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口钱”就打发了?据卢家子孙们解释,那是因为卢尚书一生简朴,反对糜费,临终之前,留下了遗嘱:不许后人把金银珠宝、名贵古玩放进棺材里殉葬,一者以免暴殄天物,二者省得让盗墓贼看见了眼红。但是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度,过于节俭,反而欲盖弥彰,透出那个“假”字来了。明眼人看了,不禁会问:“既然老头子‘一生俭朴’怎么会在旸村老家盖一座柱子贴金的豪华巨厦?即便他死前有话,丧事要从简,那么陵园建造的宏伟、出殡场面的浩大,都是空前绝后的,算起来,至少也得几万两银子,并不从简,为什么偏偏棺材里面就要‘从简’起来,而且这样寒酸?这不是太不相称了么?”
卢尚书安葬以后,一帮永康石匠在陵园里搭起工棚,慢慢儿地雕琢那座石牌坊和一些石头活儿;卢家的几个孝子,也轮流着在陵园里“苫块”守制,监督陵园的建造和陵园四周的松柏栽培。这样做的目的,盗墓贼也一眼就看穿:分明是要大家相信卢尚书的尸骨确实埋葬在这里。其实,不要说三年之内陵园里日夜有人了,就是一个人也没有,采蘑菇人也绝不会为了那个当十的洪武大铜钱去打地洞的。他们相信:卢尚书的尸骨,一定埋在另一个地方;那里面,一定有许多金银财宝殉葬。
于是采蘑菇人大显神通,分头探听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他们的第一步棋,是去寻找给卢家勘踏过坟地的那些风水先生。卢尚书虽然也是明代人,虽然有足够的财力买来童男童女活活殉葬,但他还不可能像朱元璋那样, 把勘踏、修建明孝陵的大小臣工数百余人统统都杀了。经过钻头觅缝,他们得知卢尚书“致仕”以后,退归林下,除了含饴弄孙、诗酒自娱之外,最热衷的事情,就是给自己寻找最后的归宿。本地的、外地的风水先生,也不知道请过多少;看过的风水宝地,也不知道有多少。于是各路英雄们纷纷出动,有在本地找到张铁嘴的,有在他乡找到李半仙的,或威逼,或利诱,有的费尽心机,一无所获,有的或得到一张图纸,或由风水先生亲自带领去看他当年给卢尚书进献过的上好坟地。这些图纸上所画的坟地,有的依旧是荒丘野岭,根本就没有坟墓;有的竟已经奇迹般地建起了坟茔,而且都是他乡外地的人来营建的,附近的人连坟主是谁都不知道。看起来,这些外地无主新坟,很有可能就是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了。
盗墓贼们发现了这些“真坟”以后,消息并不能完全封锁。一旦泄露了秘密,为了争夺图纸,或者为了争夺首先进入坟中,为了争夺所得的财宝,盗贼与盗贼之间,帮派与帮派之间,明争暗夺,打打斗斗,有为此而死的,有为此而伤的,其中又不知道伤了多少江湖义气,结下了多少世代冤仇。妙的是,胜利者钻进墓中一看,那结构虽然并不怎么宏伟,可那棺木质地之好、棺内殉葬品之多,都足以证明这是卢勋的真坟。除此之外,最有说服力的,莫过于每一圹这样的坟茔里面,都有两具殉葬的童男童女的尸骨。这样的铺排和场面,要不是尚书大人的陵寝,谁能办得到?
这样接连闹了几十年,据说先后被盗的“卢尚书真坟”竟有十八座之多。于是得手的人,都以为自己所盗者,乃真坟也。远近觊觎卢尚书随葬财宝的采蘑菇人,这才逐渐散去。往后的一二百多年中,虽然也还有人认为那被盗的十八圹“真坟”仍然都是假的,可是却既提不出反证,也找不到真坟的所在来,只是作为当地的一种传说,姑妄言之而已。
清兵入关,明朝灭亡。显赫一时的旸村卢府,家道中落,逐渐式微下来。到了乾隆年间,卢尚书的后代已经徒有世家的名义,而无世家之实了。当时的反清复明帮会“红花会”在全国发展会众,势力相当强大。卢尚书的第八代嫡传长孙卢敬在处州府读书,既学文,也学武。府学训导姓沈,只有一个女儿,名叫沈萍。父女二人都很赏识他的人品才华,一个对他另眼相看,一个对他心有所许。他的武学教师是红花会处州府香堂的堂主,先引导他参加了红花会,他又引导沈萍参加了红花会。后来他到上海参见总舵,接受总舵主的专门训练后,出任缙云县分堂主,回到故乡以教书为名,暗地里发展会众,从事于反清复明的大业。不幸暴露了身份,卢敬和分香堂的一些会众被捕,以谋逆罪被处死。
当时卢敬被关在缙云县监狱里,牢房中共有几十名犯人。卢敬被处死之前,正好谢三儿的祖师爷也被抓进牢房,跟卢敬关在一起。人人都知道,牢房是窃贼的“旅馆”,今天进,明天出,常来常往的;因此牢房里所有的犯人都来巴结,有的托他出去以后给家里捎个口信儿,有的托他出去以后给同伙儿传递消息。卢敬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在牢房里对他进行启发,想在他朴素的平等观念上提高一步,给他讲一些异族统治中华压迫汉人的种种罪恶,希望他能为反清复明大业出一分力量。
