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月鱼”。到八九月间,正是肥美可食的时候。入冬以后,鱼长一尺,随潮水到江边产卵,产完卵不久就死去,顺江水漂流入海。这种鱼是温州的名贵特产,别处没有。老丈人在席间冷眼旁观,见自己这位新女婿不聋不哑,不痴不呆,却不肯多说话,吃菜又只拣那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夹,对那些水里游的不怎么敢下筷子,心里就有几分疑惑,趁着端上香鱼来的工夫,用筷子点着鱼盘对本忠说:
“这种鱼是远洋大海里出的,咱们温州别的水产虽多,这种鱼可是难得运到这里来。快尝尝,昧道是极鲜美的,只是一凉了就腥了,得趁热赶紧吃。”说着,劈下一块鱼脊来,就夹到本忠面前的碟子里。
本忠不知道这是老丈人故意装糊涂试他,只当是实话,欠身道了谢,就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剔着鱼刺把鱼肉吃了。
冯子才见陈一新说话颠三倒四,乐了:
“一公久病初愈,没见你喝几杯酒,怎么就醉成了这般模样,连香鱼都不认得了?亏得新姑爷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要不然,可就真叫泰山给蒙了去啦!”
大家借此哄笑了一阵。酒席将阑,捧盘的端上一碗清水来,大家涮了银匙,准备吃八宝莲子羹。正在这时候,一阵狂风吹过,“刷刷”地下起了暴雨。那雨点儿砸在台阶儿上,一个个都有铜钱大小。大家赶忙站起身来把桌子往里挪了挪。管事的也忙招呼杠脚把停在庭院里的花轿执事等等送进后院儿檐下停放。
乱了一阵,大家重又坐下来喝酒,却为这一场雨,把迎亲者的心思都搅乱了,再也无心喝酒,匆匆地讨过饭来吃了,就站起身来。
一时撤去了残肴,送上茶来,大家坐着闲聊。看那雨时,紧一阵儿慢一阵儿,下个没完没了。檐头滴漏,像挂着一层珠帘。不多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积起二三寸深的水来,泛起了一个个的水泡,在水面上漂浮着,游荡着,终于在暴雨的扑打下破灭,接着又泛起了新的泡泡。座中诸公,就数那礼生最为着急,几次站起身来,走到廊檐下看天色。时光已过未正,离吉时不到两个时辰了,那雨却依旧是紧一阵儿慢一阵儿,无休无止,一点儿停歇的意思都没有。更焦心的是那呼呼狂啸着的北风,不但不见减弱,反倒越刮越猛了。要想顶着这样大的风往北过江去,别说是船家没有恁大的胆量,就是敢开船,顶着风拉纤摇橹,回到巷头也就天黑了。怎么办呢?
两位月老心里也着急。一位说:还不如刚才早早上船,这时候也许到家了;一位说:幸亏刚才稳了一稳,要不然,这时候正好濯在半道儿上,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进又进不成,退又退不得,那才叫坐蜡呢!
陈一新心中疑团未消,生怕其中有调包的把戏,借个因头,走到内宅如此这般把情由给老婆子细说了一番。陈奶奶是个泼辣爽快又有心计的人,正在女儿房中重复那说不尽讲不完扯不断的话头,苦苦地在劝着女儿什么,听男人这么一说,抬起腿来就往外走,嘴里说:
“是我相中的姑爷,错不了。只要是我过了眼的,就是再过十年也认识他。走,我跟你瞧瞧去,要正是我那姑爷,选定的吉日良辰是误不得的。简陋一些,让他们就在咱家拜了堂得了。什么时候风停了,再送他们过江。要不是我那姑爷呀!哼哼!瞧我怎么去撕那老虔婆的臭嘴!”
老两口儿走进前厅来,本忠估摸着是丈母娘到了;赶紧站起身来,请岳母在正面坐下,一面说着:“岳母大人在上,小婿拜见!”一面撩起下摆,倒身下跪,端端正正叩了四个头。丈母娘扶住了,一面斜身还了半礼,一面就细细地端详起姑爷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礼生心里咚咚地直打鼓,看得本忠脸上火燎燎地直发烧,看得老丈人不明真假呆呆地直发愣,看得月老和亲友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齐都张大了眼睛。丈母娘憋了好长一口气儿,把姑爷看清了认明了,判定不是假的了,这才回过这口气儿来,心花怒放,一天疑雾,烟消云散,满脸上堆着笑,一面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我的儿!”一面打怀里摸出一个红封来递给本忠做见面礼,一面回过头去就冲两位月老说:
“风大浪急,过不了江,不要紧的,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有风有水,更其兴旺生发嘛!趁这好风好水的吉日良辰,有我们作主,就在这里拜了天地得啦!成礼之后,什么时候风定了,再过江去也不晚。”
两位媒人本来是聋子的耳朵──有名无实的,如今有女方父母在作主,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尽管礼生是个出谋划策的军师,但是各有职掌,各有所司,又是事先择定了的时辰日子,也只能心里发急,说不出话儿来。可不是么,既过不了江,又不便于另改日子,下剩的一条路,也就只能在女家拜天地了。如今礼生只希望天从人愿,拜过天地之后,顷刻之间风平浪静,马上抬起花轿,开船过江,新娘子还是张家的;要是一进了洞房,假戏真做起来,那可就成了“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啦!
