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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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2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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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行!唱这个老掉牙的不行!刚才说好了的,非得唱一个新鲜的才算数!”

范学丹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挤在了一起,装出一副苦相来说:

“要说曲子嚜,兄弟听过的可算不少了,可是会唱的只有这一支《十八摸》,要我唱新鲜的,我可没有学过,这可怎么办呢?……噢,有了,有了,前儿个我有个朋友新谱了一支曲子,叫做《不服老》,还有点儿意思,不管唱得对不对,我给诸位学一学试试。”

说着,拿起一支筷子来,敲着面前的一只空盘子击节,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爱攀墙外花,惯折路边柳。风月场上逞风流,攀花折柳最拿手: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宿柳,直熬得花残柳败方甘休。

我是个锦阵花营总魁首,水陆神军都帅头;二十年打遍嘉禾无敌手,威名早镇秀水十三楼。愿只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我恋的是玉天仙,执玉臂,并玉肩,同登玉楼;我爱的是金粉女,歌《金镂》①,捧金樽,满泛金瓯②。只索有怀中娇娥杯中酒,天塌下来不发愁。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一粒铜豌豆,滴溜滚圆玲珑又剔透;心甘情愿钻进她那割不断、解不开、扯不下、挣不脱、情意缠绵的千层网套头,惟恐落人后。有道是人到中年万事休,怎能够虚度了大好春秋。我赏的是秦楼③月,饮的是瑶池酒,攀的是无主花④,折的是章台柳⑤。你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嘴、瘸了我的腿、折(shé)了我的手,天赐与我诸般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除非是阎王亲来唤,无常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时节才不向烟花路上走!

……………………

①  《金镂》──曲牌《金镂衣》的简称。

②  金瓯──瓯是盆子一类的陶器。金瓯指金子做的酒杯。

③  秦楼──“秦楼楚馆”或“秦楼谢馆”的简略,本指吃喝玩乐的场所,这里指妓院。

④  无主花──指妓女。

⑤章台柳──“章台”本是秦宫名,秦王曾在这里接见蔺相如。“章台柳”本是一则历史传奇故事:唐人韩翃有姬柳氏,“安史之乱”中两人失散,柳出家为尼;韩翃出任平卢节度使侯希逸的书记,写了一首诗托人带给柳氏:“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来柳氏被番将沙吒利劫走,韩翃通过虞侯许俊设计夺回。这里隐喻妓女,与历史上的章台柳无关。

随着最后一个“走”字唱出,范学丹用来击节的筷子使劲儿一敲,“噹啷”一声,被他当作鼓板的盘子登时碎裂,掉下一块碎片来,合座更加为之粲然。哄笑声中,孔大方转过脸去,专对宝珠和秀云说:

“我知道宝、秀二位姑娘,一向情深意重,只是痴心女偏偏遇上了负心汉,真叫人可气又复可叹。两位姑娘要是相信我,我给你们传一个奇方,一定可以叫你们的心上人牢牢地拴住在身边,哪儿也飞不走。赵子敏《本草拾遗》里面有一段话,说的是云南地方出一种小虫,名叫‘队队’,样子像虱子,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雌雄相随,永不分离的。当地土人逮来卖给富贵人家,一对儿能值四五两银子。把这种队队虫用小银盒装了塞进枕头里,只要欢喜冤家枕着这种枕头睡过一夜,从此男女就会永久相爱,再也不分离了。二位姑娘要是有心,不妨托人到云南去买这么两对儿来,包管范大相公和马大老板就天天守着你们,哪儿也不去啦!”

江振东听见这话,也插嘴说:

“队队这种东西,我也听见人家说过。只是远在云南,药铺子里又不卖,灵与不灵,也没法儿试验。我这里有一个方子,只用一味药,药名叫雪莲,大点儿的药铺里都有得卖,总比队队好找些。这雪莲花儿,生长在塞外的崇山积雪之中,样子跟洋菊颇为相似,花分雌雄,雄花大,雌花小,而且雌雄异株,并不同根。不过不论雌雄只要找到了一株,在两丈之内,一定能够找到另一朵儿的。用雌雄雪莲花儿各一朵儿浸成药酒,男女分而饮之,即便不能永保恩爱,至少在药性没过之前,那是难分难解,再也拆不开掰不开的。不瞒诸位说,此药本人亲身试过,可谓一试就灵,百试不爽的。宝秀二位姑娘要是常备此酒,每天叫范大相公、马大老板喝上一盅,保管他天天粘在你身上,如胶似漆,掰也掰不开。不过可得注意喔,此花生长在边塞天山之上,虽然那里是极寒之地,可是其性极熱,少量饮之,不单能促男欢女爱的情欲,而且还挺滋补;要是贪图恩爱饮用过量,热血攻心,虚火逆行,指不定会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呢!”

