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拿着一杆很长的钓竿,正在垂钓。从身后看去,没有辫子,穿着海青③,戴着僧帽,像个和尚的样子。本良心想:出家人慈悲为本,只听说和尚买鱼放生,谁见过出家人钓鱼呀?心里疑惑,脚步不由得就向问渔亭踅去。迈过了“半步鸿沟”,登上青莲石,绕过栏杆,来到钓鱼人身边一看:果然是个和尚。从他斑白的两鬓看来,约摸已经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但是满脸红光,神采奕奕。红润的双颊,像傲雪经霜的梅花一样,毫不畏缩地迎着朔风严寒在冰天雪地中怒放。只有那眼角条条深陷的鱼尾纹,刻下他一生中经历过的风浪与坎坷。老和尚正襟危坐,像一尊塑像似的,两眼凝视着沉没在急流中的钓丝和浮标,一动也不动,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人走近他身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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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海青──是一种广袖宽大长袍,一般指僧衣或儒生穿的“青衫”。
本良静静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心里纳闷儿:老僧的面前,是一股湍湍急流,不时卷起一个个旋涡;亭子的南面,由于有巨石阻挡,水势平稳,那才是一个钓鱼的好所在。怪的是:这个老者,为什么偏要在这急流中钓鱼呢?看他那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样子,似乎不像是不懂得钓鱼的门道,不敢去打搅他。本良呆呆地站了约摸有两袋烟的工夫,那老僧依旧端坐凝视,泥塑木雕般纹丝儿不动。看样子,这个老和尚是下定决心要在这里静坐死守了,不钓上鱼来,不耗到天黑,是不会动窝儿的。本良又站了一会儿,不禁连自己也觉着没意思起来,正想走开,忽见那钓丝上穿着的一排鹅毛梗浮标在水面上点头似的动了几动,接着就一下子全给拉进水里去了。这当然意味着有鱼咬钩儿。老和尚一举钓竿,钓丝绷得像弓弦似的又紧又直,钓竿的尖端变成了月牙儿形,但却没有把鱼提出水面来。老和尚双手握竿,用力向上一提,“嗖”地一声,钓丝给甩到了身后,却是空的。那老僧微微皱了皱眉头,右手举竿儿,左手顺着钓丝把钓钩捋到手上来。本良一看,吃了一惊:原来那钓丝末端系的,不是鱼钩儿,而是一截铁丝!
本良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多次看过《渭水访贤》这出戏,倒也知道白胡子姜太公在渭水河边用直钩儿离水面三尺钓鱼,高呼“小鱼不来大鱼来”的故事。这时候看见这位老僧也用直钩儿在急流中钓鱼,不禁失声叫了起来说:
“哟,您也用直钩儿钓鱼?”
老和尚抬头看了本良一眼,对他的大惊小怪似乎有些不快,脸色严肃地说:
“请不要高抬我。我不是姜太公,不想沽名钓誉,也不相信今天还会有这么一位文王来礼贤下士。这不过是钩子钩在石头上,把鱼钩儿弄断了罢了。”说着站起身来,把钓丝缠在钓竿上,提起身边一个粗竹筒做的鱼饵罐子来就要走。
本良没有想到这个老头儿说出话来这么噎人,不过仔细一想,他说的也确实在理,不觉自己也笑了起来说:
“这就不钓了?要回去了么?”
那老僧却没有笑,依然淡淡地说:
“钩子断了,不回去,还坐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受到挫折,能够急流勇退,也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吗?”说着,步履轻盈地迈过了“半步鸿沟”,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良又吃了一惊。听他那口气,倒好像话里有话,明明是点着自己说的。心想:难道说,今天碰到的,竟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特意来点化我的不成?要真是这样,倒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非得求他给自己指点指点前途不可。可是又不知道从哪儿问起才对。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恐怕连本省人都不是。急切间,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只得随着他迈过了“半步鸿沟”来,没头没脑地问:
“师父,您从哪儿来?”
老僧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转身来,上下打量了本良一眼,嘴角上露出一丝笑意,慢吞吞地回答说:
“出家人六根清静,有如闲云野鹤,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虽吃人间烟火食,却不问世上尘俗事!”
本良听他出言不俗,越发不肯错过这个机缘了,没等他转过身去走掉,赶紧拦住了说:
“师父道行高深,法眼通天,只求师父慈悲为本,为弟子拨开迷雾,指点一条道路才好。”
那老僧放下竹筒,伸出一个手指来指着本良说:
“你我走在同一条路上,却是各自东西,各奔前程,根本就走不到一个地方去。今天我在这里钓鱼,明天上哪儿,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又怎么能给你指点道路?我先问你,你是上角人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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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上角人──缙云当地口人语中泛指壶镇地区的东乡人而言,因为壶镇地区在惡溪的上游。
“是啊!”
“你姓吴对不对?”
“对呀!”
