行将败北的关键时刻,有这么一支救兵从天而降,立刻就能改变战局,转败为胜,从林炳以下的官兵衙役,人人鼓舞。
林炳心中正在夸奖那小军跑得快,庆幸救兵来得及时呢,不料那一哨“官兵”冲进阵来,不单不去杀叛匪,反而帮着叛匪大砍大杀起官兵来!
这些官兵,就是跟在林炳身后的那一帮看客。所以从外表上看去,这是“官兵”在杀“老百姓”;但是林炳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在这一伙儿“官兵”当中,几乎小一半儿是吴石宕人。直到这时候,林炳才完全明白过来了:中了埋伏中了计的,不是雷家寨的叛匪,而是他这位新任守备和官军!心里还在纳闷儿:雷家寨山上,急切间哪儿来的这一百多身绿旗兵号衣和甲杖?
这一百名从天而降的神兵,果然立刻就扭转了战局,假装老百姓的官兵们抵挡不住了,慌乱了,掉转屁股,往东溃逃了。
街面狭窄,一百多名官兵乱成一团儿,挤成一堆儿,你推我搡,互相践踏,人人都怕落在后面挨宰,样子十分狼狈。林炳骑在马上,拔剑在手,大声喝止。可是战场上有句老话,叫做“兵败如山倒”,不单止不住,还有人拿刀尖捅了他的马屁股一下。那马负痛,夺路狂奔起来。林炳是个在山村里长大的土少爷,从没有练过骑马,如今从梅得标手上接过这匹马来,趁这“监斩”的露脸机会,不顾自己根本不会骑马,也人模狗样地骑了出来抖抖威风。这会儿胯下坐骑一撒欢儿,差点儿把他颠下马来,只好紧紧地揪住马鬃,不敢撒手,身不由己地跟着败兵往东逃跑了。林炳把莲蓬枪扽了出来,正要开枪。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从十字路口菜馆楼上临街的窗口里突然飞下一把锡酒壶来。
本良见林炳骑着马,逃得挺快,自己脚下蹚着重镣,追他不着,正急得没有办法,刚好装扮成官兵弓箭手的二虎追上前来,弯弓搭箭,就要射出。本良一把抓住,说了声:“给我!”夺过弓箭来,略瞄了瞄,用尽全力,“嗖”地就 是一箭。那林炳骑在马上,比别人高出许多,目标十分显著,加上人喊马嘶,喧哗嘈杂,也听不见背后弓弦响,一箭飞来,正中后心,应声落马。多亏几位忠心的小军舍死抢救,背在背上,钻胡同逃跑了。
一百多名官兵失去了首领,更加乱成了一团儿,纷纷四散钻了胡同,各自逃命。正在这时候,立本带了一百弟兄,前来接应,正好遇上败兵,两面夹攻,又砍杀了一阵,逃不了的,尽数砍了。两边合兵一处,刘保义说:本良和正觉都已经得救,不必再去攻打大牢了,但不知老隐吏可曾救出?立本说:他带领一百多人从小路攻进吏隐山前,已经把老隐吏连同他一家老小,用山轿抬出城去,在五里牌等候了。正事儿已经办完,城里不宜久留,立本下令:火速出城。
按照计划,人马应该由吏隐山前的小路撤出,但是那样走法,要绕一段弯路。雷一飞说:现放着一哨“官兵”在此,还怕赚不开城门吗?他叫大家略等一等,自己带上那一百“官兵”,赚城去了。
十字街头出了事儿,东门城门上的守军还不知道。雷一飞带领一百“绿营兵”到了城下,守军也只当是自己人,且又是从背后来的,未作准备,让雷一飞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城上城下五十名守军悉数被擒。解下他们自己的绑腿带来,统统四马躜蹄捆了,扔在地上。
立本带人赶到,急忙撤出城外。人马刚撤出一半儿,城上被擒的官兵中有人挣开了捆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就去砍那吊着千斤闸的大粗麻绳。二虎在城下听见城上有刀砍的声音,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急忙抽出箭来搭在弓上,只一箭,城上那人应声倒地,但是绳子已经砍断,千斤闸迅速下落。小虎看见,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举起双手,奋力托住。还在城门里面没有出来的人,一看事急,不能再慢慢走了,一人背起一个蹚着脚镣的,就在小虎两臂托着的千斤重闸之下,鱼贯快步跑出。等到最后一个人出来,小虎已经两臂痠麻,满脸通红,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刘保义,他对小虎这力托千斤的神力和奋不顾身的勇敢十分赞许,喊了一声:“后面没人了,快松手撤身!”小虎两手一松,身子往外一闪,那扇千斤石闸一落到底,绳子已断,不费点儿力气,一时间是提不上去的了。
