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迈出房门来,回手把房门儿轻轻带上。整个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中间那间正房一灯如豆,映红了隔扇上半截儿纸糊的雕花窗棂。侧耳一听,东西厢房里都有大小不同声音各异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遥相唱和。他们劳累了一天,这会儿都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就是打雷、筛锣,也吵不醒他们的了。
我所担心的,只是不知道黄金龙这会儿睡着了没有。点着灯,是烧鸦片呢,还是在干什么?我蹑手蹑脚走到他的房前,伸出舌尖儿舔湿了窗户纸,捅个小窟窿,眯起一只眼睛往里一看:桌上点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一摇一晃的,正在垂死挣扎。床上一顶白夏布蚊帐,放下了帐门,叫人无法判断里面的人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我试着轻轻地推了推房门,发出了微微的“咯”地一声,说明里面已经上了闩,却也不见有什么反响。我正在犹豫不决之中,忽然听见床上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快,快把那牌子,给我扔了!”接着就不声不响了。
这老小子在说梦话,说明他已经睡着了。不趁他睡着了撬门儿,还等什么时候?我伸手从扎腰里拔出尖刀来,伸到门缝儿里,找到了门闩的所在,然后一点儿一点儿拨开。拨到尽头了,我蹲下身子,用两手向上端起一扇门来,轻轻地往里推──你知道吗?不论有多响的门,只要你把门端起来推,就会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的──房门推开约有一尺多宽了,先要看看门后有没有埋伏,再侧着身子跨了进去,回头又蹲着身子端起门来轻轻儿关上──为什么要蹲着身子呢?只为屋里点着灯,省得把自己的影子投到窗户上,让人看见。──进了房间,我想把灯吹灭了,又一想,干脆把灯芯往上掭了掭,让屋子里照得亮亮的。我走到床前,右手握刀,左手轻轻地把蚊帐撩起来,挂在帐钩儿上。这就看见黄金龙四脚朝天仰八叉地躺著,脸上一副怪相。一切碍事儿的东西都没有了,这时候只要一刀下去,老小子的狗头就能让我给提溜起来。不过我不能这样让他稀里糊涂地死掉。我要让他死得明明白白。我抓往他的辫根儿往上一扽,这老狗从睡梦中吃了一惊,刚刚“啊”了一声,睁眼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着他的鼻子尖儿,吓得把后半截儿话音又咽了回去。我把刀尖儿在他脑门儿上蹭了两下,低低地喝了一声:
“不许喊,再喊我就结果了你!”
老小子赶紧哆嗦着说:
“不喊,我不喊!好汉饶命!我这里有几锭金子和一些散碎银子,在扎包里装着,整封的银子都在东厢房麻袋里……”
我不打算跟他多废恬,只说了一句:
“告诉你,我就是白牡丹的儿子、王宝珠的男人韩苦娃。今天是专为取你的狗头和黑心去祭我妈和我女人的!”
这条老狗一听说我是韩苦娃,脸色刷地一下子变成了一张白纸,两手紧抓着胸口,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你是……我的……”
我没容他说完,一低脑袋,躲开脸上溅血,锋快的七寸钢刀在他脖子上来回两下子,一颗又肥又圆的脑袋就和他的脖子分了家,想喊也喊不出来了。我扔下脑袋,掀开被子,就手把他开了膛,把他那颗丧尽了天良的黑心掏了出来,用他自己的衣服把脑袋和黑心做两处包严了,提起扎包来摸了摸,有五锭十两一锭的马蹄金,还有十几两散碎银子。我抓了几两银子掖在腰包里当盘缠,正想离开,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了店家,就撕了一块布团成一团儿,蘸饱了污血,在粉墙上留下了四行大字:
不是盗匪不是偷,
不为银钱为报仇。
要问我是哪一个?
