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半信半疑了。她侧着脑袋,惶恐不安地问: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
马天祥知道一时间很难叫凤妹完全相信,因此,他并不忙于发誓赌咒地保证,也不马上前因后果地加以解释,只是淡淡地说:
“是真是假,只有等银子堆到你面前了才算数。今天人多眼杂,时间也不够,等三天之后,吃过晚饭,你还到后门口来,我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愿意不愿意,由你自己去决定吧!”
马天祥说完,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就悄悄儿地走了。
过了三天,凤妹吃过晚饭,拎了一篮子衣服,来到后门外的池塘边,刚把几件衣裳洗完,马天祥就到了。
马天祥没有像张国华那样要对方向天起誓,而是一口气儿说出了全部秘密。最后,马天祥再三声明,凤妹有绝对自由作出抉择:或者与他共同拥有这一万两,或者单独给她一千两,只是不许跟任何人商量。为了让她有充份的时间考虑,他七天之后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来听她的回话。
凤妹倚在门框上,眼看着马天祥走远了,心里却在咚咚地不住狂跳。整整三天,她像失落了魂魄似的,睡不安枕,食不知味。上万两银子,当然是诱人的,那可是比一千两要多十倍呀!但是要她冒着生命危险去跟马天祥一起干,而且事成之后还要跟这个失去双手的残废人过一辈子,这个条件实在太苛刻了。嫁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丈夫,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那年月,给人做填房的,比丈夫小二三十岁是常有的事儿,难堪的是马天祥没有手。但是转念一想,有了上万两银子,连子孙后代都不用发愁了,有没有手打什么要紧?一个男人没有了手,不还可以少偷鸡摸狗么?
她自问自答,思谋了几十遍,最后终于一咬牙一跺脚,要冒风险去抓那“上万两”。
第三天,是林国栋夫妇的“五七”,林家照例要做道场,马天祥也照例要来乞食。凤妹生怕自己又要反悔,见了马天祥,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马天祥当然也知道这个姑娘的心是用银子买下来的,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考验她,直到完全可以信赖了,才能孤往一掷。因此当天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叫她耐心等待,一俟时机成熟,立即行动。
林家的丧事办完,接着就下起了大雪,路上几乎断了行人,马天祥也只能窝在栖流所里喝金老儿为大家熬的稀粥,好久没到林家去跟凤妹见面。
女人的感情,是一件十分微妙、有时候简直无法用常理猜度的东西。按理说,凤妹已经跟马天祥订下了终身,不再另生异心才对,但是她对马天祥从小叫惯了“花子叔”,突然之间要她改口叫郎君,不但开不了口,心里也觉得十分别扭。特别是自从凤妹答应嫁给他之后,他倒涨了行市,拿起糖来,十天半月难得见上一次面,见到了,也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挖出那注藏金来,又总是回说时机还未成熟。时间一长,凤妹反倒有些怀疑起来:是不是这个长毛在拿自己打哈哈呀?
凤妹自从十二岁被关进深宅内院,一住六年,轻易见不着一个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情窦渐开,最近来旺儿根据林炳的诺言择定凤妹之后,追在屁股后面大献殷勤,一心只想在成亲之前,即便不能真个销魂,至少也可以亲热亲热。凤妹根本不想嫁奴才,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拿弟弟换老婆的没良心的狗奴才,虽然主子有话,反正没有指明要她嫁给来旺儿,因此从不曾给过他什么好脸面。来旺儿开始以为是大姑娘害臊,后来听她老骂自己“丧天良”、“不要脸”,意识到是为了来喜儿的死,就追前追后地说因由、叹苦经,一口一句“为了你才这样”、“为了你才那样”,日久天长,还真把凤妹的心给说动了。先是动了恻隐之心,时间一长,她觉得有他在跟前说说笑笑确有一种难以用言语描绘的乐趣。有道是“烈女怕磨郎”,一个挺俊的小伙子老在身边低声下气地陪小心献殷勤,凤妹又是个正在怀春的妙龄少女,真好比是干柴近烈火,一点就着。她一方面想获得马天祥的钱,另方面又想获得来旺儿的爱,两者她都舍不得放弃,只好跟来旺儿偷偷摸摸地厮混着,学一个阎王爷逗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