这时候的本忠,是骑在虎上,身不由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反正就是把新娘子迎过江去,拜天地这出戏也还是要他出场的,早晚是这一出,倒也不以为意。压寨夫人发了令,忙坏了大小喽啰:七手八脚,前厅上搬开了桌椅板凳,点上了龙凤花烛,布置了礼厅;后院儿里抱出了罗帐绣被,陈设了新房。尽管全套的妆奁都已经在昨天发走,好在陈家小姐的闺房里衾褥床帐也都不俗,只是稍许旧一些而已。
到了酉时正,风雨声中奏起了箫笙鼓乐,一对小伴娘扶出新娘子来,在徐半仙那颤抖的赞礼声中,拜了天地父母宗亲,双双送入洞房。厅上排开桌椅,重新摆上酒来──无非为了消磨时光,单等风停雨止。
俗谚说:“狂风怕日落。”似乎是天一黑了,风也就会停息了的意思。但也还有一句俗谚,叫做:“日落狂风起。”则是说天一黑下来,风会越来越大。尽管这两句话有节气、地区的限制,并不矛盾,但在那一天却全不合用:拜过了夭地,天就已经漆黑了,那风风雨雨,依旧是呼呼地刮着,哗哗地下着。风雨声中,厅堂上的客人们正在猜拳行令,似乎是喜气洋洋,皆大欢喜,实际上则是忧心忡忡,借酒浇愁,等待着风停雨止。可是天不从人愿,一直等到亥末子初,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仍然是风雨如晦,无休无止。管事的早就在左邻右舍和本宅内为这三条船上的几十口人安排了住处,徐半仙所最担心的假戏真唱,也不得不开锣登台了。
新郎新娘在席间为长辈亲友敬过酒,回到新房坐富贵。尽管是大雨滂陀,村里的大人孩子来凑热闹的依然不少。等到厅廊上酒席阑、贺客散,徐半仙借亲友们进新房相贺的工夫,抓空儿凑到本忠耳边悄悄儿念了“假戏不可真做”六字真经;本忠点了点头,回答:“只管放心。”亲友们告退,洞房里只剩下一对新夫妇了。
新娘子已经除去了凤冠,低着头坐在床沿上。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者脸上盖着脂粉,二者大姑娘入洞房,难免面带三分羞,三者红烛映着她的红衣红裙,更显得新娘子的脸蛋儿红通通地份外可爱。只是两个眼泡皮,却不免有些红得出奇。是不是难舍父母亲,哭红了的?半噘着的嘴唇,是不是对这场煞风景的风雨造成了今天的草草成礼有所不满呢?
本忠心里明白,这是一场假戏,不能动真的。但是这场戏怎么个演法呢?同床各被,坐怀不乱吗?事实上办得到,情理上欠妥当。那么,是不是就这样双双对坐,秉烛达旦呢?不过,饶是这样,这一节公案也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了。这好比白布进了染缸,再也难于漂洗清白。这个黑锅,不知道要背到哪一天才算完呢!抬头看看新娘子,依然还是低头端坐,不言不笑,连看也不看新郎一眼,是不是在等待着新郎的软语温存、宽衣解带?
