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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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2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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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金团头的女儿跟皇上同年同月同日生,乃是大富大贵的命相,他日决非丐帮中人物。有这么一层因由,金团头给自己的六岁女儿起了一个颇有气派的名字:金玉如,预示她将是金技玉叶一般的人物,决不能等闲视之。

尽管团头并非朝廷命官,治下的“子民”又是最最下等的叫花子,但他终究是个“一行之主”,膀不动,身不摇,每天都可以收入若干钱米,还不用向官家交税。东乡地面上有了红白喜事或者大小事端,团头也可以忝列绅衿之末而上得了台盘说得响话的。特别是金团头百年之后,“团头”这顶金冠,必然要传给女婿,这又无形之中给这位“丐帮公主”增添了更高的身价。更何况那位花子千金长得又是那么俊,那么美,这就难怪有那么多人──不仅仅是贫家子弟,也包括一些小康人家在内──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这位乞丐王国的金枝玉叶,想望着登堂入室,招为“驸马”,从而继承王位,永世掌管东乡的丐帮了。

但是金团头却因为自己的女儿有那么一个好生日,加上赛神仙的铁口预言,非要给女儿找一个读书种子做女婿不可。论长相,玉如身材适中,不胖不瘦,辫子长长,眉毛弯弯,柳腰细细,金莲窄窄,头发墨黑,脸皮雪白,杏眼桃腮,蛾眉樱口,够得上是千里挑一的人材;论才干,姑娘心灵手巧,会裁衣做鞋,会描龙绣凤,一家人过年过节穿出来的衣帽鞋袜,比买来的还要舒齐好看。最难得的,还是她那温顺善良的性格和那一颗惜老怜贫的仁慈之心。在栖梳所里,几乎每一个花子都受到过她的同情和照拂,因此不论哪一路刁钻古怪的花子,都从心底里尊敬她、喜欢她,巴望她能得到一位如意的夫婿,往后接替金团头来统治这个花子王国的时候,大家也好沾几分宽厚仁义的福泽。

在花子们的心目中,金玉如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但是走出花子世界之外,她只是一个叫花头子的女儿。尽管她才貌出众,命相极好,但是有财产、求功名的人家,却都不愿娶这么一房儿媳妇,以免跟花子群攀上了亲戚,他日儿孙中了状元也有损家声。当然,许多家境贫寒的人,既看中了团头这顶王冠,也看中了玉如的人才,打玉如才十一二岁的时候起,就不断地有媒人上门求亲。但是金老而自己当了一辈子团头,天可怜见,没给他一个可以继承祖业的儿子,却生了个花朵儿也似的女儿;在他的心目中,就产生了抛却这顶王冠、跳出花子世界的念头,因此抱定了一条宗旨:不是读书人的子弟,不是有出息的儿郎,他一概不答应。因此,虽然不断地有媒人上门来求亲,却都被金团头一口回绝了。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治皇帝“龙御上宾”的那一天,玉如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了,依旧还是小姑娘独处,连个婆家都没有说定。

壶镇栖流所离壶镇大桥不过一里多地。太平军占领壶镇期间,不单附近的穷苦百姓得到不少好处,就是花子们也得益匪浅,大家对太平军都是拥护的,也是有感情的。所以。马天祥等七人被残了肢体并送到栖流所来当花子以后,众花子不单不歧视他们,不排斥他们,反而对他们深表同情,关怀备至。

马天祥等人被刖足剁手,刑后交金老儿用土法治伤,第一要喝整碗的热菜籽儿油,第二要吃好几个用菜籽儿油煎的荷包蛋,伤口才能不化脓溃烂。这些刑后的人,几个月不能外出行乞,每天都得由金团头拿出米来熬粥给他们喝,这一笔“投资”,金老儿就已经很心疼了,再要他拿出好几斤油、几十个鸡蛋来,根本不可能。因此,这一负担,就转嫁到了众花子们的头上。一碗油、几个鸡蛋,对富户或小康人家来说不算一回事儿,但是对花子们来说却是个很大的难题。当时农村里的穷苦人家,不是过年过节,烧菜只能放点儿酱,根本见不着油;天一黑就睡觉,根本不点灯。家里养几只鸡生几个蛋,也都得攒起来,拿到市集上去换盐吃。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花子们倾巢出动,硬是一点一滴地从千家万户的油罐子里凑足了七满碗菜籽儿油,又讨来了二三十个鸡蛋。单是这一项,就可见中花子们的诚意了。──这里面,除了众百姓对太平军的同情之外,地头蛇似的“强叫花”们,当然也发挥了强有力的作用。

在受刑的七人中,要数剁去双脚的伤最重,需要吃的油煎鸡蛋也最多。团头嫂每天坐在栖流所门口收取“份例”,惯于从花子们身上挤油水,那心肠早就炼成了铁石的一般,哪里舍得给这些伤号去煎油汪汪的鸡蛋?于是,每逢花子们讨回来的油和鸡蛋不够,总是由年幼的金玉如悄悄儿地从她母亲那里去偷来补足。

