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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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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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髡(k ūn 昆)──古代剃去头发的刑罚,这里转指毛笔脱毛。

②  厝(cuò错)──放置。

此外,既没有死者的生年卒月,也没有姓氏籍贯,石碑的后面,又只有一个不到一尺高的小坟包,还以为埋的是石匣③呢,正要动问,老和尚见本良围着石碑转圈子,知道他又在纳闷儿了,就走过来给他解释说:

……………………

③  石匣──缙云风俗:人死之后,入棺埋葬,几年之后捡出骨头来,用小石棺重新埋葬。这种小石棺,叫做“石匣”。

“这里面埋的是一支笔。洪武皇帝在这里御笔题诗,诗句墨迹叫妙明给洗下去了;朱元璋当时扔在地上的那支笔,事后妙明珍藏了起来,还一代一代地往下传,成了黄龙寺的镇山法宝了。了缘禅师涅槃以后,这支笔传到了我的手上。我是个游方和尚,平生又从来没有收过门徒,这支笔往后传给谁呢?细想起来,它的风头已经出足,锋芒也已经退去,何不就此藏之名山,了却它的这一段尘缘呢?我替他打了一具石匣,还替他竖了一块石碑,总算也对得起他了吧?”说着,自己先爽朗地大笑起来。

本良没想到这座“退锋冢”里面埋着的竟是一支秃笔,真是怪人办出来的怪事儿。又见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了,反倒不好意思过份露于形迹,只好微微点头,淡淡一笑,表示心领神会而已。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儿,日影已经直立,早已交了午时。本良道了谢,告辞要走,老和尚也不强留,开开院墙东面的角门,两人一起走出园外来。老和尚指着来时的山路说:

“沿着这条路走回去,出口就是问渔亭,想来总不至于迷了路吧?什么时候路过这里,只管进山来玩儿。有什么疑难的事儿,用得着老僧,也只管来找我,不要见外。回家去见到你家大人,就说有个不知名的游方和尚问讯他们,祝他们万事如意吧!”

听他自称为不知名的游方和尚,本良这才想起:攀谈了这半天儿,还没有请教他叫什么法名呢。如今要走了,才提出这个问题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不问清楚了,回家去怎么跟人说,往后见了面,又怎么称呼呢?没奈何,只得硬硬头皮说:

“回去的路我认识,师父放心,准丢不了。只是刚才匆忙,还没有请教师父的法号是哪两个字,怎么称呼呢!”

老和尚见本良临走之前才问他法号,不觉双手捧腹哈哈大笑说:

“哈哈!有趣有趣!天生万物,原本有形无名,愿意叫什么,全凭人的喜欢,只要对上号,不至于驴唇安到了马嘴上去,就可以了。我这里就我一个人,你叫我黄龙寺的老和尚,不是就挺合适吗?”说着,又是一阵大笑,挥挥手说:“快走吧,晚了,赶不上饭,可别怪我!”说完,头也不回地一路笑着进园去了。

本良还想追进去问个究竟,见园门已关,只得呆呆地站在门外发愣。想起自己刚见他的时候不问个明白,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他法号,他不肯说,再问也是枉然。不过他在这里一住好几年了,不见得姥姥家舅舅他们就会不知道;到了石笋前,细一打听,还能问不出他的法号来吗?这样一想,就又回过身来,大踏步绕过山嘴,走出山去。

第八回

张灯结彩,土财主祭祖开酒宴

偷天换日,武秀才敬酒藏奸心

吴本良回家以后第二天,县里就发出榜来,  当然是林炳抢了魁首,中了第一名武秀才。喜报报到了客栈,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林炳穿上新衣服,忙着开销赏钱,接受大家的拜贺。接着是领文凭,认老师,拜同年,吃贺酒,足足忙了五天,才把事情安顿就绪。

早在发榜的当天,林炳就打发来旺儿赶紧回家去报信儿,告诉他爹一定要摆开排场好好庆贺庆贺。等这边诸事完了,又特地去辞谢了李联升父子二人,这才雇了两乘白布篷竹轿,兴高彩烈地回林村来。

发榜的前一天,门上的二爷们就已经把各位新科秀才的乡贯地址抄了出来,填上了预先用扁体大字木版水印的朱红喜报。榜还没有贴出,门子就已经把报喜的人分头派出去了。这种喜报,也叫“号房报”,原是门房的一项固定出息:别看这一张泥金红纸,值不了几个铜钱,赶在发榜的当口儿给新科秀才府上送去,可就值两三吊大钱。头二三名的,当然不止此数。赶上新科秀才的老太爷手面阔绰,赏个三两五两银子也不一定呢。

林国栋自从儿子进城去赶考,心里就计算着哪天下场,哪天发榜。算到快发榜的头两天,忽然听说吴本良单独回来了;又听说他本来是有希望得中头名武秀才的,因被参冒籍报考,遭到了黜革,头名十拿九稳落到了林炳身上。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赶紧着人到壶镇街上去置备果品三牲、香烛纸马、荤素菜肴、绍酒白干,还商定了一班子戏班儿,请好了几位厨师,准备谢天祭祖,招待宾客。私下又请老塾师写好了几副大红对联儿,准备下几对朱纱宫灯,早就称了又称、戥①了又戥地封好了红包儿,眼巴巴地单等那报子送喜报来。

