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的日子里人来客往,总离不开一个“乱”字,就算山上能抽出一半儿兵力来用于防守,不也比平时要减少五成,依旧是一个攻山的大好时机么?谢三儿此行,既然只为喜事不为军事,那就不去惊动他,只派人在他身后尾随,先找到山寨安在城里的眼线,再截住出西乡进南乡的朱松休,最后定一奇计攻破山寨,管叫吴本良乐极生悲,喜事办成丧事。这么一想,他不动声色地就把谢三儿给放掉。至于攻山的善策良谋,那就只好听从李家父子的劝告,去向吕慎之虚心请教了。
第二天,林炳禀明了金太爷,安顿了营里事务,于七月初七日一早,身佩双剑,暗藏着莲蓬枪,坐一顶白布篷竹轿,前后都有村夫打扮的亲兵随从远远地开路断后,趁着清晨天气凉爽,沿着恶溪,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壶镇进发。秋老虎的热劲儿刚刚上来,他也到了老丈人家里了。
吕敬之故去以后,所有布店、当铺都由吕福根经营,平时很少在家里。丈母娘欢天喜地地把姑爷迎进门去,福根的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住姑夫的大腿不肯撒手。林炳亲了亲侄儿侄女儿的脸蛋儿,然后全搂进怀里来,却也不胜感慨:自己打从署理守备进了县城,虽然依旧兼着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差使,隔长不短儿的也要到壶镇来走走,但多半儿是来去匆匆,除了回林村住一二夜,兼顾一下家务之外,连丈母娘家里也难得一进。算起来还是个未满三年的新女婿,却早已经成了稀客了。
丈母娘疼女婿,少不得要备酒款待一番,又把福根叫回家来。席间林炳把此来的意思跟大舅爷一说,吕福根对于自己堂伯的武艺韬略一向信服,听说自视甚高的妹夫专程到壶镇来向前辈请教,也是喜不自胜,夸奖勉励了一番,并表示愿意一同去拜访吕慎之,代为从旁说话,以便求取奇计。
饭后稍歇,等中午的闷热过去以后,先打发来旺儿回林村去给大奶奶报信儿,然后郎舅二人相谐漫步,同到吕慎之家中去叙话。
吕慎之虽然早就已经年逾古稀,但他是武把子的底子,多年来早晚不忘打拳踢腿,加上摄生有术,将养有方,身板儿还相当结实。自打辛酉年率领民团与太平军作战连连获胜以来,再加上癸亥年壶镇大桥上一场“杀俘祭忠”的盛典,早已经功成名就。这两年中,每天闲来无事,除了看看孙子们操练武艺之外,只在家中坐享清福,平时连大门都难得迈出去。没有想到,正在风云中的少年守备,一向高视阔步,今天忽然平白无故地偕同舅兄登门拜访,心中早已经猜着了几分,连忙接进厅堂来,分宾主坐下闲话。
带兵用武的人,三句不离本行,不免一问就问到了营务匪情上来。林炳说了说吴石宕人上山以后自己迭次出战失利的大概情形,少不了还要给自己掩饰遮盖一番。接着就说了不久前镇台大人行文下来,饬令克期剿灭白水山残匪。如今探得八月十五吴本良等大办喜事,山寨必定混乱,实为剿灭叛匪之大好时机,为此特地登门求教的这一番意思。
吕福根在旁边又说了几句林炳的这份儿美差本是吕慎之一手作成,眼下有了难处,老前辈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之类的话头。对于白水山的历次故事,尽管吕慎之足不出户,却也早已有所耳闻,如今听林炳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知道他半真半假,无非为自己开脱,也不去说破,闭目细想了一想,这才慢吞吞地说:
“自古作战,无非一攻一守,相较者,实力也。古之善于用兵者,上阵之先,必千方百计摸清敌方底细,而后定下攻守决策,敌弱则以力胜之,敌强则以计破之。此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林守备熟读兵书,无须老朽多言。据老朽耳闻,前任守备迭次出兵,之所以屡战屡北者,一为轻敌,对敌方实力估计不足;二为只知力敌,不知智取;三为不知用己之所长,制敌之所短,而以己之所短,授人以柄。兵家用兵,有三大忌:一忌孤军深入,长驱而进,一旦陷入重围,首尾不能相顾,势必全军覆没。二忌官与匪战,官军旗帜鲜明,衣甲齐整,攻则漫无目标,防则不胜其防;匪军大都百姓装束,聚则为匪,散则为民,匪民难分,良莠莫辨。三忌外来之兵攻打土著,外兵无非只占天时而已,土著则可兼用地利、人和,兵力虽弱,却不难处处设防,步步为营,虚处实之,实处虚之,虚虚实实,以弱胜强。试观前两次官兵征剿白水山,可谓三忌俱占,却无一利可用,若不出奇计奇兵以制胜,实乃必败之势,非战之罪也。何谓奇兵?即如船埠头一役,匪军于险处不设伏兵,却于官渡不险处设下埋伏,令人于不意不察中攻我之无备,此善战者之奇计也。匪军中有此等深谋大略之能人,无怪乎官军屡战屡北,几至于全军覆没!为今之计,欲破兵强粮足、据险而守之白水山,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出敌之不意,攻敌之无备,于最险处突破之,于最难攻处攻取之,庶几胜券可操,叛匪可擒;若依旧以区区有限之兵力、不利之形势,强攻硬夺,则不啻以卵击石,自取其败,实乃下策中之下策,善战者不取也。”吕慎之见林炳忽然登门拜访,心中已经猜着了他的来意,连忙接进厅堂,分宾主坐下闲话。
