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闩。急忙掀起帐子看时,只见一员白袍小将腰悬宝剑笑嘻嘻地迎上前来,一揖到地说:“得知小娘子一人独宿,唯恐那帮青皮又来吵闹,在下是特地来保护小娘子的。请小娘子稍往里一些让我一席之地,好让我在此陪伴于你。”说完,除去袍剑,就撩帐子上床,像饿虎扑食似的扑上身来,紧紧地搂着,压得人动也动不得,叫也叫不出,只得任其轻薄。正在无可奈何间,忽然见他呼吸急促,两眼倒插,手脚冰冷,一动不动,分明已经死了。瑞春见是个死人压在自己身上,大叫一声,一觉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摸摸头上,冷汗淋淋;摸摸身下,湿了一摊;看看房内,昏灯如故;听听庙外,传来了喇叭的呜呜声,说明台上“讨添”已经结束,后半夜正戏开锣,正是子正时刻。回想刚才的梦境,不知道是凶是吉:猜不透织女娘娘托的这个梦,是叫她大胆地借种呢,还是暗示她将有性命之忧。这样的梦,又不能去请别人代圆,翻来覆去地左思右想,再也睡不着了。
一直到了天色微明,方才朦胧睡去。但是没有睡多久,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睁眼一看,窗户上已经大亮,急忙答应。门外高脚灯台拖长了尖细的嗓音说:
“哟!好我的大奶奶,合着你一直就睡到这早晚才醒,那么好的戏,也没出去再看看么?天亮戏的规矩,可是越往后越精彩的呀!”
瑞春下床来开了门,让高脚灯台进房来,埋怨她说:
“你说你过东司去去就来,怎么一去就不回头了?我等了你半天儿,不见你回来,干脆就回房来睡下了。要说那戏,不过是拿咱们女人散德行罢咧,也没见天下真有那么犯贱的女人的。”
高脚灯台噗哧一笑:
“大奶奶真会说笑话。不说我找了你一个大圈儿,倒说你找了我一个大圈儿。我过东司回来,碰见个熟人,说了几句话,回头去找你,就再也找你不着了。我还只当你到哪儿凉快去了呢,没好意思去找你。后来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我这才前前后后去转了个大圈儿,哪儿都找不着你。想到你也许回房来了,进庙来碰见普慈,才知道你睡下都半天儿了,这才放心。回到戏台前,台上正演《双背凳》,大奶奶没去看,算是错过了。那两个怕老婆的死男人,才叫活现呢!可真给咱们女人扬了眉吐了气了。今天晚上七月七正日子,演的是全部《天河配》,这是他们新天喜班的拿手好戏,大奶奶可别错过了。”
瑞春看了看高脚灯台那并不太凌乱的头发,疑惑地问:
“要这么说,昨儿晚上你就没合一合眼,一直看到天亮散戏么?”
高脚灯台嘻地笑了:
“你还说呢!我买领席子,原打算困了找个地方眯一眯的。这倒好,转眼不见,你把我的席子拐走了,连房门也插上了。不看戏,你叫我上哪儿合眼去?昨儿晚上你睡够了,今天白天可就该我睡啦!”
正说着,老道婆端了一个铜盆儿,送进一盆儿洗脸水来。瑞春想起梳头还没有拢子,就向老道婆借。老道婆摇摇头说:
“这东西,我们出家人用不着,倒是没有准备下。”
高脚灯台闻言,打身边衣袋里摸出半截儿破木梳,炫耀似地说:
“到寨上来烧香,这东西可得自己准备。这山上,一杯清水比一杯茶还贵,那么多香客,有几个能洗上脸的?不过脸不洗不要紧,头发弄乱了,不抿上几抿,怎么见人?”
