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炳呢,自打送药过来以后,再也没有跟刘教师照过面儿。三天戏刚唱完,就带上村团里的头目跟吕慎之到壶镇去参加团练大比武去了。临走之前,也没到刘教师床前来看一眼说一声,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教师在害病似的。
林国栋心中犹豫,只得派人去村塾里请教圣人林老夫子。老学究虽然不是儒医,不明医理,不谙药性,却因为读的是圣人之书,言圣人之所言,因此比起不学无术的林国栋来,当然要多懂一些道理。林步雪听林国栋把刘教师得病的经过… 说,摘下白铜眼镜,闭上眼睛,冥思苦想了一阵,这才若有所悟地凑在林国栋耳朵旁边小声地说起“子不语”的“怪、力、乱、神”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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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论语·述而篇》中的一段话,意思是:“孔子不谈论怪异、暴力、变乱、鬼神这些事情。”
“只怕不是病呢!这个教师爷,说起来已经在你家里住了三年多了,可你们谁知道他的底细呀?就算他不是长毛头子,单凭他那一身武艺,谁能保他没有十条八条人命?说不定是在家乡做了案子,亡命江湖,才流落到这里来的。要不,为什么这几年来从不听他提起回上海的事儿呢?那几年,他浮萍似的浪迹江湖,没个定准儿的地方,那些冤鬼们上哪儿找他去?这几年在咱们这儿住定了,冤鬼们找上门来,也是有的。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何不请三将军来问个究竟?”
一句话,倒把林国栋给提醒了。
在壶镇西南不到十里远的地方,有… 座赤岩山,山石火红,一面是缓坡,一面是悬崖峭壁。山顶上建有一座缙云县独有别处没有的庙,叫做“三将军庙”;供的三位将军,模样儿跟三国时代的刘、关、张颇为相似:白脸儿居中的姓唐,红验儿居左的姓葛,黑脸儿居右的姓周,却很少有人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人物,查检县志,只说他们是战国时代战死在“越国”的“外国人”。究竟他们三个是“入侵者”还是协助越国抗战而阵亡的“客卿”,却又语焉不详。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三将军庙”的香火在缙云县却相当旺盛,壶镇附近各村各店到这里来烧香叩头求签问卜的善男信女们摩肩接踵,四季不绝。每年九月初九赤岩山的迎神赛会,更是花团锦簇,人山人海,为远近所称道。
这三位既然都是“外国将军”,凭他们的武力保佑地方清净、四境平安,应该说是他们的本行,奇怪的是:除了拿妖捉怪之外,他们居然还会开方治病:简单点儿的,可以到这里来烧上一炷香,点上两支蜡烛,叩几个头,然后用黄标纸包上一包香灰,带回家去,用开水连纸包一起冲汤服用。要是外科病如疥癣之类,则除香灰之外,再从烛台下面挖一两块蜡烛油,回家去把油化开,兑进香灰,趁热涂在疥疮上,据说具有特殊的疗效。如果能在蜡烛油中再兑上一些铜绿或火药之类,则更是药到病除,效用如神云云。复杂一些的,可以通过三将军的“人间代理人”──神童,把将军们请到自己的家里来,不但可以当面请问凶吉,还可以给你开个神方,诸如坟头纸三钱烧灰冲服专治月经不调;黄标纸硃书“北斗紫英夫人在此”贴产妇帐上即可催生之类。
不但如此,更有不少善男信女把自己的宝贝儿子寄到三将军的名下做干儿子,图个无灾无病,快长快大的。林国栋小时候千灾百难,三病四痛,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受用,又是个独子,道台老爷在他周岁的那一年就把他寄到黑脸儿的周将军名下做了干儿子。到了他十岁那一年,道台夫人还特意置备了生猪生羊带着儿子亲自到赤岩山还过愿的。
壶镇一带信奉三将军的人很多,所以各村各店几乎都有一位两位巫师来充任他们的“代理人”,代行神职。
林村的老神童名叫林步雷,跟他的儿子小神童林国柱和儿媳妇灵姑姐①组成了一个“神巫之家”,一家三口,掌握了林村地面的神权。老神童今年已经六十开外,须发斑白,却依然忠于三位将军:只要有人来请,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总是随请随到,立刻在人神之间搭起一座桥梁来,让你看得见、摸得着,使你相信天地之间确实有鬼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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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灵姑姐──当地的一种女巫,自称能够把鬼神召来与生者对话。鬼神附体以后,女巫用喉音说话,嘴唇不动,因此语言含混不清,模棱两可,生者怎么理解都可以。