马维禄听了,哈哈大笑说:

“我说二位快别出这些馊主意了。要是宝姑娘的枕头里装了队队虫,范大相公再喝了雪莲酒,两个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从此形影不离起来,那可就不好办了。范大相公可不比我。我开的是当铺,每天还没下门板呢,就有人在门外立等了。我在不在,都无关紧要。范大相公专门替人拆散夫妻霸占产业从中捞取油水为业,要是跟宝姑娘好得白天黑夜地分不开拆不开,上哪儿帮人干那阴损坏的勾当去?不干那缺德事儿,又指着什么拿去填他那一帮十几个跟他相与的顶老去?再说,想当年醋娘子一个人打上门来,宝姑娘还能够沉着应付;要是十几个同行合伙儿堵住了被窝儿大兴问罪之师,只怕宝姑娘英雄不比当年,再也没有退兵的善策良谋,却敌的锦囊妙计啦!”

范学丹见马维禄也来揳一杠子,损起他的行当来,立刻反唇相讥:

“按照马大老板的道理推而演之,干我们这一行,那是一定不能与姑娘们摽在一起的。摽紧了,摽久了,就会连饭都没得吃。反过来说,天下只有开当铺的最厚道,任你唐朝的夜壶、宋朝的尿盆,拿到他那里去,都能当出三文两文钱来买烧饼吃的。也只有开当铺的最清闲,没黑没夜地摽在姑娘们的身上也不要紧。所以他的意思是说:孔、江二位刚才开的方子我当讼师的用不得,只有他开当铺的才能用。诸位也许还不知道吧?十年前马大老板的当铺开张伊始,就说过他一生有三恨:恨不得南湖水全变酒;恨不得栆穰金日进一斗;恨不得女娇娘全到他手。他最最恨的,是那些无知乡民只知道把老婆典给他人①,不知道把老婆拿到他的当铺里来当。要不然,他就可以拣那好的自己受用,次点儿的分租出去,既不用造货栈堆放,还可以招财进宝,开当铺的可就一箭双雕,艳福之上,又加财运啦!”

一番话,说得大家狂笑不止,连马维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本忠听他们说来说去,无非把女人当作玩物,好像除了枕席床笫(z ǐ紫)之外,就无所谓恩爱似的,心里大不以为然,就也借题发挥地说了几句:

“饮食男女,本来是人之天性,虽圣人贤达也不能避免。但若把男女爱欲只看成是疗饥解饿的东西。那就是自己把自己列入到禽兽一类中去了。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无非因为人比禽兽具有更为高超的情感。古人所谓恩爱不在床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媚药蛊毒之类,固然可以在一时片刻之间使男女欢恰甚至癫狂,但若药性一过,依旧无情感之可言。所以说,男欢女爱的根本在于情感;情感的产生,在于互相爱慕、互相敬重、互相关怀,久而久之,自然情感与日俱増,两人浑然一体,身虽分而心如一。也只有男女同心,方能够共患难,同富贵,始终不渝。要不然,只知道借药物以求一时之欢,即便不是饮鸩止渴,也是本末倒置。明白此中道理的人,大概总不至于舍本逐末吧?”

几句话,说得几个人哑口无言,几个人点头称是。红云心里,也对这个年轻的小客官更加敬重了。范学丹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求早早交令儿下台,就灰溜溜地说:

“诸位,诸位!要照刘老板的高见,咱们在这里行令儿吃花酒,寻欢作乐,都是饮鸩止渴、舍本逐末啦!我不是道学先生,只求今天有酒今天醉,哪里有花儿哪里采,图一个及时行乐,身心愉快,不讲究那么多的大道理。还是听我说完了‘四极’,让我交令儿吧。我说的是‘四小’:一是虱子屄,二是跳蚤蛋,三是小米粒儿,四是金刚钻。我算是交了令儿啦。”

范学丹如释重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儿,拿过酒胡子来,在它耳边轻轻地祝祷了几句,就放回到盘子里去用力一拧。

由于他用力极猛,那酒胡子好半天儿不肯停息;等到它停了下了,大家不由得都惊呼起来:原来是它跟孔大方对上了面,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令儿了。孔大方说:

“天色已经交了亥时,也该收令儿啦!这酒胡子倒也知趣,知道诸位兴致已足,就找本令官收令儿来了。好,我这里再说一段嘉兴掌故,咱们统统干杯用饭吧!”说着,依令儿先端杯喝了一口,接着说:“当年乾隆皇帝三下江南,有人说他是到海宁去为他生父陈阁老祭扫的。因为当时民间传说:陈阁老生了个儿子,奉旨抱进宫中请后妃过目,抱出来竟变成个女婴。为此陈阁老立即辞官,回海宁家中蛰居去了。其实乾隆皇帝生于康熙四十六年,雍正四十六岁登基的时候,乾隆都已经十七岁了,何况他排行第四,上面还有三个哥哥,雍正并不是没有儿子,何至于拿一个女儿去跟陈阁老换儿子?这种传说靠不住,不是不言自明了么?不过这些皇上家的事情,头绪多得很,咱们当老百姓的,也闹不清楚这许多,且不用去管它。不过乾隆皇帝三次下江南,每次都到过海宁,这也是事实。海宁县属嘉兴府管辖,皇上去海宁,少不了要从嘉兴经过。单单这三次接驾,嘉兴府的上上下下,花了多少力气,费了多少钱财,还能算得清楚吗?乾隆皇帝下江南,尽管是微服,不过所带的随从、护卫,也不在少数,沿路又都有官绅接送,怎么能没人知道?今天我就来讲两件乾隆皇帝到嘉兴来的掌故。第一件,咱们城里有一座不太高的九层砖塔,并不建在庙前,却建在一条胡同里。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事儿就跟乾隆皇帝有关。在这座砖塔的北面,有一个大宅门,里面住着一家人家,老两口儿只有一个儿子,又不幸早夭,只留下一个小孙子,两口子宝贝得了不得,也娇惯得了不得。有一天,老奶奶正带着孙子在门口玩儿,那孙子有件什么事情不顺心,就指着老奶奶大骂。别看那孙子年龄不大,骂起人来,却像是卖盆儿的儿子,一套一套的,别提有多花哨了。赶巧这时候乾隆皇帝从这条胡同经过,看见有个小孩儿在骂大人,就问街坊那小孩儿是谁家的孩子。街坊说:他就是挨骂的老太太的孙子。乾隆皇帝一听,勃然大怒,立刻亮出了身份,就要把那小孩儿按忤逆罪处斩。老太太见是撞在皇帝手上了,不敢求饶,只说那孩子是个不通人性的傻子。乾隆皇帝就叫侍从拿泥捏了个饼子,又到饽饽铺里买了个真的饼子,一起递给了那个小孩儿叫他吃。那孩子拿过泥饼子来看了看,随手就扔了;接过糖饼子去,马上就咬了一口。乾隆皇帝说:这孩子能分辨出能吃不能吃的来,怎么会是傻子?下令侍卫,当时就把那孩子砍了。那老婆子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办法,反正已经断了后代,干脆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就在小孩儿砍头的地方,造起了一座砖塔。直到如今,那房子已经换了好几姓主人了,这座砖塔还在那里永志皇上以孝治天下的德政。

“第二件,当时的嘉兴城里,有一对儿老夫妇,老头子名叫陈耕尧,以劁(qiāo 敲)猪阉鸡为业,老伴儿是个接生婆。就在乾隆皇帝快要到达嘉兴的时候,消息传来,官府里催着老百姓把大街小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家家户户都在门上贴春联儿。陈老头儿叫老婆子在家里打扫刷洗,自己去买了一张红纸,求人写对联儿。可是他们两口子干的那种营生,读书识字的相公老爷都不肯搭理他,只见他上街跑下街,下街跑上街,求遍了所有认识的读书人,好话说了一车,急得一脑门儿热汗,也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替他写。就在这个时候,在街上碰到一个客官,问他为了什么事情拿着红纸急成了这样;陈老头儿把缘故一说,那客官说:‘不要紧,我来替你写好了。’陈老头儿高兴之极,把客人请到家里,又去借来笔墨砚台。那客官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上联儿写的是:‘金刀斩断阴阳路,’下联儿是:‘玉手破开生死门。’下面还落了‘御题’二字。陈老儿不识字,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谢过了客人,就把对联儿贴出去了。大家一看,对联儿写得龙飞凤舞,果然是乾隆的御笔。消息传到太爷和太尊们的耳朵里,只当皇上还在他家,吓得屁滚尿流,急忙赶来接驾。其实乾隆皇帝早已经穿城而过,到海宁去了。这边自有那好事的出面,把御笔请了下来,用香樟木雕了,依旧挂在陈老儿的门口。老夫妻俩有了这副皇上写的御笔做招牌,生意忙得应接不暇,身价也凭空抬高了许多。直到老夫妻俩死了,这副对联儿还挂在他们住过的房子门外。我小时候都还看见过的。后来闹长毛反,咸丰十年五月攻破了嘉兴,这副对联儿也在战火中烧毁了。

“说完了掌故,我再说一个‘四欢’:顺风的旗,出水的鱼,十七八的姑娘,大叫驴。今天的令儿就行到这里。现在请诸位各干三杯婪尾酒①,一面静听十姐妹合奏一曲《娱乐升平》,一面上菜,准备用饭吧!”

……………………

①  婪尾酒──酒席上最后的三怀酒。

大家遵命举杯,人人亮了底儿。小厮去传饭,十姐妹各调丝竹,打起鼓板,通力合作,奏起了吉利的雅乐古曲。乐曲声中,小厮送上香粳米饭、小笼包子、各色粽子,以及下饭用的荤素菜肴来。其实,人人都已经吃得很饱了,吃饭只不过应景而已。倒是姑娘们在席上陪侍了半天儿,并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去,如今时近半夜,早已经饥肠辘辘,饭菜上来,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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