一番话,说得颇为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佩服老将胸中自有十万甲兵。但当林炳问到计将安出的时候,吕慎之却又故弄玄虚地频频摇头,连称思谋未熟,不足以预闻,只叫林炳火速着人去舒洪把马三公子请来,然后从长计议。林炳懂得军机大事必须绝顶机密,虽兄弟手足也不能泄露点滴,如今既有吕福根在旁,怎生说得?也就不再钉问。当即约定了明日上午团防局会面,再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语,当即起身告辞。吕慎之坚留便饭,林炳以早就派人回林村报信儿,恐家中久等不便为辞。吕慎之也不勉强,送到大门口,一揖而别。
回到老丈人家,已交酉时。丈母娘留饭不住,匆匆做出一碗点心来。林炳随便用过,立即辞别回家。八里小路,也不用坐轿了,好在有亲兵护卫,不慌不忙,安步当车,只消半个来时辰,就到了林村。
进了家门,把亲兵留在门口歇息,自己穿过花径甬道,一路往上房而来。整个院子里,阒静阒静的,连一点儿人声也听不见。迈进自己的房中,只见喜妹一个人坐在踏床上噘着个嘴在纳鞋底儿,看见大爷进房,只是讪讪地站了起来,帮着宽去衣帽,也不开口。
原来,林炳自从三月间船埠头惨败以后,治伤招兵,巩固城防,忙了个焦头烂额,抽不开身;再者也怕单身行动,半路上遭人暗算,因此一连三四个月没有回家了,有什么事情,都是打发来旺儿奔走传话。来旺儿这边,自打从去年跟凤妹私下里成就了好事儿以后,自分这头婚事既然有大爷的允诺在先,只是早晚间的事儿,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在喜妹面前,竟不怎么避讳起来。两个人那股子难描难绘的亲热劲儿,喜妹瞧着都有点儿恶心。关于林炳答应来旺儿可以在两个丫头当中任择一个的话茬儿,喜妹早就有所耳闻,不过一则她从心眼儿里看不起来旺儿那种拿兄弟换媳妇儿的小人,二则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胖,不论身段儿还是模样儿都比不上凤妹,因此自知来旺儿不会挑上她。近来见来旺儿果然跟凤妹好上了,为求眼不见心不烦,也为了不叫人家碍眼讨厌,每逢来旺儿凑到凤妹跟前,她就借故躲了出来。如此这般,已经非止一日。今天来旺儿到家,听说大奶奶出门去了,就一头扎进凤妹的房里,唧唧哝哝地讲不完的悄悄儿话,两个人你挨我挤的,大热的天儿也不怕长痱子。喜妹心里一烦,顺手拿起一只鞋底儿,就躲了出来。如今一只鞋底儿纳了小半只,还不见来旺儿露面,难怪她要噘着嘴生闷气了。
林炳见瑞春不在家,喜妹又绷着个倭瓜脸站着,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不由人心里不起腻味,也就没好气儿地沉着脸问:
“你大奶奶呢?哪儿去了?”
喜妹一面归置衣帽,一面神情木然地回答:
“大奶奶到寨上娘娘庙烧香求子去了。昨天下午去的,一共去三天,初九日一早回来。”
林炳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地一声,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儿。年轻轻儿的,才二十三岁的新娘子,过门儿还不满三周年,求哪门子的子?寨上那种地方,本是青皮光棍儿出没生事的所在,正经人家有几个上那儿去的?再说,这送子娘娘如何送子的秘密,林炳也不是没有耳闻,不禁怒火陡地上升,睖着眼睛问:
“就她一个人去的么?你们两个怎么不跟去?”
喜妹见大爷火儿了,低眉俯首,嗫嚅地回答:
“是小婶婶陪着大奶奶去的。她说:那个地方,我们女孩儿家去不得。”
林炳气儿不打一处来,这么大一份儿家业,交给两个丫头就放放心心地走了,要是歹徒知道了乘隙而入,怎么得了?虽说前后门都有团丁把守,但是人的黑眼珠儿是见不得白银子的;眼睛里只要有了银子,谁的心眼儿可也就不是正的了,更何况吴石宕近在咫尺,林家的一举一动,他们那里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转念一想,幸亏今天自己赶回家里来,堵住了这个可乘之隙,不然的话,万一要是出点儿什么差错,漏子可就小不了。正想传话下去叫前后门加意提防,忽然想到来旺儿不在身边,就又问:
“来旺儿呢?这该死的怎么不出来见我?”
