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头烧白酒打扫得一干二净。小虎闷酒下肚,醉得也快,打了个呵欠,就在望台上仰身躺倒,顷刻之间呼呼睡熟。两名守兵虽不甚醉,也有些迷迷糊糊,又不敢叫醒小虎,只得强打精神,坐在望台上聊闲天儿。
过了一会儿,一轮浅红色的圆月从东北方向冉冉升起,斜光一照,山上倒是明亮多了,山下却似乎比刚才更暗了似的。两名守兵点上了红灯,明知道山下不会有人上来,又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打发这漫漫长夜,中秋即景,两人抬头赏月,争论着明月中的阴影哪是捣药的玉兔,哪是砍树的吴刚。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脚底下咔哒一声,像是有人踢翻了一块石头。两人吃了一惊,同时吆喝了一声:“谁?”见没人回答,其中一个急忙取刀牌在手,从扶梯上奔下去察看动静,一只脚刚踏上地面,从背后突然捅来一刀,只听得一声“啊呀”,就栽倒了。另一个听出声气儿不对,心知出事儿了,忙一边大声呼叫小虎,一面先抢铜锣在手,回手一刀,要想去砍那吊红灯的绳索,匆忙中没砍正,刚想砍第二刀,背后扶梯上一根梭标飞来,洞穿前胸,惨叫一声,滚下望台去了。手中那面铜锣摔在岩石上,发出“哐啷”一声,在夜空中传出老远老远。刺耳的响声惊醒了小虎,一骨碌坐起来,揉揉眼睛,刚问了一声:“什么响?”蒋兴发头一个冲上望台来,答了一句:“地狱开门响,快进去吧!”说着一刀砍下来。小虎吃了一惊,情知不妙,激怒中山崩地裂一般大吼了一声,上身往后一倒,一边趁势飞起一脚,想去踢砍来的那把刀。蒋兴发眼明手快,往旁边一闪。小虎刚从梦中醒来,醉眼朦胧,收腿不及,一脚踹在望台栏杆上。蒋兴发回过手来,尽全身之力一刀劈去,把小虎的右脚齐脚脖子砍了下来。小虎负痛,怪叫一声,摸到了身旁的铁锤,抡了起来,就向蒋兴发的脑袋砸去。蒋兴发自恃有几斤力气,举刀去架,却不知那锤是实心的,每个有四十斤重,加上抡起来往下砸的劲头,虽不是泰山压顶,也是力重千斤,两般兵器在空中相遇,发出刺耳的噹啷一声。铁锤虽然架开去了,但是蒋兴发的右手却被震得麻木酸痛,半天儿缓不过劲儿来,一迟疑间,另一只铁锤又飞了过来,蒋兴发心想抽身躲避,已经来不及了,那铁锤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脑门儿上,把个葫芦瓢儿砸成了粉碎。──蒋兴发头功没有领到,却头一个进了望乡台。──小虎失去了一只脚,站不起来,如果他是个精细人,就会爬过去先把告警的红灯砍落,但他是个粗人,只知道坐在楼板上怒骂狂呼。又两名团勇爬上楼梯冲了过来,小虎看见,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大叫一声,猛地单腿站了起来,双手抡起铁锤,就向那两名团勇砸去,终因用力过猛,单腿难于保持平衡,上身住前一冲,踣然倒地。两名团勇双刀齐下,割去了首级。
团勇们抢占了望台,正四处寻人间,守卫村口的哨兵听见山顶上铜锣响,“嘡,嘡,嘡”地敲了三声铜锣问讯,团勇们听见,有那机灵的拣起破锣来,也敲了三声回答。村口听见锣声喑哑,想到刚才那一声锣响,必是不慎摔碎铜锣无疑,又见红灯不落,也就不再理会。
山顶上,四百名东勇除吕慎之外陆续沿着竹梯绳索爬了上来,取齐之后,悄悄儿摸到村外埋伏,单等村子里有了动静,一齐出击,来一个里应外合。
再说林炳在城里一直等到八月十五中午时分,待西勇开进城来守住城门以后,才派人把县前水门街口的春山饭馆封闭,抓走老板、账房、伙计人等,接着下令全部绿营兵即刻火速开住舒洪,会合马三公子属下的南勇,两者合计共有六百之数。林炳自带三百,经麻车店从西坡强攻;马三公子带领三百,经蓝家寨从东面偷袭;加上吕慎之带领的四百东勇从北坡攀登而上,一千人马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林炳此番布兵,并不是网开一面,打算让吴本良等人从南路撤退。经过几次交锋,林炳深知南路险恶,单是落虎崖一处,只消三五老弱,即可将上千甲兵化作齑粉。为此,林炳故意避开此处的攻战,而令东勇、南勇攻进山寨之后,立即分出小股奇兵,夺下落虎崖上的礌石,万一有漏网的义军想从南路趁虚逃脱,那他们自己的擂石就足可以断绝他们自己的归路。──狼子之心,可谓其毒甚于蛇蝎也矣!