在台上演戏从不怯场的本忠,这时候心绪又烦又乱。站起来仔细看看新房,这是就新娘子的卧室临时归置出来的。尽管一应妆奁都已经早一天发到男家去了,如今新房里的床帐桌椅都是半旧的,但却十分整洁干净。从那家具的质地优良,可以看出主人的富有;从房内的布置陈设,可以推知新娘的文雅不俗。案头上整齐地摞着一摞书,翻开来看,一部是李清照①的《漱玉集》,一部《白香山词谱》②,一部《花庵词选》③,还有好几部戏曲唱本。看起来,新娘子陈秀芝不单识文断字,而且还对词曲有所偏爱。本忠止读过两年书,对诗词一道未入其门,也不太感兴趣,而戏曲却是本行,颇有几部好戏记熟在肚子里。就手翻看案头的几部戏曲:《西厢记》④,《牡丹亭》⑤,《桃花扇》⑥,这都是极熟的了;最底下有一函《倚晴楼七种曲》,题签上写的是黄燮清①撰,拆开书函,里面一共是七部戏:第一部《脊令原》,搬演的是《聊斋志异》中曾友于的故事;第二部《桃溪雪》,传的是康熙年间永康县奇女子吴绎雪为保全一县生灵而死节的一段实事;第三部《鸳鸯镜》,由王渔洋《池北偶谈》中“碎镜”一节演化而成;第四部《凌波影》即《洛神》;第五部《居官鉴》,演王文锡故事;第六部《茂陵弦》,演司马相如的故事;第七部《帝女花》,演崇帧皇帝的女儿坤兴公主的故事。这几部戏,王家班子以前有个名旦角的时候,也曾串演过《桃溪雪》、《帝女花》和《凌波影》,就其情节来说,本忠并不喜欢,就把这几部放过一边,单抽出小戏《茂陵弦》来坐在烛下翻看,借此熬过这漫漫长夜。
……………………
① 李清照──宋代著名的女词人,号易安居士。
② 《白香山词谱》──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集。白居易,字乐天,元和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晚年放意诗酒,号醉吟先生。因居香山,又称香山居士。
③ 《花庵词选》──宋代黄升编,共二十卷。前十卷名为《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始于唐李白,终于北宋王昴。“方外之人”和“大家闺秀”的作品则各集一卷作为附录,后十卷名为《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始于南宋康与之,终于洪'王茶'。
④ 《西厢记》──元王实甫著。
⑤ 《牡丹亭》──明汤显祖著。
⑥ 《桃花扇》──清孔尚任著。
① 黄燮清──即黄宪清,字韵珊,清代海盐人。
看着看着,心里很感触,从司马相如琴挑十七岁的小寡妇卓文君,想到今天跟这个素不相识的陈秀芝洞房花烛,而自己那个仓促定下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妻子,却正好就在这个村子里。天下事,也真叫太凑巧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跟这个陈秀芝可有共同之处?她们是不是亲戚?她是不是也来相贺小姐妹出阁,从而见到过自己了呢?我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新娘子认识不认识陈秀芝呢?啊!真是戏一样的人生,梦一样的人生,谜一样的人生啊!……想着想着,不由得拿眼睛瞟了一眼闷坐在床沿上的新娘子,右手却不由得伸进贴身的衣袋里去紧紧地捏住了那半根一磕两截儿的玉簪。
这玉簪,跟身边暗藏的那把匕首,是他逃出家乡以来所仅存的两件故物了。刚一逃出林村的时候,他曾经抱有幻想:凭着这半支玉簪,到温州找老丈人去!但是一转念间,他又放弃了这种想法。正如他爹说的那样:他们做买卖的人,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一时天良发现,心血来潮,招了这么一个穷女婿,回家之后,指不定会怎么后悔,怎么心痛这一百两银子呢。如果自己真按他的设想读书向上,挣出个功名前程来,那时候到他家去招亲,也许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要是过了三年五载,找上门去的,依旧是个穷石匠,等待着自己的,大概只能是几个白眼;而两年前老丈人前脚刚走,还没有到家呢,自己已经是杀人凶犯了。今天如此这般模样找上门去,好则一顿臭骂,轰出门来,弄得不好,一条绳索捆翻了,送将官里去,递解回籍,岂不是自投罗网?进了戏班子以后,每逢演到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几经波折终于团圆的故事,也曾想到过自己的这一段姻缘,不知将是怎么一个结局。不论怎么说,婚姻是双方大人口头约定的,有玉簪为记,女方父母是否会有反复,只是出之于猜测。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怎么就能认定人家已经反悔了呢?万一女方认死扣呢?岂不是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了?
从恍惚的思绪中猛一醒来,眼睛又回到了唱本上。书中司马相如唱的一段向卓文君忏悔的唱词,写得缠绵徘恻,十分华丽动人。本忠情不自禁,抽出右手,就用捏在手里的半支玉簪在桌上轻叩击节,看着唱本低声哼了起来。
坐在床沿的新娘子,从沉思中猛然惊觉,两眼忽地睁大了,直勾勾地紧盯着本忠手里的那半支玉簪,好像羞怯之心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似的。她这种神情的突然变化,本忠一者是面窗对灯,无法看到;二者全神贯注到戏曲中去了,也无从觉察。新娘子呆呆地看着那支玉簪,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出了神似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她下了决心,毅然决然地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本忠的身边,两眼更紧地盯住了那半支玉簪,像是要从中发现什么隐私、什么秘密似的。本忠读唱本读得入了迷,背后的动静,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烛影的掩映之下,新娘子终究看清了这半支断簪的颜色、形状和花纹。一股莫名的勇气和胆量蓦然而生,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本忠错愕间赶紧抬头,只见新娘子两只索索发抖的手中,各拿着半截颜色、形状、花纹完全相同的断簪,往一处一对,严丝合缝,完全吻合。两个人惊奇得张大了嘴,盯直了眼,互相默默地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过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两人几乎是同时倒退了一步,同时发出惊奇、喜悦、颤抖不清的半句问话:新娘子突然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