……………………

①戥(d ěn ɡ等)──用戥子称东西。戥子是一种很小的秤,是测定贵重物品或药物重量的器具,最大单位是两,小到分或厘。

算到发榜那一天,林国栋一夜没睡着,好容易盼到天亮,听见喜鹊在门前喳喳地叫个不停,连说:“好兆头,好兆头!”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顾不得梳洗,亲自动手翻箱倒柜,捧出那套八辈子才穿一回的七品文官补服②和红缨帽来。穿上以后,在穿衣镜面前照了又照,气派倒是有了,自己想想,又觉着不大合适:喜报还没到呢,怎么就把朝服都穿上了?忙又脱下来,翻出一套崭新的长袍马褂来穿上,再戴上只有新年拜客才戴一两回的朱红结子玄色瓜皮小帽,又在镜子面前横照照竖照照,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一位老太爷了,这才把红包揣在怀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上,呼噜呼噜地抽水烟,专等着接喜报。

……………………

②  补服──也叫补褂或补子,是明清两代官员的朝服,但服色和图案并不相同。清代的补服用青色贡缎制成,前后开叉,胸部和背部各有一块用金丝和彩线绣成的方形图案,是品级的标志,文官绣鸟: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大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x ī…ch ì西斥,俗名紫鸳鸯),八品鹌鹑,九品练雀;武官绣兽:一品麒麟,二品狮子,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此外都御史、按察使等均绣獬豸。

可也怪,等得心里越着急,这日子却好像越发过得慢,到了中午时分,还没有听到门外有一点儿动静。林国栋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屁股上扎着针儿,脚底下踩着刺儿,倒比他儿子等候发榜更要焦急万分,连中午饭都吃不香了。

看看到了申牌时分,林国栋的急劲儿刚熬过去一点儿,正坐在花厅里的太师椅上打磕睡,忽听得门外不远处响起一片唢呐声,一个叫来喜儿的放牛小童,奔进大门来直着脖子喊:“喜报来了!喜报来了!”林国栋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这一片声的喊,反倒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揉了揉,只当是喜报已经进门了,慌得连鞋都忘了提上,踢里鞜啦地就朝大门口跑去。眼睛只顾往大门外瞅,却忘了脚底下那条迈过几千几万次的石门槛儿,咣噹一声,头朝外摔了个嘴啃泥。瓜皮帽滚出去有一丈多远,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一滩鸡屎上;两只鞋也离脚了,一只在门里,一只在门外。林国栋摸摸脑门儿,磕出鸡蛋那么大的一个疙瘩,嘴唇也磕出血来了,心里窝囊,可不便唤疼。村子里的孩子们被他逗得哈哈大乐,有个孩子大声喊叫:“喜报还没进门呢,老太爷就磕头谢恩啦!”

等到家里人看见,急忙过来捡起帽盔,擦干净鸡屎,替老太爷戴上,又帮他扑打扑打身上的灰土。林国栋抬头看时,却见那报喜的哔哩叭啦地吹着唢呐,一径往西去了。

原来,林村的南面有一条小河,名叫横沟。虽然只有一两丈宽,却是淙淙急流,清澈见底,游鱼历历可数。就在村子的西头,拦河筑起一道石坝,提高了水位,坝上建一条三四尺宽的石板小桥,桥头是一个不大的水轮碓,供村民舂米磨面之用。二百多户人家的南北交通,也全凭着这座小石桥。林家的房子建在村子的最东头,因此,县里来的喜报,也只能先绕到村西,过了石桥以后,再向东往林家来。

这时候,林家门口已经黑鸦鸦地挤满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喜报离门还有两三丈远,林家大门口就升起了三个半尺多长铜元粗细的双响彩绘大爆竹,接着带麻雷子的万响鞭炮用一根长竹竿儿挑着,也噼哩啪啦地响了起来。两个吹唢呐的鼓着腮帮子咿哩哇啦地猛一通吹。报子头戴红缨帽,身披大红彩缎,挎着黄布招文袋,双手捧着一张四尺多长二尺五宽的朱红喜报,径直昂首走进客厅,打招文袋里取出一个煮熟了的芋艿,在客厅东边板墙上一通涂抹,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帮着把喜报贴到墙上,这才停音止乐,开始行礼。

报子把老太爷请到中间太师椅上坐定,和吹唢呐的一起跪下磕头,道喜请赏。林国栋乐得合不上嘴,一面双手扶起报子,一面打怀里取出一个红封来。别看他平时抠抠唆唆①的,抽水烟的火纸媒子烧着手指头了还舍不得扔掉;这一回却是破天荒地大方,居然把一个五两银子的红封赏给了报子,还留他们坐下喝茶。又怕别人不知道赏多少,事先特意叮嘱来喜儿,叫他一见取出红封来,就在旁边大声嚷:“老太爷赏银五两!”这一声喊,看热闹的人全都吃了一惊。报子又叩了一个头谢了赏,辞了茶,就又吹起唢呐,出门另投他处去了。

