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在丈人家里住下,慢慢儿再托人到缙云去打探消息;又说开春之后,还打算到杭嘉湖一带去跑一趟买卖,竭力撺掇陈焕文翁婿二人同行。陈焕文既顾虑自己身体还不太好,又顾虑女婿脚杆子太软,一时拿不定主意,未置可否,只答以到时候再说。今天黄逸峰找上门儿来,就为的是讨这个实信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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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落花媒人──现成媒人。
去年春天,黄逸峰在永康、缙云、丽水一带收足了山货土产,先装江船运到温州,再换海船运到宁波、杭州、湖州去贩卖,回脚又顺便贩回丝绸洋布之类,颇赚了不少银子。去年他跑了这一趟,门路熟了,经验足了,从中悟出许多生财之道来;今年这一趟,打算来绝的,除了庄票银两之外,什么货也不带,就凭几千两本钱,要在当地趸进货物来,还在当地销出去,一转手之间,赚它二成以上的利息。
黄逸峰说得如此有把握,陈焕文也为之心动了。但是考虑到自己身体还弱,路途太远,经不起海船颠簸、风餐露宿,不能同行;好在这一次出门,不到金华、处州两府,黄逸峰又是多年的知交,把女婿托付给他,谅也不会出事儿,就决定让本忠一个人跟他到下三府去见见世面,探探路道。头一遭儿学做生意,哪怕一个钱赚不回来,也不要紧的。当时讲定资金一家一半儿,盈利四六拆账,择定三月初三日吉时上船,先奔宁波。
小两口儿成亲刚刚半年,正在热火朝天难分难解的时候,才相亲又相别,当然是难割难舍,说不完的肺腑衷言,流不尽的眼泪鼻涕。好在秀芝是商人的女儿,从小习惯于跟亲人分离,年年都在送往迎来中讨生活,因此总算能够勉强抑制自己,把满腹的恩爱,都凝结在千针万线上,亲手给本忠打点了衣帽鞋袜和各式荷包,送亲人出门儿上路。
到了三月初三这一天,陈、黄两家各自打点了行装盘缠,在家里饯别过了,一齐送到码头上来。
从温州到宁波,坐的是大海船,房舱是早就已经定好了的。从瑞溪镇到海船码头这二十多里路,则需用小船载送。本忠第一次出门儿做生意,一家人都不放心。秀芝送他到码头上以后,先摆下三牲果酒祭了海神,又焚化了许多纸钱,千祷万祝,祈求丈夫此去一路平安。陈焕文则千叮万嘱,要本忠凡事都听黄逸峰的指点,不可自作主张;又千交万托,要黄逸峰拿本忠当他自己的亲子侄看待,教以立身之道、致富之术,带他出山。看看开船,两家的亲人虽然惜别依依,但是恪守商家出门的规矩,各自忍泪含笑,挥手而别。
仲春三月,正是东南风盛的季节。黄逸峰和本忠上船之后,一路顺风,扯起满帆来,乘风破浪,船如箭发。本忠虽然是第一次出海,仗着有翻跟斗拿大鼎的武功根底,还不太晕船,第二天就完全适应,可以到甲板上随意走动远眺,领略那水天一色的大海风光了。
黄逸峰是个久闯江湖的老客商,又十分健谈,听他说说山南海北的奇闻轶事,讲讲做买卖的生财之道,旅途上倒也不觉寂寞。
从温州到宁波,号称千里,实际上是九百里水路。如今遇上东南风偏顺,才六天工夫,就到了镇海码头。大船靠岸,当天换了小船沿甬江溯游而上,到了宁波,在黄逸峰熟识的一家客栈里安顿了下来。
宁波是浙江省上八府的首府。早在满清入主中原之初,由于东南沿海一带和台湾有郑成功、张煌言等人领导抗清,朝廷实行“海禁”,下令“片帆不准入口”,目的在于断绝抗清军民的粮草辎重供应。康熙二十二年癸亥,清廷统一了台湾,开放海禁,允许商民出海贸易,又指定广州、漳州、宁波、云台山四个地方为外商来华通商的口岸,宁波的市面从此日见繁荣起来。到了道光二十二年壬寅,由于鸦片战争失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中英南京条约,开上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五处商埠为通商口岸。三十多年来,宁波这个口岸虽然赶不上上海那十里洋场的迅猛发展变化,却也随着洋船洋人洋货的日渐增多而日渐时髦起来,洋教堂和洋行的洋房也一天多似一天。一船一船运来的洋货,变成了一船一船的桐油、生丝、茶叶之类的土产源源运出海外。浙东、浙南大小城镇的百货商店,都纷纷到这里来采办货物;做土产出口生意的行商,也纷纷把货物运到这里来等待脱手。因此,这里的大小客栈虽然一家挨着一家,却依然天天有人满之患。
本忠他们到达宁波的那一天是三月初九,清明已经过去,谷雨还未到来,正是各地茶农忙于采摘焙制雨前茶的季节。赶早市的头一批原茶已经运进城来,单等着牙郎看货开秤了。