牡丹坟上问根由。
这才擦干了刀上和手上的血迹,放下蚊帐,吹灭了灯,提着两个小包儿出来,还用刀尖儿把门闩上,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安安定定地擦干净身上的血迹,解开辫子,把人头和心包进了包袱里。
事情办完,心里倒坦然了,一头躺倒,居然睡着。一觉醒来,已经鸡叫头遍,赶紧起床点上灯,把东西归置整齐了,还到前院儿店面上讨了盆热水洗了脸洗了手,这才落落大方地背上包袱,告辞伙计们,开门走出店房来。
三里平川路,十五里上坡路,一口气儿走到望夫岭,天刚蒙蒙亮。晨曦朝雾中,那岭上的青松更显得苍劲挺拔、青葱滴翠,拨开重重迷雾,直刺那伸手就能摸得着的湛蓝的天空。我把包袱打开,取出买的果品糕点,一样一样摆在宝珠的坟前,又把那颗脏得像粪缸里的陈年屎球、坏得顺着心眼儿流脓的狼心提了出来,摆上那几样果点,正中点上了香烛,这才端端正正作了一个长揖,轻声祷告说:我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了店家,就撕了一块布蘸饱了污血,在粉墙上留下了四行大字。
“宝珠,小玉她娘!仇人的心已经摆在你面前,你可以闭上眼睛啦!委屈你先在这里住一些日子,往后等小玉长大了,有了个准地方儿,再来收殓你的尸骨吧。”说着,一阵心酸,滴下了眼泪来。
抬头看看东方,隔溪山后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染红了半爿蓝天;朝霞倒映在向南流去的清溪中,上下交辉掩映,水天一色。宝珠长眠在这样一个山川秀丽景色宜人的崇山峻岭之中,对她这个劳碌奔波像匆匆辞去的溪水一样的人来说,倒也十分相称。想了一会儿,焚化了纸马冥钞,也不收那祭品,别过了宝珠,就匆匆赶下岭来。
到了岭南村,进了寄托小玉的那家人家,一眼就看到小玉坐在一张方凳上,那位好心的大嫂正在替她梳小辫儿。小玉听见脚步响,抬头一看是我,顾不得披散着头发,张开两只小胳膊,像鸟儿似的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来,再也不肯松手。我抱着小玉进了屋,取出一块一两上下的碎银子来谢过了大哥大嫂,打开包袱,除去我爹给我的那块红罗帕之外,把宝珠剩下的几件衣服,全数都留给了大嫂,自己也换上了一身衣裳,把包着人头的新包袱包进旧包袱里,又讨一顶旧笠帽低低地扣在脑门儿上,这才背起孩子,返身又回古山。
到了古山,饭店门口嗡着一大堆人在嚷嚷,街上也是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儿地在议论纷纷。有的说:“窗关户闭,来去自如,这杀人的准是个会飞檐走壁的侠客。”有的说:“明人不做暗事,杀了人还粉壁题诗,可见刺客是个正人君子。”有的说:“县太爷碰上了这种无头案子,也够他一戗的,且看他怎么查个水落石出吧!”
我看事情已经出来,不敢久留,背着孩子赶紧出了古山镇。到芝英打过尖儿,转小路直奔石柱街去了。
古山那边地保里正扣住了两个亲随和一干挑夫轿杠人等,连没有上路的两个过往商客和店家、小二等都不许走出,要等县里太爷带了仵作来验过尸、录了口供证词之后才能发落。等到那边填完尸格问明原因取保放人,一个亲随跌跌撞撞赶回石柱街来报凶信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到了石柱街多时了。
我走到离石柱街二三里的地方,看见有十几个庄稼汉在地头大树下歇晌,瞧那架势是一班扛活儿的。我装作借火种讨水喝,蹲在地上和他们聊闲天儿。话题由黄家新盖的楼房谈到了二十年前的大火,知道母老虎那天晚上被大火吓坏了,光着身子跑出来,惊吓加气恼,落下了一个“痰晕”的病根儿,两句话不中听,一件事不如意,就会一口气儿上不来,四处求医总也治不好,没过几年就死了。当地人都说这是白牡丹在阴间把她告了下来,阎王叫她偿命去了。说到白牡丹,有个年纪较大的老长工指给我看不远的山坡儿上一棵果子累累的杜梨树,树下有个小土堆儿,告诉我那就是白牡丹的坟墓。指着这颗树,他还说了几个显灵显圣的故事:什么这棵杜梨树是自己长出来的啦;每年春天,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时节,独有这棵杜梨树的花朵儿特别大,真像白牡丹啦;结的果子黄家人去摘就是苦的涩的,长工们去摘就是香的甜的啦,等等。一直聊到他们起歇了,我才踅进街里去。
我四岁离开石柱街,满镇上没一个人认识我。我的一身本地人打扮,一口纯正的永康腔,也不会有人来盘问我的来历。我领着孩子,买好了果点香烛纸马,上饭馆吃饱了肚子,看看天色晚了,太阳已经下山,这才买上一把锄头扛着,慢慢儿走出街来,找到了那棵杜梨树。
地里干活儿的人早就已经收工回去了,晚霞中远处的人也看不清这里有人没人。趁着还有一些亮光,我挥舞着锄头清除了坟前的杂草,又在坟两侧挖了两条泄水沟。等到我把坟头加高了,天也已经黑成一团儿,镇子里早已经星星点点,万家灯火照寒窗了。我把买的果点在坟前摆开,从包袱里取出层层包裹的狗头来,剥去血衣,端端正正脸朝着坟堆儿摆在正中央,点着了香烛,就插在这颗血污狼藉、浮膀臃肿、龇牙咧嘴、其丑无比的黄狗头上。这里离镇上不远,黑夜里点着香烛,老远就能看见,久留不得。我趴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又扶着小玉也给她奶奶叩了三个头,赶紧拿出纸钱来就烛火上点着焚化了。我一边烧纸,一边暗暗祝祷说:
“儿子无能,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一直拖到今天托母亲的荫庇才能得报,叫母亲长久含冤九泉之下,都是儿子的罪过。儿子这一去,又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来祭奠母亲,只求母亲管顾红玉快快长大,他日有了人家,也好来收殓奶奶的尸骨,年年祭扫。”
说完,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辞别,匆匆摘了几个杜梨,背起小玉,走另一条路大步直奔永康县。
小玉这孩子真叫听话懂事,趴在我背上一声不响。一个没断奶的孩子,硬给她断了奶,只给吃点儿面饭糕干什么的,也不吵着要奶吃。初秋的夜风刮得路边的松树呜呜直响,松涛飒飒,秋虫卿卿,交织成一首美妙的夜曲;一弯新月,倾泻着淡淡的柔光;远处树影幢幢,天边疏星点点,画出了一幅旖旎的浙南风光。夜景是优美的,我心中酸楚,反觉得神曲异景,都带有三分凄凉。我甩开大步,走了一阵,身上倒觉得热了起来,脱下一件衣服,把小玉给包得严严实实,让她暖暖和和地在我背上呼呼睡熟。六十里路,借着半弯月光照道,只大半宿工夫就走到了。到达永康县的时候,城门还没开呢!