张国华是最重的伤号,刚进栖流所的头几天,就吃过金玉如偷出来的鸡蛋,心里就开始对这个年幼而善良的花子公主产生了十二分的好感。

用土法治刀伤,主要的药是“五爪金龙”的叶子。五爪金龙,是一种爬蔓儿的草本植物,蔓上有毛刺儿,叶片成掌形,北方农村称为“拉拉秧”。最简便的治疗方法,是把五爪金龙的叶子摘下,放在口中嚼碎,糊在伤口上,具有止血生肌敛口的作用。用这种方法治伤虽然简便,但是伤口容易化脓。比较好的方法,是把五爪金龙的叶子加上猪板油捣成药饼子,糊在伤口上,不单伤口不会化脓,而且用不着天天换药。难的是猪板油价钱太贵,花子们买不起。开头一两次,是由“强叫花”出面到猪肉铺门口去讹他一大块回来,但是这本戏既不能天天唱,更不能在同一家猪肉铺门前唱。时间一长,就只能由大小花子们行乞凑钱去买了。

像断手断脚这样的重伤,不化脓溃烂也得四五个月才能收口,这期间,要用多少斤猪板油哇!这些买猪板油的钱,当然都是由众花子们东一个西一个去讨来的。花子们讨到了钱,还必须按成数上交给团头。每天傍晚,团头嫂都要坐在栖流所门口,左面放一个钱笸箩,右面放一条米口袋,按成数收取“份例”。自从栖流所里来了这七个伤号以后,金玉如总是抢着替她母亲去收取钱米,其目的,就是收齐了份例之后,她可以抓出一两把来,专门用来买猪板油。

五爪金龙治外伤的偏方尽管极为简单,但却是保密的,轻易不传外人。遇上有人来讨药,金团头总是不辞劳苦,亲自去采,然后嚼烂了交给人家。栖流所来了七个伤号,他懒得天天出去采药,就把这种药的采摘和用法教给了小玉如。小玉如把药采回来,放在石臼里加上猪板油捣烂了,还怕别人换药不仔细,手太重,总是不嫌腥臭地亲自来做这件事情,既细心又耐心。

所有这一切,都让张国华对这个丐帮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得就差喊她“公主娘娘千岁”了。

金玉如是个只到过镇上的乡下姑娘,又不识字,根本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张国华是个跟随洪秀全打江山的太平军,跑遍了小半个中国,见识可谓极广。金玉如一有闲工夫,总爱凑到他身边去听他山南海北地神聊。聊着聊着,金玉如的见识大大地增加了,对这个小老广的友谊也增长了。

十几年过去,金玉如从七八岁的小姑娘长成了十九岁的大姑娘,张国华也从残废的太平军战俘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但是在张国华的心目中,金玉如始终是个真正的公主。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与金玉如有天壤之别,因此从来没有过非份之想。他也跟所有的花子们一样,诚心诚意地希望她招一个好“驸马”,以便将来能够在她的仁政之下安度太平岁月。

但是张国华自从拥有了那五千两白银和一匣子翠钻珠宝之后,他的想法就彻头彻尾地变了。当时的银价,一两银子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他手里既然有五千多两白银,就是一个富有万贯家财的富翁,何况还有那不知道究竟值多少钱的一匣子珠宝翠钻呢!从前,他觉得金玉如高不可攀,自己只配拜倒在她的脚下,几乎不敢仰视;如今,自己名下的金银珠宝,折算下来有几万贯的家财,那可就高过她不知多少倍了。从前,他对她的感情只限于感激、敬佩、仰慕,不敢有丝毫的非份之想;如今,他觉得自己不仅有资格去爱她,去娶她,甚至有些屈尊,有些降格以求了。当然,他没有忘记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脚。不过他也知道,有钱人的脚本来就没有多大用处。作为一个富翁,关键是必须有钱,却不一定要有脚。有脚没钱的人,只能去当个脚夫,像金玉如这样的姑娘,连想都不敢想;有钱没脚的人,不单可以娶一个比金玉如更美更好的妻子,还可以珠环翠绕,钟鸣鼎食,在富贵荣华中度过一辈子,让妻子觉得比嫁个有脚的丈夫更满意,更幸福。何况好几年前,有好心的木匠给他做了两只木脚,外带一副双拐,早就可以自由行走,也可以自理生活了。

