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仇有财点头了,本忠这才接着去年各个去考秀才的茬口儿上,把林吴两家如何结仇,为了走失一条黄牯,发展到大打出手,双方互有伤亡,在斗殴中,自己又怎样一刀结果了林国栋的胖老婆,夺门脱身逃了出来……原原本本地说了个详细。说完了,还要仇有财评评谁家在理谁家不在理。
仇有财是个久沉苦海、善恶分明的人,本忠的话还没有说完,早已经气得他牙齿咯嘣咯嘣地咬响,眼珠子都努出来了。等本忠把话说完,这才大叫一声说:
“天下还有这样仗势欺人的吗?这宗官司,告到衙门里去,看样子也是没钱的人家吃亏。不管怎么说,你先逃出活口来,也是道理,只是往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本忠苦笑一声说: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如今的官府,铜钱银子比他爹娘还亲。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官府黑良心。林家现放着两具尸首,又逮住了活口,再多花几两银子在衙门里上下一打点,还不是判我家犯了明火执仗、夜人民宅的罪?!不用说,这场官司不打则已,打起来是非输不可的。本厚叫我赶紧逃出来,也就是为的留条活命,往后好回来报仇雪恨的意思。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我原先打算到兰溪山上去烧炭,等往后翅膀长硬了,再回来找林家算账。今天碰到你,我又改变主意了。我想,如今天下大乱,有本事的人,有上山的,也有下山的,到处都有能人。要是跟着你们戏班子走山串乡、投师访友,得个名师指点,武艺上才能长进;不把本事学到家,报仇还不是一句空话?你明白了我的一番苦衷,总该答应我跟你去学唱戏了吧?”
仇有财没有想到本忠才十几岁,却走过了这样一段坑洼不平的道路,经历了这样一场翻江倒海的风雨,把一家的血海冤仇挑到了自己的肩上,心里比以前更喜欢他了。他愿意拿吴家的冤仇当作自己的冤仇,愿意把自己的本事、积累的经验全数传授给这个要强的孩子,愿意把自己一生中受过的苦难、攒下的仇恨统统倾注到这个羽毛未丰的孩子身上,把自己和这个孩子揉合成一个整体,再也不能分离。
二十多年来,在自己报过了一人一家的私仇以后,不正是还把普天下穷人受到的苦难都当成自己的苦难、把普天下穷人未报的冤仇都当作自己的冤仇吗?仇有财心里在翻腾,在激动,在自问自答,终于停下步子,拽住本忠的胳膊,无限深情地说:
“要是你一时间没地方可去,就跟我到戏班子里混一阵子再说吧。你的事情,我听过以后,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再也不会向别人提起了。看起来,天下的受苦人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你拿我不当外人,我也不能对你见外。我家里的这一本苦经,念起来另是一种苦味儿。今天你要跟我去学唱戏,趁你还没有迈进这条门槛,我也得跟你说说唱戏人家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听完了,你品品唱戏这一行的甘苦,再好好儿想想干不干这一行。”
离石柱街已经有十几里路了,再也用不着担心黄二少爷会带一帮青皮追上来。两个人稍稍放慢了脚步,本忠不前不后地紧摽着仇有财,听他不慌不忙地用洪钟般的嗓音,叙述着他家、他自己那一本浸透着滔滔泪水和斑斑血迹的苦经。
第六十二回
空即是色,老色鬼贪色求美色
色即是空,醋娘子吃醋起旋风
说起我的身世来,有许多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一闭上眼睛,桩桩往事,至今历历在目,耿耿在心,怎么也忘记不了;有许多事情,我本来就不知道,后来也没细打听,只好让它稀里糊涂算了。比如说,你问我是哪里人,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永康人。如果你一定要刨根问底,追究是哪个乡哪个村,我可就说不上准地方来了。
早年间,永康县石柱街有一家大财主,名叫黄金龙,外号人称“十里黄”。有人说:石柱街方圆十里内看得见的黄土,都是他黄家的,这话也许说得过火点儿。有人说:有一年正月十五耍龙灯,正赶上黄金龙娶媳妇儿,想着要摆一摆他黄家的排场,通知每一家佃户出一节黄板龙①,到日子连起来一看,这条黄龙足足有十里地长,这话也许多少还沾点儿边儿。
……………………
① 板龙──永康、缙云一带的龙灯,可分为板龙、布龙、曲龙三种。板龙用木板连接,每块木板上扎一节龙灯,长八九尺,龙头高的可达两丈多。这种龙灯除了在大街上拉来拉去之外,还可以在麦地里盘龙,叫做“龙' 练改⻊旁' 麦”,据说被踩过的麦田返青以后,长势更好。布龙每柄一节,每节约三四尺长,节与节之间用红布相连,耍时以龙珠为前导,上下左右翻舞。曲龙以无数竹环相接,浑然一体,看不出接头。每若干环下面有一木柄,可持以耍舞。
这个黄金龙,当时不过三十多岁,自己捐了个四品道班的前程,在外省做官儿,却把个母老虎撇在家里替他收祖放债,经管田地山塘。
三十六年前,我就是在他家一间紧挨着牛棚的小破房子里出世的。那会儿,我爹在黄家扛大活儿。说起我娘来,那话儿可就长了。
五十六年前,有个戏班子在金华府哪个县哪个镇上唱谢年戏,这家唱了那家唱,接连唱了一个多月,赶到戏班子走了,当地有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不见了。她家大人雇人四处去找,过了半个多月才把姑娘找回来。从此就把她关在屋子里,连大门也不让出。