“你去县里考武秀才,没能考上,是不是?”
本良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为什么这位老僧跟自己素不相识,却知道自己姓什么、哪里人,连考不上武秀才的事情都知道得这么详细呢?要不是确实有道行,怎么能未卜先知对自己这样清楚呢?想到这里,顾不得就在路旁,当即跪了下来恳求说:
“师父道行高深,对我的过去未来,了如指掌。今天有缘得见师父,一定要请师父给我指点迷津,好教弟子早日脱离苦海!”
那老僧听本良如此说,既不伸手搀他起来,也不给他摩顶说偈(j ì季),却仰脸朝天,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他笑的爽朗而自然,一点儿也不做作,就好像确实遇到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忍俊不禁,不得不纵声大笑一场才痛快似的。笑声过去,这才又歪着头端详起本良来,正色说:
“古今中外,教门会道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这个教那个道的,都说自己的祖师爷掌管着三十三重青天、一十八层地狱。这许多大罗真仙们住在天上,要不是也跟地上似的分成许多国,各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这许多神仙佛祖,到底哪位道行最大?直到如今,谁也说不清楚。你年轻轻一个孩子,怎么竟相信唱本小说的信口雌黄,听起妖道疯僧的胡言乱语来呢?你年纪还小,来日方长,快起来赶你的路去吧!比不得山僧暮年之人,在这里钓钓鱼,打发走残年剩岁,多余的光阴。时候不早了,快起来上路走吧!”说完,提起竹筒,回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良听老僧说的这几句话,虽然不像是醍醐灌顶①,顿时大彻大悟起来,却也多少有些明白,知道他说的倒都是实话。“古往今来,谁是大罗真仙?谁是肉身不坏的活佛?不都是人云亦云,谁也没有瞧见过不是?不过,这个老和尚倒是透着有点儿怪:他要不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籍贯和进城赴考的事情呢?不问清楚这个,心里的谜总也不能解开,岂不是一辈子怀里揣着个闷葫芦么?”想到这里,抬头看看老僧,见他已经顺着一条小道儿绕过山嘴,快要隐没在山崖后面了。本良一跃而起,拔腿就追,一路小跑奔上岗子,转到山崖后面,分明看见那老僧手提竹筒,肩扛竹竿,不慌不忙却又是健步如飞地在前面走,两人相距不及百步,可是任凭本良怎么快步追赶,总也追他不上。本良心里寻思:自己这两条腿,从小爬山越岭如履平地,纵然不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飞毛腿,也是每天走一百八十里两头不见黑的地行仙,真难道在百步之内会连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都追不上么?本想叫他一声,请他等一下的,一赌气,也不叫了,紧一紧腰带,正一正背着的包袱和双刀,甩开胳膊,迈开大步,下决心非赶上这老和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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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醍醐(t í hú提胡)灌顶──佛家语。醍醐是制乳酪时最上层的油,佛书上用它比喻最高的佛理和“悟性”, 说人对佛理的大彻大悟,有如醍醐灌顶。
可是说也奇怪,尽管本良把全身的力气都运到了两条腿上,每步跨出去都有三尺来远,追了一阵,离那老僧依旧相距百把十步。抬头看看,那老僧仍然是从容不迫地向前直走,就好像不知道后面有人追他似的。本良不服输,正想加足力气快步追上,却见那老僧拐了一个弯儿,就又隐没在一处山嘴的后面了。
本良暗暗说声不好:看起来,这个老和尚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脚底下的力气却不见得在自己之下,要是这样紧紧尾追,一步撵不上,步步撵不上,要是拐两个弯儿,再遇上个三岔道儿什么的,还有可能把他给追丢了呢。抬头一看,那道山岗土石参半,不算太高,还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松树、杉树,碍脚的刺儿棵倒不多。
本良仗着起小儿练就了蹿山越岭的本事,当机立断,一转身,斜刺里往山上爬去,一口气就蹿到了山岗的顶上。向下一望,那老僧是绕着山脚下的小路走的,这时候还在山嘴那边。也就是说,一个在弦上走,一个在弓上走,让本良给抄了近道儿,这一来,任凭那老僧的脚力再健,也只能落在后面了。本良心里一高兴,像下山的猛虎似的冲下岗子来,正好在老僧面前堵了个正着。他一面施礼,一面微喘着大声说:
“师父慢走,还有件事情要想请教一下。”
那老僧见本良果然抢到自己的前面去了,点了点头,微笑着一语道破:
“不就是为了老僧知道你的姓氏乡里和进城赶考的事情么?这也值得着这么大的急,出这么多的汗?”
本良被他一句话说到了心里去,不由得更加佩服起来。伸手一摸脑门儿,果然是出了一脑袋热汗,想起前两天在县校场上举那三五百斤重的石礅子都没有出汗这件事儿来,不禁自己也乐了。一面举起袖子来擦了擦脸上的油汗,一面讪讪地笑着说:
“不管是真是假,我跟师父没有见过面,师父怎么倒知道我的事情呢?不给我说明白了,不是叫我今天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吗?”