说着,高脚灯台帮着替瑞春草草地梳洗了一番,也没有胭脂香粉可擦,只得作罢。梳洗完毕,老道婆又端来两碗粳米粥,一碟萝卜干儿,把汤水端了下去。瑞春吃着,觉得倒还清口。高脚灯台吃了一碗,还不饱,自己又到厨下去盛了一碗来。一时吃罢,老道婆来收碗筷,瑞春见她已经七十开外年纪,老眼昏花,动作迟缓,衣服虽然破旧,倒还干干净净,不觉动了惜老怜贫之心,拿过准备布施的钱口袋来,抓了一大把铜钱给她,感动得老道婆满嘴上直念佛。
不久,一抹朝霞,染红了天边,房间里顿时明亮了起来。高脚灯台说:庙会已经开张了,趁这会儿天气凉快,先去上完了香,接着就去逛庙会。一过了巳时,天气太热,就出不去了。瑞春依言,打点了一份儿香烛,带着钱袋,锁上了房门,就相跟着往大殿上走去。
大殿上烧早香的香客熙来攘往,人头挤挤,好像全都约齐了这个时辰一起涌进来似的。其实,天亮戏还没有“团聚”,庙里的人就已经挤不动了。瑞春等了一阵子,见根本就抢不到拜垫,只好点起两支蜡烛一撮香来,就站在供桌旁边福了几福,默祷了一番──除了重复昨天说过的祷祠之外,又说了说“昨夜承蒙赐梦,弟子愚鲁,不解其意,乞娘娘明示”之类的话头,这才把香插进香炉,两个人一前一后挤出庙门儿来。
庙门外雁翅儿似的挤着两行叫花子,每人面前放着一个小笸箩,等待施舍。七月七娘娘庙庙会,是花子们的“丰收”季节,方圆几十里之内的大小花子们,不论是真是假是老是少是瘸是瞎,统统集中到这里来,准备发一票小小的横财,满载而归。他们大都席地而坐,把打狗棒放在一边,静等布施,只在拿到钱的时候,才拱手作谢,念一声“大慈大悲,功德无量”。就中有两膝着地,长跪不起的;有半蹲着身子,伸手讨钱的;也有一边打着竹板儿,一边唱着莲花落的。还有几个善于辞令的“丐中秀才”,大声念着自制的“劝善文”,诸如“前世不出手,今世学讨口;今世不布施,来世当花子”、“今天赍发一文钱,来日置下千倾田;今日出手多布施,明年准抱胖儿子”之类有腔有板、有辙有韵的词句,以广招徕。
瑞春叫高脚灯台抱着钱袋,每五个钱一注数好,递到她手中,然后由她自己挨着牌儿把一注一注的钱赍发给花子们。每人五个,暗含“五子登科”之意,讨个吉利兆头。单是这件“功德”,就花去她一吊多钱和小半个时辰。但是她从花子们的嘴里买到了一迭连声的感谢和恭维,使她感到了非常的高兴和满足。
场子的四周,都被货摊子占满了。妙的是:来娘娘庙烧香的女客全都没有儿子,却偏有许多摊贩专到这里来贩卖娃娃用品,从小孩儿的鞋帽、肚兜儿、银锁银镯到各色玩具,可以说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香客们在这里烧过香,许过愿,于是乎信心十足,喜气倍增,认定自己这一番有了娘娘的保佑,无疑将会珠胎暗结,早产麟儿了。于是,为了讨彩借吉,自我欺骗,也为了糊弄公婆丈夫,这些从来没有开过怀的母亲们,居然都大买起娃娃用品来。流风所及,加上高脚灯台的诱导劝说,瑞春也买了一个银项圈儿、一副小银镯、一个红绫子绣花的小肚兜儿,作为彩头,包成一包儿,放进装香烛的黄布袋里。
广场的中心,有耍猴儿戏的,有变戏法的,还有好几个算命测字的瞎子,也摸上山来添热闹。除了专治疑难杂症的江湖郎中打出了“专治妇女不孕”的招子之外,为适应需要,连卖膏药和秋梨膏的也声称自己的秘制膏丹对久婚不孕有如神疗效。
天亮以后,从附近村镇赶来看夜戏的男客大都回家去了。留下来逛庙会的,几乎全都是准备在寨上鏖战三昼夜的女香客。她们一来为求子,二来也想趁此机会把家中需用的针头线脑和梳妆用品、厨房用具以及鞋面、花样、锦带之类一次买足。山村妇女,出门赶一次集都是十分难得的大事一桩,再说,任何一个集上也都不如赶庙会这样货物齐全,应有尽有,更何况又有两天极为充足的工夫,可以不受时间的限制,随心所欲地加意挑选,直到心满意足为止。因此,尽管赶庙会的人不如看夜戏的人多,却也依旧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看货论质,讨价还价,喊声叫声,不绝于耳。
瑞春在场上转了一圈儿,对货摊上的物品大都不感兴趣。她娘家是壶镇街上兼营百货的第一爿大布店,什么样的时新货,都能从外州外府捎回来,哪儿用得着到庙会的货摊子上来挑选?因此,除了选买儿件娃娃用品图个吉利讨个彩头之外,别的什么也不想买,甚至连在人群中挤着看都感到没什么意思。无奈高脚灯台不单自己要在庙会上买许多东西,还接受乡亲们的嘱托,一会儿挑这个,一会儿选那个,不厌其烦,没完没了。瑞春心里尽管不乐意,可是碍于情面,也不能撇下她自己一个人回房歇着去,只好借口天气越来越热,频频催促她不要磨蹭,快买快回。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的地方忽然有两个男人先是争吵,继而大打出手,惊动了大伙儿,纷纷围过去看热闹。高脚灯台拉着瑞春,也站在外围看。只是围着的人太多,只听见圈子中心詈骂声,扭打声,相劝声,哄笑声,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正在两人打得难分难解不可开交的时候,忽听得有人高呼:
“快让开,马三公子来了!”
围观的人纷纷后退,闪出了一条通路。瑞春急忙踮起脚尖儿来看,只见给自己排解过纠纷的那员白袍小将,带着四名团勇,精神抖擞地大踏步迈进闹事的中心地点来。两个打架的男人听说马三公子到了,急忙全都松开了手,抢上一步去跪在三公子面前,同声叫起屈来。
三公子看了看现场,只见两块大包袱皮儿兜着一些零头布,地上散落着几块黑色的鞋面儿,已经踩得肮脏不堪,心知多半儿是为争夺主顾而起,就沉下脸来,厉声呵责:
“怎么回事儿?一个一个说!”指着年纪大点儿的一个:“你先说说,为什么打架?”