林国栋把老小两位神童请到家里来,说明了原委。老神童头戴雷巾②,身穿道袍,在客厅中央一把椅子上坐下。小神童点起一盏灯笼、三支香,走到大门外面,口中念念有词,把三将军请来,供在桌上,然后点起一个又粗又长的火纸媒子来,在老神童的眼前一圈儿一圈儿地转着;老神童的脑袋也就逐渐地跟着火纸媒子转动起来。转哪,转哪,转到四五十圈的时候,老神童突然两眼一翻,嘴里发出“嘟……”地一声,立刻浑身上下一齐哆嗦,四肢乱颤,双脚乱跳──表示神已附体,三将军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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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雷巾──道巾,形似儒巾,但脑后多一块布片,有软带两条。
小神童急忙跪下,叩问哪路尊神驾到。老神童扬着脑袋大模大样地回答说:“吾乃周将军是也。”嗓音粗野而暴躁,据说这是黑脸儿将军附体的明证。
林国栋听了,不敢怠慢,急忙也跪下叩了一个头,接着说本宅教师刘浪前日忽得暴病,久痢不愈,请问是何症候,等等。
老神童大喊一声:“有这等事,待吾神查来!”说着,就闭上了眼睛,安静了有半袋烟工夫,这才张开眼睛,腾地站了起来,两手叉腰,右脚踩在椅子上,大声地说:
“此非病魔,乃冤鬼缠身也。此冤鬼非本地鬼魂,故本县城隍、此方土地皆奈何他们不得,且有数十名之众,面目狰狞,肢体破碎,状貌悲苦。可速速备下炼狱,吾兄弟当为汝等除此冤孽。将笔过来,待吾神书符一道,镇住病家泥丸宫①,以免真魂出窍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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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泥丸宫──道家称上丹田为泥丸。《抱朴子》解释丹田:“丹田有三:在脐下者为下丹田,在心下者为中丹田,在两眉间者为上丹田。”缙云的神童们以头顶心为泥丸宫,可能是根据《黄庭内景经》里“脑神精根字泥丸”一语中“脑神”二字臆测演化而来。
小神童当即递给周将军一张黄标纸和一个点着了火的纸媒子──算是神笔。老神童拿起“神笔”,东画一撇,西勾一钩儿,画了一张乱七八糟谁也看不清楚的图案,叠成三叠儿,交给林国栋,又问:“尚有何事?”答复别无他事。周将军这才又大喊一声:“吾神去也!嘟……”老神童两眼往上一翻,忽然一个嚏喷,神已离体。小神童赶紧手捧香烛,把周将军送出门外。这种当地称为“降童”的降神仪式,到此就算完全结束。
林国栋一听说是冤鬼作祟,而且又说得鲜血淋漓,恐怖万状,跟老学究的猜测相去不远,自然是深信不疑,不禁也害怕起来:刘教师死活与否倒是小事儿,万一要是冤鬼不散,迁怒到东家身上,闹一个大小不宁、合宅不安,岂不是冤哉枉也?于是他一面赶紧叫人把神符送去压在刘教师头顶心帽子底下,一面叫人往门外空场上搬木炭,准备当天晚上就设炼狱驱鬼捉妖──在当地民间则称为“' 练改足旁' 火”。──“' 练改足旁' ”是缙云方言,音同“练”,有“践踏”、“踩”的涵义。古代的“百戏”也就是杂技中有“履火”一项,很可能就是' 练改足旁' 火的滥觞。
天还没有黑,十几篓白炭①就堆在空场上了。先烧着了一小堆松炭,接着往火堆上倒整篓的白炭;周围蹲着四五个人,一面用芭蕉扇搧,一面一把一把地往炭火上撒盐粒儿。不一会儿,那蓝火苗儿窜起来有一尺多高。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十几篓白炭已经完全烧着了,一个通红的大火堆儿,足有五六尺高,火光熊熊,映红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林家' 练改足旁' 火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几个村庄,人们吃过了晚饭,就三五成群地涌到林家的大门前看热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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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白炭──专指一种用硬质木材烧成的木炭,也叫“青炭”或“钢炭”,有别于用松木烧制的松炭。
离火堆儿北边不远,老神童带着他的儿子和一个邻村请来的同行,全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脸上涂抹着鸡蛋清和雄黄的混合物,每人头上扣一顶九宫八卦束发獬豸冠②,在神案前面的三把松木椅子上坐了,由庄客们点起三个火纸媒子来,旋转挥舞,作法如前。不一会儿,三位“将军”同时附体,在神案前面双脚乱跳,浑身乱颤。接着三位“将军”各执法器:老神童左手“捏诀”,这是道家作法时的一种指式,也就是把大拇指搭在弯下来的中指指甲上,右手握一把桃木剑;另两位一个捧法水,一个捧宝瓶──实际上是一个瓦罐儿,然后由老神童带头在神案前按8字形转了几个圈几,大喝一声,三位“将军”一起冲进大门儿,直奔刘浪的卧室。小神童用柳梢在房内四角洒法水;老神童就用木剑在刘浪的床前床后床上床下一通乱挑乱砍,忽然大喝一声:“好妖孽!此时不进宝瓶,更待何时?”从地上抓起一个地蝼蛄来,又从墙上抓下一个壁虎来,一起投入瓦罐中,回头揭起刘浪的帽子,取出那张护定泥丸宫的神符,盖在瓦罐儿上。法事作完,冤鬼已经抓到,三位“将军”这才鱼贯而出,径投门前广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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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獬豸(xiè zh ì谢至)冠──道家作法时戴的法冠。獬豸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羊,能分辨善恶,用角顶坏人。
