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装瘸,有的把瘦肉剁碎了糊在迎面骨上装烂脚。庙会期一过,瞎的,瘸的,烂脚的就全都好了。
第四种业余花子,叫做“赶新春花子”。这一路人,只在正月新春的十几二十多天中出去讨饭。这是因为正月里人人都不干活儿,闲着反正也是闲着,出去讨饭既不误工时,也不误农时。再者,正月新春里出去讨饭,只要说上几句大吉大利的的拜年话,家家户户都会打发,除了大米之外,年糕、馒头、粽子什么都有。只要拉得下这张脸来,一个正月里乞讨所得,满够一个人吃上好几个月的。
除此之外,也还有一些临时性的业余花子。例如跑野台子的戏班遇上了连阴雨,戏箱子挪不了窝儿,班主开不出伙食,不得不仨一拨儿俩一伙儿带上胡琴、笛子去沿门清唱。这些人,似乎也可以纳入“业余花子”的范畴,但就其“大宗”来说,当以上述四种为主。
对于各种各样的“业余花子”,团头有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征收多寡不一的“行业税”。对于“唱故事先生”和“赶青花子”,只要“意思”到了,哪怕只上门说两句客气话,打个招呼,就算尽到了尊重团头的“礼数”;而对于那些行近诈骗的“赶庙会花子”和“赶新春花子”,却责令他们必须拿出一定成数的“贡品”来,才能允许他们充当“伸手大将军”,喊一声“相公、奶奶,做做好事”。不然的话,只要团头一声令下,他的那一帮“孩子们”立刻就会围了上去,把胆敢混迹于丐流的假花子撕一个上下衣衫片片飞扬,掐一个浑身皮肉块块青肿,从此再也不敢冒充叫花子了。
凡是“业余花子”,只是名义上受团头的管束,必要的时候听团头的调遣,行乞的时候遵守“丐帮”的规矩,就可以了。平常日子,依旧住在各自的家中,各操本业,各安生计。只有住在栖流所中的那一帮“孩子们”,才是花子王国中的忠实子民,才是货真价实的“专业花子”。
在花子世界中,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称为花子的。要当花子,先得具备当花子的条件。首先一条,是家业失尽,亲友不认,安生无处,谋食乏术;其次才是老无所养,幼无所依,病无所治,残无所为。只有这些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才能在栖流所中求得一席之地,才能在团头的管辖之下,或外出乞讨,或在家操作,过那种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的。
不要以为当上了花子,一定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冻馁的死亡线上作垂死挣扎,苟延残喘。其实,只要拉得下这张脸皮来,混进了花子群的行列,他们的生活,即便赶不上小康人家,至少比那些糠菜半年粮的贫苦农家要强得多。而对他们来说,最舒服的还是“不劳而食”这一条。难怪当时当地有“讨了三年饭,做官不肯换”这样一句谚语了。
当时当地,除了大户人家的婚丧喜庆、各种各样的庙会和正月新春有人布施之外,每月的初二、十六两天,是不成文的打发叫花子的日子。每逢这两天,小康以上人家,都要量出一二升米来放在门口,每来一个花子,就给一小勺米,以求积德积福。对唱小曲儿、玩儿杂耍和抱小孩儿的花子,照例还要多给一小勺儿。这样一家两家一勺两勺地攒起来,只要腿脚不懒,挨家挨户地走去,积少成多,一天所得,数量也相当可观。有些花子,为了争得这多给的一小勺儿米,每每到育婴堂去抱一个弃婴来养着。养到十一二岁,就卖给大户人家做使唤丫头,或卖到娼家去当稚妓,收入几十吊钱,添置被褥。
按照丐帮的规矩,花子们的一切收入,必须先经团头过目,然后按一定成数交到“公库”中去。有胆敢隐匿不交者,处分极重,虽不致死,大概打板子、割耳朵或者三刀六个洞之类的酷刑是逃不掉的。花子们慑于“家法”的淫威,极少有人敢于以身试法。更何况到了凄风苦雨、大雪封门或者是一病不起的日子,还要靠团头熬粥给他们喝呢!