过了半年多,有几个街坊有事儿上她家去,跟她冷眼照过一两回面,她总是赶忙躲进屋去,不过那蝈蝈儿似的大肚子却早就叫人看见了。临盆那天,一者是头胎,二者是在家里关的日子长了,难得走动,孩子生不下来,不得不请个老娘婆来接生,才算母女平安。当时女家大人本想把孩子溺死的,姑娘听见了死活不肯,亏得老娘婆做好做歹,才算留下孩子一条活命,连夜送到县里育婴堂去了。
事后女家拿出好几吊钱来想封住那个老娘婆的嘴,可是老娘们儿的嘴有几个是那么把牢的?知己传知已,过不了多久,大姑娘养私孩子的新闻就在前村后村传了个遍。孩子给抢走,心上的男人又不敢上门来,名声坏了,嫁又嫁不出去,正赶上那天爹娘骂了她几句,一羞一恼,想想没有自己的活路,半夜里一根绳子吊了颈──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辈子就这样交代了。
小姑娘在育婴堂里长到八九岁,说也奇怪,天天吃的是白薯面窝窝头,却长得细皮白肉,好一副相貌;又加上聪明伶俐,谁见了都喜欢。更奇怪的是:小姑娘天生一条好嗓子,看过的戏,听过的小曲儿,立时三刻就学得上来。那年正好有个戏班子在县里唱戏,领班的姓白,两口子没个小孩儿,就把小姑娘给领走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到了戏班里,先是烧个茶递个水在后台打打杂,稍为长大一点儿了,上台演个小童、使女什么的,倒不用怎么打扮。小姑娘本来就爱唱,心眼儿灵通,嗓音儿清亮,记性又好,再加上性格温柔随和,谁都愿意指点她。说起来,她并没有在戏班子里认过师傅正式学过戏,可是十六岁上,“一人永占”、“荆刘杀拜”①这些有名的大本头戏,竟都能插得上脚演得下来。领班的见她能替他赚钱了,就给她起了一个艺名叫“白牡丹”,正式顶一名旦角,挂牌儿唱戏。
……………………
① 一人永占、荆刘杀拜──指《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和《荆钗记》、《白兔记》(叙刘知远故事,所以称“刘”)、《杀狗记》、《拜月记》八出名剧。
那年头,除了支应官府里头内眷们看的戏班子才由十几岁的姑娘家演唱之外,一般跑野台子的戏班,不论生旦净末丑全都是男人扮演。如今在一色儿男人的戏班子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大姑娘唱戏,不单长得标致,嗓子又高又甜,甚至连演戏的路数、台风都与众不同,哪儿能不招人喜欢?
不出三年,金华、衢州、台州、处州以及左近一些州县常看戏的人,谁不知道有个把穆桂英唱活了的白牡丹?
一个女角儿长得漂亮,加上嗓子甜润,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反倒是百样祸事的根苗儿。“娼优娼优”,在有钱的老爷们眼里,一个唱戏的坤角儿,还不抵那堂子里的姑娘呢!
道光十七年,白牡丹十九岁,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连“白家班子”这个老名儿都改作“白牡丹班”了。那年她在兰溪码头园子里唱戏,黄金龙在安徽发审局任上贪赃枉法丢了官,回家乡来吃老米饭,路过兰溪,一连看了三夜白牡丹唱的戏,把个色中饿鬼看得着了迷,住在客栈里老是舍不得动身,末了儿干脆央人去说合,愿出一百两银子把白牡丹买去做妾。领班的虽然指着这棵摇钱树当做活钱柜儿,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弄这么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去?一个从育婴堂里白领来的姑娘,没花一文钱,十年中反倒替领班的赚了不少银子,如今有人肯出大价码儿买去做小,还有个不愿意的?讨价还价,最后总算以一百五十两银子成交了。
白牡丹在戏班子里摘了牌儿,穿上黄家送来的红绸子衫裤红缎子鞋,簪一朵珠花,一乘小轿抬到黄家包下的客栈里,来不及择什么好日子,当天夜里就成了亲了。
黄金龙新娶了一个花朵儿也似的美妾,白天黑夜地吹拉弹唱,箫管弦歌,红灯绿酒,乐不思蜀,在兰溪客栈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早把“打道回府”的事儿给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家里的大奶奶自从接到老爷要回乡的消息,早也盼,晚也等,却连个影子也没见着。等得不耐烦了,就派上个心腹小厮一路上接了出来,还发话说:哪怕就是接到任上呢,也要讨个实信儿回去。不意刚接到兰溪,就得到老爷讨了个女戏子做小、天天饮酒作乐的消息,不敢停留露面,连夜赶回石柱街给大奶奶报信儿去了。
黄家大奶奶是个远近闻名的醋娘子,黄金龙以前也曾经娶过几个小妾,自打他到外地去“出仕”,这些小妾一个个地都让大奶奶以“老爷长住任上难得回家”为理由给打发走了。如今听说老爷在旅途中再次娶妾,刚打翻了醋罐头,又跌进了醋缸里,还有个不酸到骨头缝儿里去的吗?好在路途不远,就雇上一乘轿子,带一个贴心的小厮,直奔兰溪找他爷们儿去算这一笔老醋账,去打一场枕头边边儿上的官司去了。
醋娘子是个厉害脚色,到了兰溪码头,也不打,也不闹,自己穿着土布衣裳,倒买了几色假珠宝的簪环之类带上,进门刚坐下,也不问问老爷一路上餐风宿露、饥寒劳碌,开门见山就先上一段二六:
“得知老爷娶了新夫人,特地赶来给老爷道喜!快把新夫人请将出来,让我拜见拜见吧!”