年纪大点儿的那个显然在打架上已经吃了亏,气喘吁吁地碰了一个头,哭丧着脸说:
“禀三公子,小的叫张保,在南乡张村住,一向以跑码头赶市集卖小布为业。今天在这里摆摊儿,来了个女客选中了两块直贡呢鞋面儿,小的要价八十文一块,那个女客人只肯出五十,讨价还价,小的都落到七十了,那个女客只肯出六十。就在这个时候,这个不要脸的贼不知是哪里偷来的一票贼赃,愣要抢小的生意,拿出两块直贡呢鞋面儿来叫唤:‘六十文一块,谁要买快买。’他这样一吆喝,那个女客放下了小的鞋面儿,去看他的货去了。小的买卖让他给抢了,心中有气,不该说他的那直贡呢不是抢来的,就是偷来的,再不然就是假的。那小子不讲理,抢了人家的买卖不说,反而过来一脚踢翻了小的包袱,还动手就打人。小的尽管上了几岁年纪,也咽不下这口气儿去,豁开这条老命不要了,也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因此扭打是真。惊动了三公子,实在罪该万死,望三公子为小的作主!”说罢,又磕了一个头。
三公子听了,点头不语,却拿眼睛去看那个中年汉子。那汉子急忙也磕了一个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分辩说:
“三公子不要听这厮的一派胡言。小的叫李贵,就在县城东门外李村住,一向以串乡村卖小布为业。今天一早赶到寨上,拿出几块鞋面儿布来,吆喝着卖。叵耐这厮嫌我卖得太便宜了,张嘴就骂我是贼,说我的布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还说我的直贡呢是假货,根本不值六十文钱。我的货都是从城里泰祥布店趸来的,货真价实,有折子为凭。只为我做买卖公道,一向不蒙人坑人,五十文本钱进的货,只卖六十文,不像这厮似的没天良,黑心肝,赚人家的昧心钱。是小人听他出言不逊,一时性起,将他的包袱踢翻,并未动手打他,倒是他一头撞进怀里来,要与小的拼命,因此扭打是实。以上因由,有众位客官目见可证。还望三公子主持公道,为小人作主。”
听了双方的陈述,三公子仰天一阵哈哈大笑,那铜钟一般的洪亮嗓音,声振林木:
“听尔等方才所说,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了,还要问别人干什么?你们两个,各做各的买卖,价高价低,货真货假,自有顾客自作主张,何用你们争夺扭打?张保贱买贵卖,欺瞒顾客,本已不该,且又出言不逊,挑衅寻事,实为罪魁祸首。李贵摆摊叫卖,本与旁人无涉,虽有张保借故詈骂,只可善言分说相劝,不该自恃年轻力壮,将别人货物踢翻。你们二人,各有是非,本该每人重责四十,撵下山去,姑念今天是七月七娘娘庙盛会的好日子,免去责打,迅速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两个小贩,为争夺主顾扭打起来,偏偏又撞到了三公子的手上,自分必将受到一番责打;没想到只是轻描淡写地数说了几句,就饶过了,急忙每人又都磕了一个头,收起自己的包袱来匆匆下山去了。
瑞春又一次见到了三公子的丰采,而且是大白天的在太阳底下,不单看得格外清楚,人家也没注意到她,因此并不做作,一切都那么自然。瑞春的心里,不由得对他的印象又加深了三分。
二人回到后院儿,高脚灯台放下怀里的一大堆东西,仰八叉往床上一倒,果然是困极了人,转眼工夫就呼呼睡熟。瑞春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想想一天来的所闻所见,多少明白了“求”与“借”两者之间的维妙关系。也明白了在这件事情上,人的本事似乎要比神高明得多。如果单单只热衷于“求”而不在“借”字上下工夫,只怕这个儿子是不会自己飞进肚子里来的。早知道所谓“求子”其中还有这么多的秘密与周折,真有些失悔不该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抛头露面,让人评头品足,丢人现限。继而想到,有道是“入宝山不能空手而回”,那么多的秀才娘子、举人奶奶,到这里来求子,都“满载而归”,如愿以偿了,难道自己就这样错过了时机,白跑一趟不成?不是还有一句老话,叫做“入境随俗”么,那么,自己既然已经入了这个“佳境”,是不是也应该随这个俗呢?这可实在是一个令人踌躇、一时间无法决断的难题呀!
据说,就是相好男人一大堆的“荡妇”,当她第一次偷情的时候,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更何况瑞春从小受过孔门闺训,对于“贞节”二字看得很重,而对于“失节”行为又特别鄙视呢!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便遇上一个与西门庆牵线的王婆所谓的“潘驴邓小闲”样样具备的风流公子,下工夫百般引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