栖流所里的花子,分为外出乞讨和在家操作两大类。绝大多数花子,只要不是大雨大雪出不了门,每天都得早上出去,晚上回来。除所得铜钱、大米必须按成交库之外,所带回来的剩饭剩菜,也可以折价上交,用来喂猪。比较能干的妇女,团头单挑出来,专门饲养鸡鸭猪羊,也兼管雨雪天气给花子们熬粥。还有那极懒的妇女,连大门都懒得走出去的,团头也不勉强,就让她们白天蒙头大睡,夜晚充当丐妓,把花子们三个五个攒起来的积蓄,三百五百地收进团头的钱柜儿里去。
外出乞讨的花子,虽然同为乞讨,但因各人行乞的本领有高低上下之分而收入也有多少厚薄之别。在花子世界中,那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粗略地分一分,沿门乞讨的专业花子,大致可以分为如下五种:
第一种称为“强叫花”。这种人尽管骨瘦如柴,但是抽足了鸦片烟,两只眼珠子滴溜乱转,透着十分精神。不论春夏秋冬,他们总是大敞着怀走上街去,手里拿一块砖,走到商家富户的门前,一声嘶哑的“老爷太太,行行好!”抡起砖头来,就往自己那肋骨根根可数的干瘦的胸脯上砸去。
打发这一类花子,三五个小钱的是不行的,开口至少一百。若不如数布施,他手中那块青砖,就会“啪”地一声往自己脑门儿砸去,登时鲜红的血就会“哗”地流了下来,随着“啊呀”一声,往后便倒,口吐白沫,人事不知。这时候,他的同伙儿就会一拥而上,大喊大叫,高呼“偿命”,引来大批的行人驻脚观看,是大门无法进出,是店铺无法营业。事情闹到了这个气候,商家富户不拿出三吊五吊钱来,是打发不了的。去找地保来排解么?一者地保跟团头早就有了默契,讨不出便宜来,二者惊动一次地保,没有二三两银子也请他不回去,算起来,花钱更多;三者得罪了这批花子,他们什么事情都办得出来,没准儿半夜三更到乱葬岗上扒出一具死尸来背到你家门口,第二天早上叫你一惊一吓之外,还要花钱雇人去埋掉。所以商家富户见到这一路花子驾到,大都自认不敌,赶紧捧出百儿八十个铜钱来打发他们走了完事儿。至于他们拿了这笔钱是去抽大烟,还是去嫖丐妓,可就管不了那许多了。
第二种叫做“艺叫花”。下面又可以分为“唱”和“做”两路。唱,有打着竹板唱莲花落的,有打着鼓板唱故事的,有拉着胡琴唱小戏的,有打着金钱板或三棒鼓唱小调儿的,还有由人唱曲子却由狗踩着特制的小钹击节伴奏的;做,有用一根竹棍儿转盘子转碗的,有用九连环──九个直径一尺的铁环套进套出组合各种图案的,有用小道具变小戏法的。
这一路花子,进得门来,不管你听不听看不看,表演完了,不给钱米是不行的。真有那不开眼的的主儿,舍不得两三个小钱,让他们献艺之后却没有收入,那他们也就老实不客气,难听的、不吉利的调调儿,可就要接着唱出来了。
第二种专业花子,叫做“神叫花”。这一路花子,靠神道或者占卜求得施舍。最常见的一种叫做“龙船”:肩上扛一木制有脚龙船,船内供一尊小小的龙船娘娘。进门之后,放下龙船,敲响了小锣,拖长了尾音唱两句“龙船弯一弯,伤风咳嗽带回龙船湾;龙船摇一摇,天花麻症带回龙船桥”之类。家有小孩儿的人家,主妇就会出来烧一炷香,舍三五十文钱,求龙船娘娘保佑小孩儿无灾无病。已经伤风咳嗽的,还可以包上一包香灰当灵药,或多花几十文钱,许上一个小小的愿心,或认龙船娘娘做干娘之类。简单说,这是把神扛到你家门口来让你烧香,对于家务繁忙没工夫到庙里去烧香的主妇们说来,简直是大开方便之门。另一种叫做“跌门头卦”:把一块老竹根锯开成两半,再用一根线绳把两头拴住,就做成了一副特殊的卦具。把这种卦具扔到地上,就会出现全阴、全阳、一阴一阳三种卦象。连续扔下三副卦具,就可以根据卦象组成“六爻”,并据此判断凶吉及破解的方法之类。主人如果丢失东西,他们还能够指示寻找方向或范围。这一路花子,是神道派出来的使者,一般只收钱米,剩饭剩菜是不吃的。
第四种专业花子,叫做“苦叫花”。最常见的是“滚地龙”和“磕头虫”。“滚地龙”的手脚从肘、膝以下都断了,既不能走,也不能爬,只能在地上滚。一边滚,一边唱着诸如“前世不修行,这世现报应”之类的劝人布施行善的唱词,同时把一只小笸箩往前推。路人如果有布施,就把钱扔进小笸箩里。“磕头虫”虽然也长着手脚,但那胳膊腿儿却又短又细,简直跟五六岁的孩子差不多,既不能走路,也不能做事,只能在屁股底下绑一个草垫子,盘着双腿,用两手撑地一步一步向前蹭。每蹭一步,在地上磕一个响头,把面前的一个笸箩往前一推,同时唱着有板有眼的劝人布施行善的“讨饭腔”。除了那哀哀求告的唱词儿之外,更能打动人心的,还在于他那每蹭一步就磕一个的响头。不管前面是土地,是砖地还是石板地,那头磕下去总是“咚咚”有声,让人听了心惊肉跳,不摸出几文钱来布施布施,就好像过意不去似的。
关于“滚地龙”和“磕头虫”为什么会没有手脚或虽有手脚也跟没有差不多,去问他们自己,答复总是“前世不修行,这世活受罪,一出娘胎就是这样”;但是据知道内情的人说,这是丐帮中人造的孽:把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拐去,剁掉手脚,或给他吃一种药,叫他长大以后胳膊腿儿又细又弱,从此只能讨饭,不能干别的。事实上,凡是这种“苦叫花”,身边总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随时“伺候”着,一出村街,背起就走,还要买些烧饼馄饨之类一口一口喂给他吃,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当然啰,这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是要依靠这个四肢残废什么也不能干的可怜虫才能有吃有喝的呀!