这会儿,那堆炭火──也就是“炼狱”──已经没有先前那样旺了,火舌也没有了,火光转成了暗红色,偶尔还窜出一下两下火苗儿来。三位“将军”冲到火堆面前,把装着妖孽冤鬼的“宝瓶”也就是瓦罐儿往火堆里一扔,把剩下的半碗法水往火堆上一泼,“嗞啦”一声,冒起一阵白烟。老神童抓起长柄大刀,把火堆拨散,两个小神童也舞起大刀,照章办理。片刻之后,半个场地上到处都是炭火,变成了一片火海。三位“将军”嘴里哇啦哇啦乱叫,光着脚在火海中乱蹦乱跳,三把大刀乱划乱砍,把地上的炭火撩起来有一丈多高,纷纷落到观众的头上来──据说这种炼狱的神火,只烧妖魔鬼怪,并不伤人,可是恐惧的心理,仍迫使人们纷纷躲避,于是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波浪,发出一阵阵惊叫与喧哗。
火是真的,光着脚丫子又是人所共见。这种近似魔术杂技的降妖神术,简直是在用铁一样的事实来迫使观众和乡亲们相信这三位神童确实有神灵附体:要是没有神的法力,谁能够在通红的炭火中来回奔走?不信,你去走走试试!
三将军有这样的代理人在各村各店现身说法,难怪会有那么旺的香火,难怪会有那么多人顶礼膜拜,难怪会有那么多人深信不疑,从而在这一带地方建立起神权的统治!
三位“将军”在炭火中又蹦又跳,又舞又叫,足足折腾了有两三顿饭的工夫,总算把这些冤鬼们都烧死了;没有烧死企图逃跑的,也死在三将军的刀头之下了。于是“冤鬼”们统统变成了“冤聻”①,往后只能祟鬼而不能祟人了。这时候,三位神童都已经筋疲力尽,声嘶力竭,汗流满面,衣服也湿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虽然是仲秋季节,虽然是神火,可是四周围的观众全都可以感觉到火燎燎的热气直烤脸颊,更何况是在炭火堆上奔走蹦跳舞蹈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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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聻──俗称鬼死为聻,性好食鬼。《酉阳杂俎》中说:“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聻’字,谓可息病疠。”聻,也作' 上渐下鬼'。
' 练改足旁' 完了火,退了神,送走了三位将军。这时候,场上的观众逐渐散去,炭火已经快要熄灭了。有几个淘气的孩子,深信这是神火,不会伤人,于是试着冲进余火中去,也学着神童们的样子,乱跳乱舞起来。但是一者因为神灵没有附体,二者因为三将军一走,神火又变成了凡火,总之是那火毫不客气地烧着了他们的鞋子,烧痛了他们的脚指头,得到了父母亲的一顿栗暴和臭骂,这才尽兴而回。
[练改足旁]完了火,妖魔鬼怪们都已经被捉被烧,按说刘浪的病应该立刻霍然而愈才对,可惜的是:事实却与人们的愿望相违背,与老神童故意闹别扭,存心给三将军脸上抹黑:刘浪的病不但不见有什么起色,经三位“将军”在房里一通闹腾,当天晚上病情就急转直下,发高烧,说胡话,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了。
林家要' 练改足旁' 火的消息,当天晚上传到吴石宕来,说的是刘教师有冤鬼缠身,已经卧床不起,三天水米没沾牙了。本良听到这个凶信,吃了一惊,赶紧打发弟弟本忠去探听虚实。
本忠常在蛤蟆岭上放牛,跟林家的放牛娃来喜儿早晚见面,常在一起撂跤,一块儿割草,两个孩子认了兄弟,还指天发过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海枯石烂,永远同心。
本忠到林村,林家大门口已经生起了熊熊炭火,马上就要开始捉妖了。在场上找不到来喜儿,本忠又踅到后门进长工屋里去找。长工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又只得进厨房央告烧火的小丫头帮着找一找。那小丫头认得他是刘教师的干亲,又是来喜儿的好朋友,就悄悄儿地告诉他说:刘教师病得不省人事,老爷着来喜儿伺候病人,脱不开身。又说:“来喜儿前两天就要去给吴家报信儿,刘教师不让,说是一点儿小病,将息三两天就会好的,不要大惊小怪,惊动大家。设想到这两天倒越发重起来了。”本忠讨了实信儿,顾不得看' 练改足旁' 火,就飞… 样跑回吴石宕来。
本忠回来说了实情,一家人这一宿哪还有心思睡觉!月娥急得直哭,跺着脚非要马上去看望。本良也是这个意思。倒是本良妈说:“这会儿林家正在' 练改足旁'火,人进人出的,又乱又杂,病人不得安静,不要去添乱。倒不如明天一早去看看情景,要是那边对病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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