原来,卢勋本人就是一个精通阴阳堪舆之学的大家,对山川地理龙脉结穴的道理了然于胸,所以他早就把自己的归宿之地找好了。致仕回家以后,一方面礼请大批的风水先生到处勘踏寻找,一方面悄悄儿地雇了一帮外地的工匠在他自己选定的坟地上动工修建。公开的坟茔还没有动工,秘密的坟茔早已经完成了。卢勋寿终正寝以后,真尸进了真坟,假尸进了假坟,同时又故布迷阵,设置了十八座疑冢,让盗墓者皆大欢喜,真可谓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其目的,当然是想让子孙后代永远出将入相,官居当朝一品;哪儿想到不出三五代,家道就会式微中落呢?至于卢勋的真坟所在,则绘制在一幅白绢上,由长房长子一代代传了下去。
坟茔图传到了卢敬的手上,他就把图毁了,决心不再传给后代,而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把祖先埋进土中的金银财宝挖出来,用作反清复明大业的行动经费。可惜壮志未酬,身入囹圄,这个“适当的时候”,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了。为了不让这批金银财宝永远埋没在地下,他根据记忆在牢房里重新画了一张图,要谢三儿的祖师爷出去以后把图送到处州府交给沈训导的女儿沈萍。他曾经给她说卢勋真坟的地点,她只要一看图纸自然就会明白的。他还要求谢三儿的祖师爷帮助沈萍把这些财物挖出来,到时候一定会分给他一部分作为报酬的。
谢三儿的祖师爷为卢敬的精诚所感动,出狱以后,果然立即就去找沈萍。到了丽水,才知道沈萍和沈训导都是红花会会徒,整个红花会处州府香堂被剿,他们父女俩也都已经为反清复明大业献出了生命,连沈师母都下落不明了。等他回到缙云县,卢敬也已经被处决。从此,这张图纸就一直在他手中保存着。他手里攥着一笔数量不明的巨金,又没有名正言顺的人可以托付,自己不去取出来,难道就让它永远不见天日不成?
他本来就是个盗墓贼,如果知道确切的地点,施展他打地洞的独特本领,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一票财物取出来的。难的是,卢敬并不完全相信他,没有把卢勋的真坟所在地说出来;唯一知道大概地点的沈萍又已经不在人世了。照他想,卢勋既然是白竹乡人,他故布迷阵的十八圹疑冢既然都在白竹左近,他的真坟一定也离白竹不会太远。于是十几年来,一直就在白竹附近转,走遍了每座山、每条岭,对照手中的图纸,竟没有一个地方相似的。因此,这笔财富,始终像一只在天上飞的鸟,没有落下来脚踏实地的时候。
直到祖师爷临终之前不久卧床不起了,才意识到自己跟这一笔财富无缘,只好长叹一口气儿,把他最亲信最喜欢的徒弟悄悄儿叫到床前来,讲明了经过,交出了图纸,这才瞑目长逝。
从此,这张图纸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了下来,终于传到了谢三儿手上。
谢三儿听师傅说,历代祖师已经在白竹附近包括壶镇、仙居、永康、武义等好几个县转了一百多年之久,相信祖师和师傅们的眼睛不揉沙子,不会看错了眼,就不再在这些地方寻找,而把目光转向了缙云县甚至处州府之外。他是个专门在外地作案的采蘑菇能手,对于浙南十几个县的山川地理相当熟悉。 再说, 他这一辈子盗过的墓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了,对于什么样的地形算是“风水宝地”,不用请教阴阳先生,也说得出个子午卯酉来。
谢三儿是个对钱财看得非常淡薄的人。他一生爱的是赌博、醇酒和妇人,但是要求都不太高,赌博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输赢不会超过十两银子,绝不豪赌,要的只是那个兴头,赢了钱不稀罕,输了钱也不心疼;喝酒他只认绍兴花雕,生平不喝甚么名酒,没有花雕,家酿的黄酒也能尽兴,图的只是酒后那种醺醺然、飘飘然的感觉;对女人他既不挑年轻,也不图美貌,只要模样儿还整齐,看上去不可怕可怖就行,图的是晚上睡觉有个伴儿,喝酒有人烫,赌钱有人帮着收付,不显得冷清孤单就可以。因此,他一生既不狂嫖烂赌,也不酗酒,只要做一两笔好买卖,就够他一两年花费的。按照他们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不管发了多么大的财,既不许开店做买卖,也不许买田盖房子,左不过还是替天行道,俵散给那些没有收入的寡妇们和揭不开锅的穷人们。因此他并不急于要去寻找这注宝藏,而是抱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心情,每到一个地方,只是稍加留意,看看有甚么地方跟手中的图纸地形相似,如此而已。