黄金龙是个出名儿的“板凳儿”①。别看他在发审局榨钱整人的时候那么厉害,见了老婆,却是俯首贴耳怕得像只避猫鼠相似。这时候夫人突然驾到,又是这张脸色、这副架势,眼光里露出的是三分凶光,笑意中藏着的是七分醋意,明知道是西王母娘娘降临,不是一宗好对付的买卖,哪里还敢承认?赶忙站起来极口分辩说:
……………………
① 板凳儿──当地对怕老婆者的谑称,源出闹剧《双背凳儿》,叙两人各自吹嘘不怕老婆,最后都被老婆罚背板凳儿下跪的故事。
“快别听那一班惹是生非的闲鸟们乱嚼舌头,谁娶什么新夫人来了?我这里有几个同寅拉住不放,又有几宗买卖上的交易拖住了手,耽搁了几天,碰上个机灵丫头,多花几两银子买了来打算带回去伺候你大奶奶倒是有的,谁娶什么新夫人来着?不信,你尽管去问问底下人,可不是我在说瞎活!”
大奶奶明知道他带的那帮跟班二爷们都是他心腹,遇上这种事情,碍着老爷太太两面的干系,谁敢说实话?一听说是给自己买的丫头,心里明知这是他鬼画符的急招儿,干脆也就顺着台阶儿下,大剌剌地正一正座位,皮笑肉不笑地说:
“好哇!那就算是我听了别人没根儿的谣言,错怪你老爷了。难为你有这份儿好心,大老远地从安徽回来,还想得着家里的黄脸婆子。要真是特为给我买的使唤丫头呢,那就唤出来让我相相,要是我瞧得上眼呢,谢谢你老爷的恩典,这我就带回去;要是我瞧不上眼呢,就着这兰溪码头水客多,趁早转手卖了的干净!”
黄金龙无可奈何,只得把白壮丹叫出来给大奶奶磕头。大奶奶一看她那穿着打扮,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明白?可是凭眼前这么个俏丽机灵的丫头,也不能说不中意,只得强装笑脸夸了几句,拿出那几件假珠宝首饰来赏过了,这才三分狠心七分醋意地发话说:
“这丫头的模样儿倒是长得不错, 看样子机灵劲儿上也有个七八分儿。只是咱们家买个丫头,并不为的当花瓶供着,地里的活路有长工做,三餐饭菜有厨头管,剩下这端茶递水、扫地擦桌、洗衣裳、倒马桶的差使,却是免不掉的。活路不算太重,可是也得起五更睡半夜,干在前头,吃在后头。讨得我喜欢,我自然另眼相看你;要是不安份守己,好吃懒做,搬口舌弄是非,轻则有家法管教,重则唤个媒婆来卖你出去,别等落到堂子①里了,再怪我心狠。”
……………………
① 堂子──妓院。黄金龙无可奈何,只得把白壮丹叫出来给大奶奶磕头。
白牡丹稀里糊涂地被班主卖了出来,也弄不清究竟是做小妾还是做丫头,只好噙着一包眼泪,答应了几个“是”字。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大奶奶就带着新买的丫头回家去了。黄金龙哭笑不得,只好假门假氏地又住了几天,匆匆忙忙赶回家去。
等黄金龙到了家里,白牡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红绸子衫裤绣花儿鞋换成了蓝白柳条土布上衣、雪里青②土布的裤子,围一块蓝土布围裙,前前后后忙个不住,十足像个土财主家的使唤丫头了。尽管穿着打扮上改了样儿,却改不了她那红润的脸庞、雪藕也似的两只小白胖手,比较起来,布衣淡妆的村姑打扮,倒比那穿绸着缎珠翠满头的浓妆艳抹更加动人三分。恨只恨大奶奶看得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