以上就是张国华出事以前,马天样跟凤妹之间不为人知的一段公案。这种机密大事加上男女私情,谢振国即便手眼通天,也无法打听到。但是世上的事情总有漏洞可寻,有端倪可见的。拿马天祥跟凤妹之间的关系来说,人人都知道赵徐氏因马天祥而死于火刑,所以马天祥尽一个花子所能尽到的力量来照顾她的遗孤,如此而已。谢三儿则假设马天祥是太平军藏金的当年知情者、今天的拥有者。张国华拥有了“万贯家财”之后,想到的是要娶丐帮公主为妻;那么马天祥呢?即便他不像张国华那样灾星未退、色星先起,但从他平时的为人来看,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对于赵徐氏的无辜殉难,他只要手里有钱,是会对凤妹施以报答的。这时候,谢三儿倒真希望马天祥也像张国华一样,跟凤妹之间订有百年之约了。如果那样,只要有些许可趁之机,他就可以施展他那两头行骗的本事,连蒙带诈地把他们两人之间的隐私和秘密全都探听出来。
谢三儿瞅准了马天祥跟凤妹的关系非比一般,决心拿凤妹做突破口。前些日子,金团头派人到处挖掘无主荒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吕慎之和林炳正等待时机坐享其成,看起来,即便真挖出这注金银来,也势必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混战!谢三儿估计马天祥和凤妹的心里都十分着急,这时候不妨咋唬一下,先把马天祥是否知道藏金、是否跟凤妹透露过口风这一实底探听出来。
于是他这些天故意老跟马天祥一起出去要饭,好几次故意要往林村那边去,马天祥都借口路太远,只在镇上或附近几个村子转一转就回栖流所。谢三儿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往后就单独出去要饭,而且专在林炳家后门口来回地转,转累了干脆就在门洞里躺下睡大觉,反正懒叫花吃饱了就睡是常事儿,不会有人大惊小怪。有道是常赶集总有碰上老亲家的时候,过了两天,谢三儿刚走近后门口,就见凤妹拎了半篮子衣服走出门来。谢三儿虽然不认识凤妹,不过已经打听明白林炳家里如今一共只有三个女仆:一个三十多岁的是厨嫂,一个圆乎脸儿的胖丫头是喜妹,一个瓜子脸儿的细高挑儿是凤妹。他从穿着打扮长相上认准了是凤妹无疑,又见前后没人,就走上前去搭话说:
“借问一声,你可是林守备家的凤妹大姐么?”
凤妹出来洗衣服是假,专等马天祥是真。这会儿见一个并不认识的瘸腿花子打听自己,不由得心里“怦怦”乱跳,不知是凶是吉,赶紧接应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谢三儿开门见山地说:
“我是天祥最知己的老哥们儿王老四。这两天为张国华的事儿,闹得风声挺紧,团防局和金老儿都盯着马天祥;天祥只得多加小心,不能到这里来招人猜疑。他叫我带话给你:尽管金驼背天天夜里带人到坟地里去乱挖,不过你可以完全放心,他不知道确实的地点,再让他挖一年也挖不出一钱银子来的。最要紧的是你这里要沉得住气儿,不要让林炳从你的言谈话语中看出破绽来。要不然,吃住了你,再从你这里引到天祥身上,事情就坏了醋了。我要告诉你的就这么几句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这没头没脑的一席话,凤妹虽然也听懂了,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见谢三儿说完了话就要走,来不及细想,冲口而出地说:
“他又没告诉我银子埋在哪几,我能给他坏什么事儿?”
谢三儿一听,心里更有了底儿,接着用话套她说:
“眼下正是风紧的时候,挖银子的事儿,动也动不得。咱们如今只能不声不响地眯着。只要林守备、吕团总、金团头这些人不注意咱们,就是上上大吉,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去打草惊蛇呀!”
凤妹不知道这个王老四跟马天祥到底是什么关系,两人知心到什么程度,可是许多话不当面向马天祥问明白了,心里总不踏实。她翻了半天白眼儿,终于还是说:
“我要见天祥一面儿。你回去告诉他,明天中午叫他一定到这里来等我,我有要紧的话要跟他说。”
正在这时候,来旺儿从后门里跑了出来,嚷着说:
“凤妹,你怎么有这么多衣裳洗呀!早晨你不是刚洗了一篮子吗?”
凤妹给谢三儿使了个眼色,谢三儿低头哈腰,连称“谢谢小大姐!”好像受到了布施的一般,把来旺儿留给她去打发,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
按照谢三儿的想法:马天祥知道藏金下落已经证实,下一步该是盯往马天祥不放了。正好这天是谢三儿跟雷一飞约好在关帝庙前见面的日子,谢三儿离开林村,直奔壶镇大街。到了关帝庙前,没等多久,只见雷一飞依旧一身收货客商打扮,带着雷一声等四个弟兄,其中有一个土财主模样的老者,戴着瓜皮小帽,拖一条花白的长辫子,面色红润,好一副福相。仔细一看,原来是正觉上人装的。谢三儿好生纳闷儿:今天怎么连军师爷都亲自下山来了?忙给雷一飞递了个眼色,把他们一带带到了镇外。雷一飞看看前后没人,才过来跟他说:正觉上人当年在侍王手下当参军,跟侍王长嗣常有交往,他的几个亲兵包括张国华、马天祥在内,上人全都认识。据上人判断,太平军没有藏金则罢,若有藏金,张国华和马天祥多半儿是知道的。就为这个缘故,上人也下山来了。在节骨眼儿上,由上人出面点马天祥一板儿,看来会有些作用的。
谢三儿说了说这几天来自己混进花子群中探听的结果,证实马天祥的确知道藏金的所在,只是他也跟张国华一样,银子没有取出来,就先给自己找下了管家奶奶,弄得不好,马天祥的性命也要断送在凤妹的手上。他把刚才跟凤妹见面的经过一说,正觉上人突然问:
“林炳家后门附近,有能藏得住人的地方吗?”