谢三儿手中的这张图纸,其实并不是卢敬当年所画。据祖师爷传下来的话说:卢勋传给长房子孙的图,是画在一块绢上的,画得相当工整细致。这块绢被卢敬烧掉以后,他在牢房里画的是一張十分潦草的示意图。画面的左上角,是一个调皮的牧猪奴,伸开两腿,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把着小鸡鸡,居高临下地在撒尿,画面的正中,共有大小十三头猪,那尿就直淋在猪的身上──据卢勋传下来的话说,这十三头猪,主卢氏后代要出十三个进士的──画面的右方,隐隐约约还有几点白帆和波浪,像是江河湖海的样子。
缙云县的恶溪水浅滩多,连小船都没有,更不要说是通帆船了;加上卢敬和沈萍是在丽水相识的,因此历代师爷爷们在白竹附近找不出名堂来之后,都把眼光转向丽水以南的瓯江下游。而十三头猪,则被理解成十三块巨大的猪形石头。可是他们走遍了丽水、青田、永嘉等县,与图纸相似的地方,根本就没有。
古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谢三儿的师傅、师祖、师爷、师爷爷们心心念念想寻找的东西,毕其一生没有找到,谢三儿不把它放在心上,淡然处之,倒让他无意中发现了线索,有可能找到了。
尽管他的前辈们早就否定了卢勋在家乡营葬的可能性,但是他觉得卢勋的故乡既然在白竹,有关他的真坟所在,哪怕是不可靠的传说,总也是在白竹为最多,因此他打扮成小商小贩,在白竹特别是旸村一带瞎转悠,有意无意地查考卢勋的生平历史。经与当地人特别是卢家的后人广泛接触,从口头传说和宗谱记载中,证实其经历大致是这样:
卢勋于明弘治六年在缙云县白竹乡的旸村出生,入学虽然不晚,但直到嘉靖十一年他都三十九岁了,才考取壬辰科进士,先任太常寺博士①,接着升礼科给事中②,后又历任礼科左给事中、吏科都给事中、南京太常寺少卿、通政司右通政③、太仆寺卿④等职。嘉靖二十九年,任右佥都御史⑤,提督南赣汀(州)漳(州)军务。嘉靖三十一年,任南京大理寺卿①。后历任南京刑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南京右都御史。嘉靖四十年,升南京刑部尚书。卢勋刚刚出仕的时候,倒也敢说敢为,大胆弹劾过权奸,为此受到了朝廷的嘉勉,当时有“真给事”之称;但是到了后期,他攀附严嵩,与严嵩荣辱与共。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倒台,次年卢勋也受到弹劾,总算念他也曾经办过一些好事,没有查处。当时他已经七十岁整,就上表告老,以尚书致仕,回到缙云白竹乡旸村,虽然建起了豪华的宅第,却闭门谢客,不再与官宦显贵往来,一直活到万历元年,享年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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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太常寺博士──掌管礼乐郊庙社稷祭祀的官署,正副主管称正卿、少卿。博士是专管某一方面事务的属官。
② 礼科给事中──给事中是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稽察违误及弹劾官吏的官员,分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每科的主管官员称都给事中。六科给事中与各道监察御史合称“科道”,同有建言及进谏的职责。
③ 通政司右通政──通政司是通政使司的简称,俗称“银台”,掌管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文件的转递。正副主管称左右通政使,简称通政。
④ 太仆寺卿──太仆寺是掌管皇家舆马的官署,其正副主管官员称正卿、少卿。
⑤ 右佥都御史──明代的都察院是监察机关,设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及十三道监察御史共一百一十人。
① 南京大理寺卿──明永乐十九年(1421),迁都北京,改南京为留都。南京除了没有皇帝之外,其他各种机构衙门完全和北京一样,但是没有实权。大理寺是专管平反冤案的机构,与刑部、都察院合称“三法司”,重大案件都要由“三法司”会审。大理寺的正副主管称正卿、少卿。
据说卢勋告老还乡回到白竹以后,十年中只在白竹附近寻找风水宝地,足迹几乎没有越出缙云县,但也有一次到过临海,而且是带着大批子孙族人坐着大轿浩浩荡荡地来回的。时间则在他致仕回家后不久。
他去临海干什么?据说是去祝贺戚继光抗倭大捷,并参与部署抗倭防务事宜云云。
卢勋本是个文官,嘉靖二十九年至三十一年期间,曾经提督过闽赣军务,俗称“赣南巡抚”,也算是个“知兵”的文人,而且与戚继光早有交往。
戚继光出生在军人家庭。其始祖戚成详,元末时避乱安徽定远,从朱元璋起义,屡立战功,后征云南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