当时,白水山畲民合族举旗造反的是雷家寨,而蓝家寨明面儿上与马三公子订有盟约,立誓效忠朝廷,暗中则为雷家寨守护东路门户,以免义军有后顾之忧。为此,南勇对蓝家寨在明面儿上也不团团包围,只是暗中监视。
八月十五日黄昏以后,马三公子带领一名装扮成朱松林模样的哨官,到蓝家寨寨门前面,自己率领三百人埋伏在寨门左边。那假朱松林带着四名伴当,大模大样地走到寨门前,轻声呼唤守寨兵丁,声称自己是吴本良的金兰兄弟朱松林,特地从雪峰山赶来与吴寨主贺喜的。说罢,取出请柬。这时候,吴本良派来迎接朱松林的那个人见迎亲吉期已过,估计客人多半儿不会来了,只留下一句见请柬就放行的话,自回雷家寨喝喜酒去了。守门寨兵用绳子系着篮子把请柬吊上门楼去,见是本良亲笔,当即打开寨门出来迎接。不提防五名官军刚进寨门,不等寨兵关门,手起刀落,把几名寨兵悉数砍倒在地,大开寨门,三百余人一哄而入。小小一个蓝家寨,人丁本来就不太多,又有半数以上的人到雷家寨贺喜去了,只留下少数寨兵和一些老弱妇孺在寨子里。三百多名官兵团丁冲了进去,如饿狼闯进羊圈一般,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不过一顿饭工夫,就把全寨大小二百余口统统斩尽杀绝了。屋内屋外,到处都是缺胳膊断腿的死尸,惨不忍睹。
马三公子洗劫了蓝家寨以后,当即下令熟悉路径的团勇带领“得胜之师”翻过几条山岭杀向雷家寨。
从蓝家寨通往雷家寨的这条羊肠小道儿,一向只有两个寨子里的人互相走动,既然“外寨”有寨兵把守,作为“内寨”的雷家寨虽然也有寨门箭垛之设,防守却不像别处那么严,守卒也不甚多。三百人一路无阻地走近雷家寨,各找隐蔽地方埋伏了。那假朱松林老谱儿重抄,带领四名伴当,走近寨门前,递上了请柬,守兵只知见到本良亲笔立即放行,并不认识朱松林,就开开了寨门,放他们进寨。假朱松林一行五人刚刚进入寨门,冷不防同时抽出刀来,一个对付一个,几个寨兵于猝不及防中全被砍倒在地。于是寨门洞开,三百名官兵团勇一拥而入,各在暗处埋伏,单等预定的时刻一到就杀进村去,以放火为号,接应从西坡和山顶上杀来的官兵和团勇。
林炳带了三百名绿营兵,从西坡摸到森严壁垒的第一道关隘前面,悄悄儿散开埋伏已定。月出之后,见东北两路毫无动静,估计一定已经得手,就吩咐带过本顺来,松了绑,又用好言抚慰晓谕了一番,命他快去叫关,以图赚关而过。
小顺儿早已经铁定了必死的决心,单等这个时刻到来,拿自己的一腔热血去报效吴姓族人。只见他不慌不忙,大踏步走到关前,一面走,一面高声大叫:
“关上有人么?”
守关的弓箭手早就看见有人走近前来,掩身在雉堞后面,张弓搭箭,大声回问:
“你是什么人?站住回答!”
本顺脚不停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答:
“我是吴本顺,从吴石宕来。听说大哥今夜成亲,特地赶来贺喜!”