……………………

①  抠抠唆唆这是一条江南通用的地方词语,原意是“拉屎不用手纸,抠屁眼儿唆手指头”,指人吝啬之极。

这边林国栋接到了喜报,算是有了正式通知,赶忙督促长工短工、打杂人等屋里屋外张灯结彩,厨下杀猪宰羊,大门口贴上对联,搭上彩棚,然后发请帖,收贺礼,忙成了一团。单等林炳回来,大事铺张一番,要显示显示他林家仕途后继有人,指日发迹。

第二天,跟林炳进城赶考的小厮来旺儿先回来报信儿,传了林炳要家里好好儿热闹热闹的话头,又报了林炳大后天申时到家的准时刻。

林国栋琢磨半天,觉得现有的排场就已经不小了,虽说是头一名,到底不过是县试,要是这一次场面铺张得太大,赶明儿省试中了举人又该怎么个铺张法呢?考虑了又考虑,既要省钱,又要热闹好看,最后决定再加一场焰火。好在离林村不远有一个村子叫做雅湖,村民除耕作之外,什九以熬硝做炮竹、焰火为家庭副业,只要着人赍钱去抬一笼回来就可以了。另外,又派人送出知单儿①,通知各家亲友在大后天酉时正谢天祭祖,宴会宾客,晚上先放一台焰火,接着开锣唱戏。

……………………

①  知单儿──把许多人的姓名写在一张纸上的“集体请帖”,被通知到的人,在自己名字下面写一个“知”字,所以名叫“知单”。

壶镇垟一带,几乎各村都有林国栋的佃户。少东家高高得中,佃户们还敢不送礼么?不送礼,明年的地还想种不想种了?庄户人家,多了送不起,一只老母鸡外加几十个鸡蛋,却是不能再少的了。当然,泥腿子庄稼汉穿的是短衣,上不得台盘,更不能跟穿长衫的斯文先生平起平坐,只有送礼的义务,没有喝酒的份儿。帮工打杂的,出了力气了,也不过等酒席撤下来之后,在厨房里吃点儿残汤剩水;那没出力气的,凑合点儿看场白戏,还得念叨林老爷的恩典呢!

不过,凡事也不是都那么绝对的:林家本村和远处的佃户,家家都来送礼了,没有一家例外;独有吴石宕的几家佃户,连一个来送礼的也没有。自打本良从县里回来,把赶考的前后经过给大伙儿一说,那一帮火性正旺的青年子弟们,谁能咽下这口气儿去?一个个都气得眼珠子努了出来,摩拳擦掌地准备等林炳回来以后结伙儿去找他评理。倒是本良再三说刘师傅临行时有话,叫大家不要在这时候去惹事儿,以免吃眼前亏。立志也帮着劝说了半天,才把大伙儿的火气平息了下去。

林国栋没有收到这个村子的礼,也不敢挑人家的不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儿子是亏着理儿抢来的头名武秀才。不过他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吴石宕的小伙子们拳脚枪棒上都有两下子,就特意选了几个功夫硬点儿的家丁,单盯着吴石宕那边儿的动静,以防不测。

到了林家祭祖的那一天,午时过后不久,远近的宾客亲友们就陆续地来到了。林国栋少不得乐呵呵地踱出来应酬一番,然后另由知宾张罗接待。这一回是正式接到喜报,又是开祠堂的祭祖盛典,当年用将近五百担大米换来的顶戴,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所以林国栋一早起来,就穿着粉底朝靴、海青补服,红缨帽上拖一根鹖羽蓝翎①,出出进进,作揖打躬,嘻开一张臭嘴,老也合不拢来,龇着两颗叫鸦片烟熏黑了的大门牙,高兴得活像弥勒佛。

……………………

①  鹖(h é合)羽蓝翎──清代规定:五品以上官员戴孔雀花翎,六品以下官员戴鹖羽蓝翎。鹖是一种像雉鸡的鸟,黑黄色,性好斗,也叫“鹖鸡”。

申牌刚过,两顶白布篷竹轿打西边飞也似地抬了过来,一直抬到大门前落肩。亲友中那些比林炳长一辈儿的,虽然也来恭喜道贺,却碍着辈份儿,不便出门来接,只在滴水檐前站着。自有那和林炳同辈儿或低一辈儿的得到了信儿,急忙接出大门外面来。

刘浪躬身出轿抬头一看,平时阴深深冷清清的林宅门前,今天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大门两边儿贴着一副楷书大红对联儿,上联是:“祖跃进士孙占鳌头祖孙同沐恩泽”;下联是:“文冠浙东武盖缙云文武共保江山”。门楣上石刻“进士第”三字下面,是五字眉批:“壶镇第一家”。用不着说,这是“子路不说”老夫子的手笔。隔壁儿的祠堂,平时是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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