那老僧先不急着给本良揭开谜底,倒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所寺院说:
“你想知道这个缘故,倒也不难。为了山僧一句戏言,累得小檀越①出那么多的汗,山僧也实在过意不去。寒寺就在前面不远,有劳再走几步,先请进去略为歇歇。纵然没有好吃的东西可以待客,山泉一杯,倒还能够止渴生津。等你凉快够了,汗也落下去了,再听山僧慢慢儿给你细说端详,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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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檀越──也作“檀那”,是梵语“陀那钵底”的译音,即“施主”的意思。
本良顺着老僧所指的方向抬头一看,果然前面不远的绿荫丛中,露出一带赭红的粉墙,一所不大不小的寺院,隐藏在一处苍松翠柏浓荫茂密的山谷之中。本良不觉暗暗纳罕起来:自己从小就在这读书洞附近游玩,山前山后可以说全都跑遍了,怎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山里面还有这么一所禅寺呢?今天既然闯到这里来了,别说是老和尚盛情相邀,就是没有人接待,还惦着进寺去看个究竟呢。当下也就老实不客气,道了一声“打搅”,就跟着老和尚走进寺来。
寺院已经破败不堪,粉墙斑驳,砖石外露,山门外经幢旗杆,也破的破、折的折,东倒西歪躺了一地。山门上楷书石刻“黄龙禅寺”四个大字,上款写的是“大明洪武五年壬子敕建”,下款只有“御题”两个字,还有一个篆刻“御笔之宝”的大方印章。那字写得古朴敦厚,苍老遒劲。用不着说,绝不会是朱元璋的亲笔真迹。算起年月来,从洪武五年壬子到同治十一年壬申,已经历时八个甲子又二十寒暑,也就是整整五百年了。这五百年中,善男信女们可能也集资重修过几次。由于地方偏僻,十二年前没有被太平军焚烧拆毁,但也正因为地方偏僻,香火不旺,殿宇被风雨所侵,山门朽腐,屋角坍塌,还未进门,先就给人一种荒凉破败的印象。老僧推开虚掩着的山门,只见两旁“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全都成了残废:仗剑的瞎了眼,弹琵琶的折了手,扛伞的伤了脚,弄蛇的最可怜,从胸到肚开了膛,露出泥胎里面的草绳来,像肠子似的一直拖到了地上。这四个身高丈八的塑像,当年也曾经金裝银裹,威风凛凛地在这里镇守过古刹山门;如今时运不济,走了背字儿,只落得东倒西歪,衣甲不全,还全都帶了伤,一个个龇牙咧嘴地在呻吟着,叹息着,愤慨今非昔比,咒骂佛祖不灵。东西两廊,房塌屋漏;大殿前面的庭院里,荒草没胫,蒿莱丛生。大殿正中,虽然还有一尊比较完整的释加牟尼佛,但也已经久断香烟,供桌上面,不但碰钟响铃木鱼铜罄诸般法器一概皆无,就连个香炉烛台也都没有。梁间屋角,到处是鼠穴鸟窝。所谓“秽粪着佛头”,大概就是这里的写照吧。有一尊比较完整的释加牟尼佛,但也已经久断香烟,供桌上面,不但碰钟响铃木鱼铜罄诸般法器一概皆无,就连个香炉烛台也都没有。梁间屋角,到处是鼠穴鸟窝。所谓“秽粪着佛头”,大概就是这里的写照吧。
释加牟尼身后,隔着雕花的屏障,背靠背地站着一尊木雕的韦陀神像,一手扶着一柄镂刻得玲珑剔透的降魔杵,杵尖着地,上身微微地向前倾斜,像是极目远眺的样子。神像的身上虽然也为尘土和鸟粪所污,但是精巧的刻工,依然能反映出韦陀的风流倜傥少年英俊来,给人一种美的感受。正对着韦陀,是大殿的穿堂门,双扉紧闭,显然是里面下了暗闩了。老和尚打腰间解下一个山字形大钥匙来把暗闩拨开,推开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个小小的院落,座北朝南一明两暗三间净室,东西两间厢房。小院子里鹅卵石砌的图案,石缝中连一根杂草也没有。窗棂和板壁虽然都已经十分陈旧,原来的朱漆也几乎无法辨认了,但却打抹得干干净净。两边窗下石阶上,一溜儿放着十来盆秋菊,正开着碗口大小雪白的花朵,迎风招展,似乎在点头微笑,迎接贵客的来临。前后两个院子,只有一墙之隔,却是判然两个世界。单看大殿,有谁相信殿后居然别有洞天,竟还会有寺僧在这里居住,“于无佛处作佛”呢。
老僧推开雕花的中堂门,让本良进屋。中堂两边,各有隔扇门和东西两室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