就在这时候,埋伏在南校场四周和守南门的官兵共一百五十人,由两名哨官带领着,奉命来追。看见人已去远,城门又已经被千斤闸封死,提不上去,又怕城外有伏兵,不敢追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伙儿劫法场的英雄们不慌不忙地从容撤去。
取得了全胜的英雄们一口气儿跑了三里路,到了回石金堂的大凉亭前面,回头看看,不见有官兵追来,这才放下了背着的囚犯,按原定计划在这里砸镣。
这里地名“回石金堂”,第一是溪边有个村子叫金堂,第二是溪水中间有一块大石头,传说某一次发大水,把他冲到丽水去了;过了十一年,再次发大水,这块石头居然逆水浮了回来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最多不过从上游另外冲来一块大小形状都很相似的石头,而且正好又搁在原来的地方罢了──于是这个村子极例外地居然有了四个字,被叫做“回石金堂”。因其离东门只有三里,各地进城赶集的人特别多,因此路边由好心人出资搭盖的凉亭也比一般村口的要大些,在缙云是很出名的。
没有见过死囚脚上的死镣是什么样子的人,很难想象那东西有多缺德:套在脚脖子上的两个半圆形铁箍,是用手指头粗的铁铆钉铆死的。这种死镣,一般都是犯人被处决以后再用扁铲錾开。要想在犯人活着的时候打开,只能用锉刀把铆钉的“钉帽”锉平,然后再撬开。但是那样做进度很慢。如果也用扁铲錾,底下得垫上铁砧,然后用大铁锤一锤一锤敲,但是这样做不免要伤及皮肉,不得不十分小心。好在刘保义有经验,想得周到,下山之前,把铁匠的砧子、锤子、扁铲、锉刀全带了来,早就埋藏在凉亭后面了。于是,立刻叮噹叮噹、嗞啦嗞啦地干了起来。
刘保义利用这个时候,与正觉一诉离情。两位老朋友,谁也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有重新聚头的日子,更想不到会在这种境况之下相见。话题当然不免要转到刘保安的身上,两人都很伤心,不觉同时都流下了眼泪。
吴立本赶紧清点伤亡人数。说起来真叫笑话,在一起并肩战斗、共同对敌、打了半天仗了,一路上过来,说了半天话儿了,谁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行列中有了外人。这会儿清点人数,才发现还有一百多名“送殡的”素昧生平,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不打不成相识,不吵不成知交。雷大嫂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位“孝子”,以老朋友的口吻笑吟吟地说:
“多谢壮士拔刀相助,帮我们劫了法场,救出了亲人。刚才在十字街口,我还只当你们真是替王四老爷出殡的呢。那时候,我是只怕街上不乱,但愿越乱越好!有言语冒犯之处,壮士莫怪!敢问壮士尊姓大名,哪个山寨的?可是特意来助我们成事的么?”
那壮士也抱拳哈哈大笑说:
“有趣,有趣!真叫无巧不成书!我也只当你们真是迎亲办喜事儿的呢!那时候,正好用得着有人来打岔儿添乱,正好又遇见你们从对面过来,我顾不得你们是真办喜事还是假办喜事,就以乱裹乱,只求添乱了。言语粗鲁,大嫂包涵!在下姓朱,贱字松林,自幼爱弄枪棒,一向在新建镇上做木匠为业。只为今年水旱之后,又加瘴疠,老百姓们没有饭吃,是我带领几百饥民,抢了镇上几家大户,蹽到雪峰山上去落了草。弟兄们尊我为首领,打着‘平等大王’的旗号四处抢劫,赈济饥民。头些日子,我们有九位兄弟落到了姓金的手里,定了个八月十五日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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