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于无佛处作佛”呢。
老僧推开雕花的中堂门,让本良进屋。中堂两边,各有隔扇门和东西两室相通,估计那是老和尚的经堂和禅房。紧靠北墙,方桌上有一个小小的佛龛,龛前有一座绿锈斑斑的圆鼓形古铜鼎足小香炉,满积陈年的香灰。不过桌子前面,却又连个拜垫蒲团都没有。桌子两旁,倒有两张半旧的松木椅子。这样一间三不像的房间,说佛堂不像佛堂,说客厅不像客厅,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是好。
老僧让本良在松木椅子上坐了,自己出门去端回一碗凉水来放在桌上,笑对本良说:
“深山古刹,香火冷落已久,只有老僧一人在这里耕作渔樵,自操井臼而食。小檀越光临寒寺,连杯清茶也供应不起,见笑见笑。这碗山泉,倒还清凉甘甜,正好解渴,请将就喝吧。”
本良欠身道了谢,端起碗来,喝了一口。也不知是快走了几步渴了呢,还是这里的山泉与别处的不同,喝在嘴里,果然是又凉快又甘美,咽下肚去,寒气逼人,把一腔热火,全从头顶心赶跑了。回过味儿来,觉得满口芬芳,好像喝的不是凉水,倒像是玉液琼浆、甘露仙酒似的。本良喝出味儿来了,三口两口就把一碗凉水喝了个干干净净。放下碗来,正要夸奖,那老和尚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倒抢先发了话了:
“一碗山泉,竟比香茶好喝,是不是?喝得可口,本应当再奉上一碗,请小檀越喝个痛快才是。不过这种山泉是从石隙中涌出来的,寒气太重,只可一杯为度,喝多了,阴阳相克,不免要种下病根儿,那可倒是山僧的不是了。不瞒小檀越说,这里自从建寺以来,就留下这样一条规矩:山泉清凉,人人可尝,一杯为度,没得商量。就连当年洪武皇帝来了,都没有打破这个规矩呢。”
本良这才想起山门上御笔题的“黄龙禅寺”四个字来,联想起小时候听到的“龙耕岩”故事,不禁把自己此来的目的暂时丢过一边,先向老僧请教起这个典故来:
“那么说,洪武皇帝还真到这里来过,那山门上‘黄龙禅寺’四个大字,也真是他的亲笔啰?我小时候听人说,洪武皇帝逃难的那一年,从这里经过,后面有追兵,前面又是深溪绝壁,无路可走,看看就要让人给追上了,幸亏他是星宿下凡的真命天子,行动都有天神保佑,只听得平地上起一个霹雳,绝壁上凭空开出一条一人多高展平的长廊来,放他过去。这就是‘龙耕岩’的来历,可真有这回事儿么?”
老和尚见他问到这个典故上来了,心知不是三句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干脆就在对面一张松木椅子上坐了下来,闭目静思了片刻,这才笑着回答说:
“有关风景胜迹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无非有的以景托人,凭空杜撰;有的以人托景,牵强附会,本来就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茶余酒后,聊助谈兴,夏夜纳凉,哄哄孩子而已,岂能当真?就说这龙耕岩吧,我到这里来才几年,听到不同的说法就不下五六种之多。说得最多的,是汉光武刘秀逃难的时候,路过缙云,不单他爬过的悬崖峭壁全都凹了进去,变成了水平的走廊,还躲在一个叫李大的更夫家里,跟李大的女儿有过一段风流孽债。考证起来,历史上根本就没那么一回事儿。不过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倒是确实到过你们缙云地面,还到这里来喝过刚才你喝的山泉水呢!”
“刚才我看见山门上写着‘大明洪武五年壬子敕建’,那么说,朱元璋一定是洪武五年到这里来的啰?”