第五种专业花子,那就是数量最多的“赖叫花”了。这一路人,既不敢把命豁出去耍无赖,又不会演杂技唱小曲儿,更不会通神卖卜,至于剁去手脚,为时已晚,也办不到,于是就只好“死乞白赖”了。他们老的老态龙钟,弱的弱不禁风,病的病入膏肓,残的残缺不全。不论是真的假的,总之是把自己那可怜之处全都有意地暴露出来给别人看,以此换取他人的同情,给予施舍。除了初二、十六这两天可以名正言顺地挨家挨户去“收取”那一小勺子大米之外,平常日子,就只能依靠赖着不走这一看家本事乞讨一碗残汤剩饭,“赖叫花”之名,也因此而来。
马天祥和张国华是被俘的太平军,在本地无家无业,当然只能住在栖流所里。他们多次想从花子群中物色几位手脚便利又心地善良的人交朋友,依靠这些朋友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藏金取出来,然后逃到他乡外省去共享荣华富贵。可是积八九年之久,像这样具有忠肝义胆的人居然一个也找不到!
金团头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瘦小枯干,驼着背,哈着腰,说话没有底气儿,坐下来就闭眼,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昏昏睡去的样子。他之所以能够把这一群谁都看不起可又谁都惹不起的煞星们管得服服帖帖又井井有条,还要他们自觉自愿地把他们叫花所得按成数交到他的手上,靠的就是他手中那支红得透亮已经变成紫赯色的老竹根旱烟管。凭着这支祖传的竹烟管,意味着他手里掌握着专治花子的条条道道和生杀大权。谁要是不听话,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只消轻轻地吩咐一声:“按家法从事。”就连最蛮横的花子,也会吓得四肢乱颤、嘴唇哆嗦的。
不过,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摆他的团头架子,不动用“家法”来整治不听话的“孩子们”了。原因是金驼背年轻的时候,惩治起犯“家规”的花子们来,过于凶狠残暴,他治下的花子们谈虎色变,忍无可忍,来一个“惹不起躲得起”,纷纷投奔他乡外县,另靠主儿去了。反正丐户向来不交丁口税,也不赶文武科场,牵扯不到籍贯问题,所以花子流徙,官府、地方都不会过问。于是壶镇栖流所的房屋空了出来,金团头的手上也拮据到无法维持门面的程度。更有一样:金团头娶亲二十多年来,团头嫂怀孕不下十次之多,却连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不是小产,就是夭折。直到四十岁上,才有人劝他宽厚治“家”,以赎天谴。说来也怪,自从他接受了忠告,壶镇栖流所里的人丁又逐渐兴旺起来,团头嫂生下的第十一个孩子,也保住了。──遗憾的却是位不能延续香火的“千金”,而且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就不再怀孕。俗话说:够不够,四十六。到了团头嫂四十六岁那年,仍不见再育,金团头也就死了那份儿心思了。
有人劝金团头纳妾娶小,再生个儿子,也好延续香火,继承团头大业。尽管金团头是个叫花头子,年纪也已经快五十岁,但在壶镇街面儿上,却也是个“头面人物”,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团头嫂也不是什么醋坛子、母老虎,别说是娶个小寡妇可以手到擒来,就是娶个贫苦人家的黄花闺女,也还有不少人心甘情愿,甚至求之不得哩!
但是金团头却说:由于自己年轻的时候多行不仁,上天原是要断绝他的子嗣的,多亏中年醒悟,开始宽厚待人,上天才法外施恩,赐他一女,让他有个半子之靠,就已经感恩不尽了。如果还不知足,又去糟蹋人家的女孩儿,上天怪罪下来,只怕会连这个女儿都养不大。于是金团头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想可以延续香火、能够继承他团头大业的儿子了。可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女儿,一落生就白得像米粉捏的一样,五官端正,眼大口小,十分讨人喜欢;稍许长大一些之后,更透得十分聪明伶俐,两口子爱得像心肝宝贝儿相似。
金团头的女儿,生于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非常凑巧,跟同治皇帝载淳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时辰略为晚些而已。载淳六岁登基做了皇帝,赛神仙张铁山传出话来,说金团头的女儿跟皇上同年同月同日生,乃是大富大贵的命相,他日决非丐帮中人物。有这么一层因由,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