张国华沉浸在自己幻化出来的太虚幻境中,憋在心中的一腔子肺腑之言,总想找个机会单独地跟金玉如倾吐一番。

这一天,又有一位媒人上门来给玉如说亲,金团头嫌对方是泥腿子人家,孩子也太粗气,依旧没有答应。想想女儿都已经十九岁,连个合适点儿的婆家都找不到,老两口儿晚饭也吃不下,坐在屋子里面对面叹长气。金玉如明知道爹娘为什么不高兴,但是这种事情,做女儿的既无法相劝,更无法插嘴,想想自己才貌双全,就只为生在丐户人家,连个像样点儿的女婿都找不上,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晚饭之后,就一个人走到溪边去痛哭一场。

张国华眼看着金玉如一个人走向溪边,趁人不备,也架着双拐跟了上去。见玉如低着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绢儿捂着鼻子,哭得好伤心。张国华是个好性子,在姑娘们面前特别会陪小心,又是多年来厮混熟了的,至少说话并无顾忌,就也找块大石头跟她面对面坐了下来,轻声细语地用好话相劝。说着说着,话题就转了:

“你跟同治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赛神仙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命相,我看一点儿也不假。你我认识也十二年了,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一句瞎话,今天我诚心诚意地告诉你:只要你愿意,眼前就有一桩极好的婚姻在等着你,成亲以后,马上就是一位有两万贯家财的管家奶奶。怎么样?你好好儿想想吧,要是愿意,你就点点头,我再细细地告诉你。”

每一个少女,都做过五彩缤纷的荒唐梦,梦见自己的丈夫多么英俊,多么富有。玉如尽管也相信自己是大富大贵之相,但在她的梦中,她的丈夫只要有两千贯家财,她就十分满足了。至于两万贯,这个数字太大了,就是每天喝人参汤吃燕窝儿粥,也使不完用不尽的。这是她想也没有想过,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的呀!正因为这个数字太大,而且又是出自这个穷叫花之口,她根本就不相信。尽管刚才还是眼泪汪汪的,也忍不住破涕为笑说:

“做媒的都爱吹牛皮说大话,把女方的三分人才说成七分,把男方的只够温饱说成丰衣足食。不过人家再怎么能吹,也不像你这么吹破天的!你知道两万贯钱堆起来有多高吗?”

张国华见她不说嫁不嫁,却对他说的两万贯产生了怀疑,就正色说:

“我不是吹牛皮,也不是开玩笑,我是诚心诚意地跟你说正经事儿。你认认真真地回答我,要是有一个人确确实实手里有两万贯,你肯不肯嫁给他呢?”

金玉如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那也要看是个什么人哪!总不成为了这两万贯叫我去嫁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公公当填房吧?”

张国华依旧十分认真地说:

“你才十九岁,怎么可以叫你去给老头儿当填房呢!那个人比你大八九岁,只是腿脚有点儿不方便。不过那不碍事儿,手里有了两万贯钱,根本不用走出房门一步,就有享不完的清福。你说说,这样的人,你嫁不嫁?”

金玉如还有些不当真事儿似地随口答应:

“那也还要看这个人长得怎么样,脾气怎么样。”

张国华听她并不因为脚残而一口拒绝,以为有门儿,连忙说:

“这你就看我好了,那个人的长相和脾气,都跟我差不多……”

一句话没说完,玉如忽然醒过茬儿来,下死劲儿啐了一口说:

“呸!你找死呀!这不说的就是你自己吗?你要是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拿我开涮玩儿,我告诉爹去,看不把你那舌头拉下来!”

张国华见玉如果真急了,怕闹僵了不好收场,更怕因此牵扯藏金的秘密,招来杀身之祸,连忙以攻为退地说:

“玉如姑娘,自从我失去双脚,投靠到你爹的门下,到今天已经十几年了。在这十多年里,我可曾跟你说过一次瞎话、开过一次玩笑?这十几年中,你百般照顾我们,给我们治伤,我哪儿敢对你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艰难地跪下,对天发誓说:“我张国华要是说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叫我不得好死!这,你总该相信了吧?不过,你若是愿意当那两万贯家财的主人,要我把实话告诉你,你也得对天发一个重誓,不把听到的秘密告诉别人!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事关重大,走漏了风声,就要人头落地的呀!”

张国华郑重其事的誓言,不由得玉如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两万贯家财,这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对她这个团头的女儿来说,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别说是两万贯了,就是一万贯、五千贯,她就心满意足了。她知道花子们把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卖到窑子里,只能从人贩子手中接到十几吊钱。两万吊,该有多少个十几吊,该能买多少田地房舍呀!她瞥了一眼面前这个虽已相识十多年,但仍不知底细的无脚太平军余孽,对他的话既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难道说,我的大富大贵之相,正应在此人身上么?”沉思良久,这才狠了狠心,慢慢地跪倒,双手合十,对天起誓说:

“苍天在上,今日国华哥有至关重要的机密相告,他日小女子如果泄漏半句,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起完了誓,她坐回原来的地方,一本正经地说:

“我已经起过重誓了,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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