“不是的。洪武五年是奉敕重建黄龙寺的年月,不是朱元璋到这里来喝山泉水的日子。考证起来,朱元璋前后一共到这里来过两次:一次是元末至正二十七年丁未,也就是他登基做皇帝的前一年,他到温州去打方国珍①,到过这里。他到金华的时候,还设过一个什么‘招贤馆’,刘基、章溢、宋濂、叶琛这些浙东学派的大儒们就是这时候投靠了朱元璋的②。朱元璋见了他们,非常高兴,说过‘我以天下托四先生’这样的话。还有你们缙云人吴似雷,身高力大,一担能挑一千多斤,也就是这时候穿着一双一尺多长的草鞋去见朱元璋的。这些故事,大概你总听说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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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方国珍──元末诸路起义军领袖之一,浙江海宁人(一说黄岩人),盐贩出身(一说贩私盐出身)。至正八年(1348),入海为盗。在元末人民蜂起反元的浪潮中,与其兄弟子侄共同起事,但反复不断地反元又降元,当过元朝的淮南行省和左丞相等大官,至正十三年(1353), 据有台州、温州、庆元三路地方,助元兵攻张士诚。在張士诚战败降元的当年(至正二十七年,1367)七月,朱元璋派朱亮祖、汤和率军攻打方国珍,陷温州、庆元,同年十二月,方国珍降。翌年正月,朱元璋登基称帝。
② 朱元璋到滁阳,里中“长者”李善长献“汉高起布衣……五年成帝业”的方略,大批引进著名的“贤达”,其中有浙东学派的大儒宋濂、叶琛、章溢、刘基等。刘基,字伯温,浙江青田县人,进士出身,曾任元朝浙江儒学副提举。
“吴似雷的故事我倒是小时候就听人家说起过。听说他一顿饭能吃十斤米,一个人能扛起一根一千斤重的水碓大轴来。他的坟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双龙村,坟旁边有一棵三百多年的大樟树,小时候我还去看过呢。”
“传说嘛,总不免越传越邪乎的。能吃,力大,也许倒是真事儿,不过不见得真能吃那么多,真有那么大的力气。就在那一年,朱元璋轻骑简从,经过这里,进寺来讨水喝。那时候,这寺叫‘清风寺’,还没有这么高的佛殿,也没有几个和尚,不过是一座荒山野庙而已。当家的法名叫妙明,见为首这位将官模样的人,长得魁梧奇伟,器宇不凡,衣着华丽,腰悬宝剑,从人众多,非比一般,不敢怠慢,赶紧亲自端来一碗山泉水献了上去。朱元璋见他端来的是一碗凉水,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不过到了这深山小寺里来,现烧开水也来不及了,只好将就点儿喝几口。没想到才喝了两口,就品出这水的与众不同来,不觉一口气儿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接着就讨第二碗。妙明当即以‘山泉过凉,不宜多饮,只可一杯为度’的话为辞,不肯再去端来。朱元璋又是一个老大不乐意。那时候,他还没有身登大宝做皇帝,不过早就以天子自居,行动说话,说一不二惯了的,见连一杯水都讨不出来,登时沉下脸就要发作。妙明是个善观气色又长于应对的人,一看风头不对,赶紧趁风转舵,当即双手合十,上前低眉谢罪,善言解释,把建寺以来当家和尚口口相传的那四句偈语念了一遍,又殷勤动问尊长贵姓大名,来自何处。朱元璋似乎怒气稍解,也不答话,看见桌子上放着有现成的笔墨,就拿起笔来,在这东边墙上题诗一首,写完以后,掷笔于地,一挥手,全都一拥而出,上马去了。妙明心惊胆战,转回身来再看那墙上的诗,写的是:
曾杀江南百万兵,
腰间宝剑血犹腥;
山僧不识英雄汉,
还敢呶呶问姓名。
这才知道是朱元璋到了,不禁魂飞天外,大惊失色。赶紧追出山门,只听见马蹄得得,山路上黄尘滚滚,人已远去。那时候,还是元朝的天下,尽管诸路英雄纷纷起义,四方豪杰自立为王,各统大军,逐鹿中原,却不知究竟鹿死谁手。俗话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你也称孤,我也道寡,成者王侯败者贼,不过都是草头天子,蒙古军一来,倒楣的还是老百姓。要是墙上留着朱元璋的笔迹,一旦官军到来,如何吃罪得起?妙明追赶朱元璋不着,回寺来对着这四行诗句愁眉不展,越琢磨越害怕。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一盆水来,连擦带刮地把墙上的诗句统统洗掉。不出三个月,朱元璋平定温州回来,又路过缙云,想起几个月之前清风寺题诗的旧事来,就随带卫士从人,身穿黄袍,又来到这里。妙明闻讯,出门跪接。朱元璋到这屋子里坐定,抬头一看自己题的诗没有了,脸上的眼睛鼻子也渐渐地挪了位置。妙明到底是个机灵人,灵机一动,就有词儿了。他不慌不忙,在一边躬身念了四句诗:
御笔题诗不敢留,
留后深恐鬼神愁;
故将法水轻轻洗,
犹有神光射斗牛。
朱元璋见他善于应付,不但没有责怪,反而转嗔为喜,赐他座位,听他说因果、谈禅理。当时的天下大势,朱元璋已经用武力统一江南吴王①等诸路起义军,跟蒙古军形成了一个南北对峙的局面;北方红巾军全军覆没以后,扩郭铁木耳据太原,李恩齐据关中,彼此猜忌,结仇互攻,兵力分散,元顺帝号令不行,尾大不掉,已经无法维持残局。朱元璋在征方国珍的同时,就议定了先取山东,转取河南,堵塞潼关,北上取大都②,再取山西、陕西的战策,并以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率兵将二十五万,猛攻山东,大都指日可下。只要稍有头脑略有眼光的人,谁看不出来天下就要改姓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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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江南吴王──指张士诚,元末泰州白驹场人,至正十三年(1353)起兵反元,占领江南,至正二十三年,自称吴王。