谢三儿说:
“他家后门口正对一口池塘,路边塘岸有四棵合抱粗细的大杨柳,枝叶正茂,树上藏着个小巧点儿的人,只要不弄出响声来,树下的人是不会发觉的。”
正觉上人当即决定:
“明天一早,你还和马天祥一块儿出去讨饭,正午之前,你想一篇词儿,把他带去见凤妹。让一声兄弟事先躲在柳树上,且听他们说些什么。要是他们说起藏金的地点,对不起,咱们只好先下手为强了;要是他们也想走张国华远走高飞的老路,咱们不妨跟他提个醒儿:对他来说,如今最安全的地方,恐怕只有白水山雷家寨了。不管怎么说,你等他跟风妹说完了话,就把他带到这个土地庙里来。你只要说有个老朋友叫正觉的要见他,他准会来的。”
事情就这样商量定了。
第二天,谢三儿又邀马天祥一块儿出去讨口。经过这些天来的交往相处,马天祥见谢三儿是个豪爽的人,身上有一股子江湖好汉的侠气,也挺喜欢跟他结交。对他来说,只要有人跟他在一起,不单独行动,以免引起金团头疑心就行,跟谁在一起反正都一样,就答应了。巳时刚过,谢三儿突然说:
“昨天我到林村去,见到凤妹了。她叫我带话给你,让你今天午正去跟她见面,她在后门口池塘边洗衣服等你。她还说从林炳那儿听到了关于太平军窖藏金银的事儿,重要得很,无论如何你也得去一趟。”
马天祥吃了一惊,立刻又镇定下来,挺不耐烦似地说:
“藏金,藏金,张国华临死之前说了几句瞎话,看有多少人变成了疯子!我又没去埋过银子,也不想去挖银子,凤妹找我说个屁的话!”
谢三儿正色地说:
“天祥兄弟,事情急了,凤妹又离不开林家,是她实在没人可托了,见我是个老实人,这才托到了老哥哥我的头上。我可是在她面前指天发誓决不向外人提起一个字儿的。你可别以为我在诈你。我要是不怀好意,叫我他日不得好死。你还不相信我么?”
谢三儿发了重誓,马天祥倒是有几分相信了,停住了脚步问:
“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能跟我说些什么呀!天大的事儿,见了凤妹,不就全都知道了么?”说着,拽了马天祥就往林村走。
两个人走到林炳家后门口,凤妹还没有出来。趁马天祥不注意,谢三儿抬头看看树上,雷一声已经隐身在大柳树枝叶中间,要不是事先知道,谁也不会注意头顶上会有人。没等多久,凤妹提着半篮子衣服从后门出来了。谢三儿赶紧躲开,在远处替他们望着风。凤妹见马天祥如约而来,也是一时间急晕了头,这一回不再是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说话了,连篮子都忘了放下,就着急万分地问:
“你知道不知道?这两天,吕团总和金团头都在四处挖坟掘墓,寻找太平军的藏金呢!你那银子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会不会让他们找到了?”
马天祥见是问这件事儿,笑了笑说:
“张国华根本不知道银子藏在哪儿。他只是听到过一丝儿风声,拿这个当口实蒙骗玉如姑娘的。你放心,他们愿意挖,就让他们挖去吧!”
“这个事儿你说了快两年了。我催你快点儿去挖,你总是说还不到时候。你也知道的:炳大爷发过话,准许来旺儿在我和喜妹中间选一个人做媳妇儿。再过几个月就要满服,要是来旺儿选上我,大爷一点头,马上要圆房,我看你怎么办!”
“你也知道,银子埋在地底下,我没有手,你又出不来,不找到一两个十分稳妥可靠的人,怎么往出挖?一年多以前,我就托一个温州客人带走了一封书信,想从老家把我父亲、兄弟都叫来;设想到头些日子那温州客人带来回话,说我十几年没跟家里通音信儿,我家里人全都死绝了。出了张国华那档子事儿,我连躲还躲不开呢,哪敢再出声儿?我也知道来旺儿盯得你很紧,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宜轻举妄动。等眼下这股子风声稍许缓和点儿了,我马上就去办,绝不让你落在来旺儿手里,还不行么?!”
“我看那个王老四,倒是个老实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