喜妹挤了挤眯缝眼儿,没敢说实诺,却代他圆了一个谎:
“他回来以后,听说大奶奶不在家,吩咐过厨下给大爷准备夜饭,就回他自己房里歇着去了,大爷叫他有事儿?我这就叫他去!”
喜妹好不容易找了个茬口,脱身跑了。不多一会儿,来旺儿神色仓皇地跑了进来,见林炳怒形于色,不敢自讨没趣儿,赶紧垂着手站在一边回话说:
“小的回来,听说大奶奶到寨上烧香去了,这才想到今天是七月七,特地吩咐厨下给大爷多做几个菜。刚才又帮着挑了几挑水,没听见大爷到家,不知大爷有什么吩咐没有?”
林炳听他说话委婉,虽然跟喜妹说的小有出入,谅也无大差错,就压了压火气,只是叫他到前后门去传话:夜间要加意戒备,不可大意。
夹旺儿答应一声,却站着没有动。今天下午他从壶镇回到家来,凤妹见了忙不迭地告诉他说:这个月的月事已经过了好几天,弄得不好,多一半儿是有了身孕,何不及早回明大爷,赶紧圆了房,省得弄出事儿来,大家脸上不好看。其实,三年守制,按俗例两年四个月除服,要办喜事早就可以办得,并不一定非得等三年期满的。只是机缘不凑巧,先是林柄中箭,继而船埠头兵败,忙得林炳自己都三两个月不着家,他一个当亲随的,不遇上大爷高兴的日子,怎么敢开口提这件事儿?没想到陈仓暗渡的结果,是珠胎暗结,再不赶紧办事儿,可就要出乖露丑了。因此,来旺儿见了林炳,急着想提一提他三年前亲口许下的诺言,但是一看林炳的脸色,透着很不高兴,不知道为的什么,琢磨着多半儿为的回家来没见到大奶奶,要是这时候去提婚事,非碰钉子不结,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敢说出来。林炳见来旺儿嘴里答应着,却站着不动,勾起了心中的火气,又怒喊了一声。来旺儿见不是路,只得悻悻地跑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厨下才开出饭来,三荤两素,四菜一汤,外加一壶热酒。林炳一个人自斟自酌,却是越喝心里越烦。先是想到今天七夕,正是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日子,自己回家来,却依旧是孤衾独宿,冷冷清清,好不凄凉。继而想到自己结缡三载,至今子息不动,莫不是这个大年初一出世的小表妹命相凶毒,上克公婆,下妨子息,才至于进门未出阅月,就招致公婆双双亡故,而子女则至今不见踪影?要是这样的话,别说是送子娘娘无能为力,就是上龙虎山请来张天师打七七四十九日罗天大蘸,只怕也难于消灾解孽,求来一个儿子呢!从瑞春去求子,又想到送子娘娘送子的秘密来,不要儿子没有求到,一顶绿头巾却凭空从天而降;或者竟从寨上带回一个小杂种来,林家的产业岂不就无形中落到外姓人的手中去了么?不过他总算还相信瑞春的家世门第,相信这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还不至于办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情来。
忽然又想到:成亲三年来,尽管没有天天聚首,夜夜同床,但是每逢在一起的时候,单说这夫妇一章,瑞春向来也不是那么上心的。看起来,这个不生儿子的症结,多半儿还是出在她的身上。要是果然如此,与其去求织女娘娘,倒不如去求大先生更为灵验些。但是有一句俗话,叫做:“医得了病,医不了命”,要是瑞春果然是命中无子,那又该怎么办呢?想知道瑞春会不会生儿子,除非纳一个二房,要是二房依旧怀不上身孕,那毛病就不在瑞春身上;要是二房有孕在身,至少可以证实自己是没有毛病的。但是像瑞春这样的脾气,能让自己娶小老婆么?更何况她又去娘娘庙求了子,正满怀“早生贵子”的热望呢?那么,是不是可以偷偷摸摸地娶一位如夫人呢?花几百两银子买一个清白人家的大姑娘,另房别院儿,独门独户,藏在城里不让瑞春知道,学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岂不是好?但是守备大人在县里安了小公馆的消息,能不传到壶镇来么?要是走漏了风声,实打实地叫她逮住了活的,这场风波就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了。因此,不管怎么个秘密法,明娶总是不行的,除非是暗偷。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合适的大姑娘呢?他一下子想到了瑞春身边那两个大丫头。这两个丫头,论年纪都可以嫁得人了。只为自己说过要让来旺儿任择一个,因此三年来一个也没有打发。这两个丫头中,又以那凤妹出落得越来越俊俏,说个话儿也还伶牙俐齿,伺候个人也比喜妹更有机灵劲儿。把她纳作偏房,瑞春固然不会马上答应,但悄悄儿地收作通房大丫头,家里耳目不多,只要买通了下人们,大概还不至于会走漏风声。等到有了身孕以后,再正式纳为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