②大都──元朝的京城,即现在的北京。
妙明不痴不聋,一张嘴又能说会道,少不得故弄玄虚,大谈其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的‘玄而又玄’的玄理。几句顺水人情,恭维得朱元璋心花怒放。妙明趁机进言,说是‘黄龙两度降福,寒寺蓬筚生辉,拟请将清风寺改名为黄龙寺,卑便光辉永照,龙威永存’云云。朱元璋点头认可,略坐一坐,又喝了一杯这里的山泉水,就起身去了。妙明也不跟外人提及此事,一直到朱元璋建都南京,坐了龙廷,天下逐渐平定下来了,这才在洪武五年进京去面见皇上,恳请亲赐御笔。朱元璋小时候也当过和尚,正所谓‘和尚不亲帽儿亲’,倒是不忘故旧,在便殿召见了他。不过朱元璋到底是个放牛娃出身,长于武学,短于文才,写几个字更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用不着说,刚才你看见的‘黄龙禅寺’四个大字,不是秉笔太监代书,就是翰林学士代笔。还有这间屋子,赐名为‘析玄堂’;屋后的山泉水,赐名为‘冰晶一抔’,当然也都是出自这位代庖者的手笔。妙明从南京回来,指着御笔题词广结善缘,借着奉敕重建四方募化,这才盖起今天这座高大的寺院来。几年以后,妙明又去南京,朱元璋留他当了白马寺的堂头和尚①,从此就没有再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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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堂头和尚──主持、方丈的俗称。
本良抬头看看北面墙上,果然有一块黑底金字的盘龙横匾,却只写着“析玄”两个大字。那字体,显而易见跟门口的“黄龙禅寺”是一模一样的。本良点点头说:
“没想到这里有这样一所寺院,还有这样一个典故。石笋前是我姥姥家,这里的风景我从小就熟,只听说西乡新建那边的黄龙山黄龙寨上有一座大庙叫做黄龙寺,寺里有上千的和尚,风景美,地势险,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怎么这里的这座黄龙禅寺,我却连听也没有听见过呢?”
老和尚笑了笑说:
“这就叫隔山如隔世嘛。陶渊明说的世外桃源,绝不可能是山洞里面别有一重天日,看起来,只不过跟世人隔着一重山罢了。那么,为什么避秦时乱的老百姓在那里住了五百来年,一直到晉太原中才有这么个捕鱼为业的武陵人撞了进去,居民还未改秦时服色呢?无非因为那个地方偏僻,不为世人所知罢了。正因为读书洞就在大路旁边,四处还有那么多的风景可以赏玩,足够游客们整天奔波流连忘返的了,谁还会顾及荒山深谷里的这座破庙呢?所以这里香火冷落,连佛像都快要倒光了。正因为这里偏僻,太平军过境的时候,才没有把它烧掉。不管它怎么破,总还有我一个安身的所在。这就叫凡物皆有不足,有一利必有一弊的意思。至于说到朱元璋驾临清风寺的这段故事,在洪武年间,那也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不过相隔了五百多年,事过境迁,昔日的繁华兴旺,变成了今天的门庭冷落;往日的暮鼓晨钟,变成了今天的佛倒殿坍;这也是凡事有头必有尾,有起必有落,有生必有灭,有聚必有散的意思。”
本良听老和尚说的这一番话,十分入情合理,心里更加相信他有些来历。不过也觉得纳闷儿:他是个佛门弟子,是个修道礼佛求正果的人,怎么开口闭口总说没神没佛呢?不过初次相见,不便于开口动问,于是一时没有说话。忽然想起自己跑到这里来,原是为解开老和尚怎么会未卜先知这个谜的,进寺来好半天了,从喝水说到朱元璋,又从朱元璋说到不生不灭的玄理,这一个圈子,也绕得实在太大了。抬头看看门外,日影已经越来越短,天色已近巳末,要是再聊下去,赶到姥姥家去吃午饭可就来不及了。这样一想,就在座上拱拱手,把话题拉回来说:
“老师父刚才的一席话,含意深广,教弟子又明白了许多道理。今天有缘得见师父,真是三生有幸,恨不得把平素一些想不通的事儿统统拿出来请教一番才好呢!只是今天下考回家路过宝寺,时间仓促,还要到石笋前去看望外祖母,只好等往后有机会的时候再来请教了。不过刚才在问渔亭前跟师父初次见面,师父怎么就知道我姓什么、哪儿人,连我没考上武秀才的事儿都知道了呢?这个扣儿,恳请师父一定要给我指点解开才好。”
老和尚也明知道本良是为这件事情追进山里来的,听他点到本题儿上来了,微微一笑说:
“我看小檀越挺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个清楚明白的扣儿都解不开呢?古往今来,你见过谁是未卜先知的?诸葛亮未出茅庐就预知天下三分,那也不是他能掐会算算出来,或是善观天象看出来的。要是真有这么一桩事情,我看也是根据前因推出来的后果,根据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势力的强弱演变,大胆作出天下三分的估计而已。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和尚,读过的佛经,没有一万卷,也有几千卷了,不过我佛的妙法真经能叫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