过了永康,当天就到了金华。想来想去,仇已经报了,拖着个娃娃,也没地方可投,琢磨半天儿还是罗店比较熟识。在城里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三十里山路赶到了罗店,还去找当年姓罗的那家财主。
那时候,老东家已经故去了,少东家中了秀才娶了娘子,继承了这份家业,做起少年多牛翁①来。这位少东家,小时候常跟我在一起玩儿,最爱听我唱小曲儿。我带他上山去捡过蘑菇,采过地耳②,挖过百合,还爬到树上给他掏过喜鹊窝。十二年不见,他也知道我唱戏走了红,却设想到我抱了个一岁多的娃娃回来。怎么说呢?我告诉他:孩子她妈得暴病死了,我一个男人没法儿带着个娃娃四处唱戏,又舍不得送人。再说,奔波劳碌了十几年,一个子儿没剩下,这唱戏的行当,连大年下都捞不着歇几天,也腻了,想想还是回来过这摸锄头把儿的日子安生。我种庄稼成了外行,不能掂斤簸两,只求爷儿俩能打发日子就成。我是只为暂且藏身,并不指着工钱成家立业,发家致富;少东家是贪图我年轻力壮,只顶个半拉子开支,又想起我能做会唱,还惦着让我把村子里的采茶班带起来,就把我留下了。
……………………
① 多牛翁──指地主。语出苏轼诗:“世间马耳射东风,悔不长作多牛翁。”
② 地耳──当地雨后生长在泥土地上的一种地衣类植物,样子像木耳,颜色像海带,鲜嫩时采回来可以炒了当菜吃;暴日一晒即干枯,但是一下雨即能复活。
永康县的官司,按照墙上的题诗,又在我娘的坟前找到了黄金龙的脑袋,县太爷两处勘踏,把一干证人的供词前后一参照,就提起硃笔来,判定杀人凶犯不是韩大就是韩苦娃。可是这两个人离开黄家二十多年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何处落脚,上哪儿逮去?只能公事公办,照例叠成案卷,申报上司,发出一角海捕文书,就算完事大吉。
兵荒马乱的年月,像这样的海捕文书多似雪片,各府州县的衙门面前贴都贴不下了,又不是朝廷命犯,立等回话的,谁拿它当一件公事认真去办?这些案子,大都是“日子一长,事情一凉,苦主不催,卷宗归档”,当作一件悬案挂起来就算不了了之。我的案子,海捕文书刚刚发出,太平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江西打过来了,号称 “铜金华铁衢州”的加厚城墙,也挡不住这天上飞来的神兵天将。不出一两个月,大平军攻下了金华,占领了永康、丽水,连知府、知县都不顾家小只身逃跑了,还有谁来管这样的无头案子?
第六十六回
长毛造反,太平军攻打城镇关隘
逃避海捕,小戏子暂充园圃行者①
从“长毛反”反到浙江来到今天,一晃又是十二年过去了。那会儿,你才两三岁,说句笑话,真是过门槛还蹭小鸡儿呐,哪儿知道太平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咱们既然说到这件事情上来了,我不妨把当年我所看到、听到的太平军打金华的故事跟你聊聊。
……………………
① 行者──善男出家,未得衣钵,住在寺中,留发,叫做“畔头婆罗沙”,小的也叫沙弥,大的就叫行者。
咸丰十一年辛酉初春,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和侍王李世贤率领了七十万人马从湖北转战江西,在乐平跟当时的四品京堂后来的浙江巡抚左宗棠②接上了火儿。李世贤吃了败仗,就由婺源转移到广信、玉山一带。三月里打下了常川、江山,一方面分出范汝增、黄成忠、练业坤三路人马打处州,一方面李世贤亲自率领大军攻打衢州、金华。金华知府王桐闻报,慌了手脚,急忙向驻守在兰溪的张玉良求救。张玉良倒是带上百十来名绿旗兵真的来了。可是金华团练的几位头头脑脑儿一者自恃向来有“铜金华铁衢州”之称的石头城高大坚固,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连常遇春这样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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