第二天,黄逸峰带着本忠到码头边货船上拜访几位茶商,看了看货物成色,问了问行情价格。几位客商同声诉苦:自打宁波辟为通商口岸以后,洋人的火轮船穿梭似的来往,运来了廉价的洋布,充斥市场,把全省闻名的余姚土布给挤得卖不出去,也没人敢织了。运回外国去的土产里头,茶叶也是大宗。开头几年,好几条洋船上的洋商竞相购买,茶价被抬高了不少;近若干年来,洋商们在城里设了洋行,专管收货。这些洋行里的买办们商量好了,同时压低收购价格,把茶价杀得比往常哪年都低。茶农们出售茶叶,历年来大致都是八斤至十斤上白米换一斤原茶;茶商收一担原茶,大约是十两银子左右;卖到洋船上去,转手之间可得十二两银子,不计水脚杂支,有两成盈利。这种十几两银子一担的原茶,运到外国去,经过加工再制之后,一般能获利十倍以上,因此是一桩很赚钱的买卖。
当时的茶农,有成片茶林的并不多,大都是房前屋后田头地角栽三株五株茶树,由小姑娘老婆子们每年采制十斤八斤茶叶,换几个零钱贴补家用。因此茶商收茶,也只能零零星星,积少成多,货源并不算太足。僧多粥少,求过于供的结果,各条商船竞相收购,价格从每担十二两一下子涨到了十五两。茶商收购,也从每十斤白米换一斤茶叶上涨了二三成。
这一来,茶农见种茶有利可图,纷纷种植茶树,山坡上成片的茶林就越来越多了。过不了几年,茶林开始产茶,市场上茶叶堆积如山,洋商们眼见货源充足,就往下杀价,而且一年比一年杀得低:去年还给十两一担,今年开盘②,就只肯给八两银子一担了。这样低的价格,连本钱都不够,谁肯搭上血本赔上水脚贱价出卖呢?为此,买卖双方各不相让,虽有牙郎从中竭力关说,但狡黠的洋人明知茶商们决不肯把已经运来的茶叶又运走,多拖延一天又要多付一天的船钱,迟早会忍痛出手的,因此多一分银子也不肯加。双方就这样绷着,相持不下,又已经好几天了。而各地运到宁波来的茶叶,则日见其多,这个死扣如果再不解开,眼看着茶商们就要吃大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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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开盘──商业用语,“盘”指底价。某种货物开市时定的价,称为“开盘”;收市时的价格,称为“收盘”。现在股票市场仍沿用。
黄逸峰从码头上打探行情回来,又去走访了山货土产市场的客号①查(zhā渣)元一查大官人──是个红眼睛、白头发、露着一嘴稀疏龅牙的老头儿,去年就认识了的。一见面,不待寒暄,黄逸峰就单刀直入,问他今年茶叶市场上行情如何。查老头儿只当这位温州客商今年贩运的是茶叶,摊开两手,连连摇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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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客号──牙郎的一种,也叫“坐号”或“坐庄”,是水陆大码头专为各地客商大批买卖货物的中间经纪人。
“如今的茶叶市场,价钱都操在洋人的手里。他们是大主顾,本地的土产客商没有那么大的本钱,也没有那么大的销路,行情涨落,就只好听人家的了。他们又大都在本地开得有洋行,雇得有中国买办,每天挂牌儿明码收货,连中间经纪人也不用,快挤得我们当牙郎的吃不上饭啦!这两天,新茶叶开始上市了,码头上停着一溜儿十几条茶船,全是一旗一枪①的雨前毛尖。水客拿了货样去洋行问价,这样上好的好茶,他们只肯出九两银子一担,还要刨茶梗杂质,除去水脚,连本钱都不够。运回去吧,只怕别处更难销,都觉得进退两难,拿不定主意卖还是不卖呢!大官人怎么心血来潮,放着稳赚的山货药材买卖不做,倒来凑这份儿热闹,贩起茶叶来了?你手上一共有多少货?过两天就是谷雨了,眼见得上市的新茶一天多似一天,行情只能看跌不能看涨,要照兄弟的意思,不如忍痛趁早出手,倒还能少赔几两;拖的工夫越长,只怕越发要赔得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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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旗一枪──茶业行话:“旗”指叶片,“枪”指茶芽。一旗一枪,是一芽带一叶的茶叶。
黄逸峰显得十分亲密知己的样子笑着说:
“查大官人在宁波码头上经纪多年,怎么却叫洋人一个巴掌就把天日给遮严了?去年我到湖州去贩丝,跟一个安徽茶客同船,一路上闲谈,倒让我摸到了做茶叶生意的底细。听他说,咱们中国每年外运的茶叶,不下一百五六十万担之多,其中半数销到俄国,半数的半数销到英国。他们做茶客的,收齐了新茶,不是就近运到广州、福州、上海这三个口岸卖给外国人,就是赶远路运到蒙古去换马。要说赚钱,就数换马最合算;只是路途太远,太辛苦了。卖给外国人,利息固然不高,转运的路途却短,风险也少些。他们老茶商都知道,宁波码头小,收茶叶的大都是英国人,这两年来,价钱杀得太厉害;懂行的人,只要多走几百里水路,运到上海去卖,一担好茶叶,起码能卖十五六两银子。刨去落地税①和水脚②杂支,三成利息是稳拿的。我听到了这个实底,决计今年省点儿力气,不去爬山越岭收什么山货了,干脆来捡个便宜:这里的茶叶价格不是特别低吗?我就在这里收他千把担茶叶转运到上海去,就算一担茶叶得净利三成吧,不是一转手之间,就有三千两银子进项了么?我可是把实底儿都泄给你了,这事儿还得你老哥帮忙作成,一方面帮我用最低的价码收茶叶,一方面还得替我严守秘密,不能叫外人知道这些茶叶收齐了以后运到哪里去。事成之后,佣金加二。咱们一言为定,不带啰嗦的,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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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落地税──甲地货物在乙地销售时上的税,也称销物税。
② 水脚──运费。
查元一听黄逸峰说是收茶叶来的,不是销茶叶的,心里就转开了轴儿了。要说收茶叶,浙江是个产茶的地方,本地的茶商,谁不是用低价从茶农手里收购茶叶,然后打包启运,送到大码头上转卖出去的?这第一手买卖,虽然零碎一些,辛苦一些,但盈利是稳的。如今赶上洋人把持市场,压低了茶价,做第一手买卖的客商,不单无利可图,反而有蚀本的危险,明眼人看出了做转手生意倒有钱可赚,而且有人找上门儿来了,应该怎样办呢?关于宁波码头茶价比别处低的传闻,以前也隐约听人说起过,但是究竟差多少,却连一点儿准谱儿也没有。不过,想到自己是个牙郎,并不讲究将本求利,只要促使买卖成交,得到的佣金越多,就达到目的了;至于买卖双方谁赚谁赔,做牙郎的是不管的。这么一想,查老头儿眯缝着眼睛透着不在话下的神情哈哈一笑说:
“绕了半天儿,原来大官人是要往里收茶叶呀?那敢情好咧!码头上现泊着三百多担茶叶在等行情,正愁脱不了手呢!有洋行的牌价在那里比着,只要大官人每担肯多出几钱银子,别说是千把担了,就是几千担,也不在话下呀!价钱嘛,眼下洋行收购牌价挂的是八两、八两五、九两三级,只要咱们每级肯加五钱银子,这交易没个不成的,一切都包在兄弟的身上……”
经过查元一的说合拉纤,头一票买卖成交了:三百六十担茶叶,分三个等级,平均每担以九两成交,货款合计三千二百四十两。按照买卖的例规,佣金由卖方支付,每担五分佣金合四钱五之外,加上买方的二分佣金又得一钱八,共合六钱三。查元一只花了两天工夫,没下一分银子的本钱,净得二百二十多两银子。黄逸峰把这三百六十担茶叶以每担五两的价格统统押在当铺里,不单货物有了堆栈,还又活了一千八百多两资金,准备下一次进货。
这一笔交易,可以说是买卖中三方面皆大欢喜,却把详人给惊动了。开初,他们还只当是外省的行商来收点儿零头,并不介意;过了两天,又有四百担茶叶运到,依旧通过查元一的手,以每担十两的价格统统卖给了黄逸峰。与此同时,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市场上谣言纷纷,都说宁波茶价几年来叫英商洋行压得太低了,外码头最次的茶叶都能卖十五两一担,只要在宁波装满一船茶叶到上海去转卖,三成净利是稳拿的。这股风一刮,市场上收购茶叶的客商忽然多了起来,第三批新茶运到,冷门货变成了热门货,驳船刚刚靠岸,就被抢购一空,价格也在一夜之间涨到每担十二两了。这一票货色,查元一算是天大的面子,才给黄逸峰留了一百担。
英商洋行的买办们一看今年的茶叶成了热门货,牌价压不住,再不提码儿就会一担茶叶也收不上来,与东家一商量,狠了狠心,牌价换成了每担十两。这一换不要紧,更加证实了外码头茶叶能卖十五六两的传闻属实非假了。
第四批新茶刚一运到,价码又跳了一跳,变成了每担十三两,而且还供不应求,大有继续看涨之势。黄逸峰看看火候已经到了,这才由本忠出面,把押在当铺里的八百六十担茶叶分批提了出来,通过牙郎的拉纤,统统以每担十二两的价格出手销去。刨去两次佣金和当铺的利息,净得盈利两千多两。
本忠算了一算,这两千两银子,像林国栋那样的财东,不吃不喝还得两年工夫才能攒得起来呢。这倒好,不到半个月工夫,只在一买一卖之间,两千两银子就到手了。要是打石头,吴石宕的大小石匠一起上,也不知道要干几十年才能挣到这一注银子!
出门头一遭儿做生意,就发了一注不大不小的财,本忠这才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