关上的守兵听说是大帅的弟弟来了,又不认得,不敢自主,一面叫本顺就地站住,一面忙去报与守关的小头目知晓。这个小头目,是从吴石宕来的本顺的兄弟行,听说本顺特地赶到山寨来贺喜,心里起了狐疑。当初山寨上众首领商议为本良等人办喜事,一怕走漏了风声,二怕族人前来会引起林炳注目,横生枝节,所以没让春山饭馆的耳目转告吴石宕;那么,本顺是凭什么知道的呢?再说,为什么不早一两天来呢?还有,他是到过山寨的人,知道上山该走哪条路的,为什么现放着蓝家寨的那条路不走,却冒冒失失地跑到前门来叫关?这头道关隘外面有舒洪团防局的团勇日夜巡逻,难道不怕被人发觉抓走?沉思间,走上了敌楼,掩身在雉堞后面往下一望,这时候月亮虽然已经上来了,但十几步之外仍然难辨眉目,就喊问了一声:
“你是本顺,可知道我是谁么?”
关下小顺儿听了,急忙回答:
“你是本全!让我走近几步,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讲!”说着,就大踏步走近关前的壕堑旁边,用关上刚能听清的小声说:“谢振国去雪峰请客,叫林炳发觉了,一直跟到了春山饭馆。今天林炳点起了好几百绿旗兵,趁大哥娶亲的好日子来攻打山寨。这会儿都到关前了。你快去禀报大哥,赶紧出兵迎敌!”
本全一听,大吃一惊,急忙也小声回话:
“你先别动,我放吊桥下去接你过来!”说着,千斤轧轧作响,吊桥渐渐降落。小顺儿急了,跺脚摆手地喊:
“别管我了,快去通报大哥要紧。我是上月中旬赶来报信儿,叫林炳在蓝家寨外逮住的。他逼我来赚关,大军就在后面埋伏,吊桥一放,他们就会冲过来夺桥!千万别放吊桥!告诉大哥,我本顺没给吴石宕人丢脸!”
本全不顾小顺的呼叫,继续放吊桥。那吊桥刚要着地,小顺儿回头一看,背后已经有十几条黑影儿窜过来了,顾不得多说,一个箭步跳上了吊桥,还未站定,就大叫:“全哥,快收!快收!”关上见本顺已经上桥,忙把吊桥吊起。十几条大汉冲到沟边,刚要挥刀去砍那吊索,吊桥拽起已有一人多高。小顺儿骑在吊桥上,两手抱住上升的桥板,尽力往另一头爬去,在轧轧声中摇摇欲坠。林炳一看妙计不妙,大喊:“放箭!投枪!”一声令下,几十支箭夹着三四支标枪全奔小顺儿射来。本全也急了,在关上扯开嗓子大喊:“小顺儿,快爬!快爬!放大点儿胆子!”小顺儿不顾死活,撅起屁股向关上爬去。关上一看事急,也下令用弓箭向关下回射。就在小顺儿快要爬上敌楼的当口,也不知他是中箭中枪,还是失手失足,只听得一声惨叫,头朝下从吊桥上跌到护关壕里去了。本全急得大叫本顺,已经无济于事,沟深丈余,就是不中箭中枪,摔也摔死了。本全见已无可挽回,只得一面点起烽火,一面鸣锣告急。刹那间,三道关隘上接连点起烽火,锣声由近而远,响成了一片,最后一道关隘的守兵慌忙进寨禀报:前关有敌军来袭,请即发兵迎敌。
这时候,大寨中酒筵初散,男女歌手正在撬蛙盘歌①。本良闻报,并不慌张,只是微微一笑,对身旁的刘保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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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撬蛙盘歌──盘歌即对歌。畲俗婚礼,喜筵之后,男女歌手开始对歌,由男歌手代表男方送女歌手一笔彩礼,用红纸包着,紧握手中,女歌手边夺边唱,好像撬开石头捉青蛙,所以称为“撬蛙盘歌”。
“果然不出咱们所料,风声传出去了,马小三儿故意来搅闹喜筵,想叫大伙儿都不得安生吃酒。既然马三儿如此深情厚意,专程给我送礼来,那只好烦师叔带领弓箭手、刀牌手各五十名,到前关去先把礼品收下,我这里请上人随后就去接应。”回过头来,又对大伙儿说:“诸位不必惊慌,咱们这里早已经安排下天罗地网,等待多时了。该着上头阵的,快随总爷上阵!该着上二阵三阵的,随身准备好家伙,一切听我号令行事!”
一声令下,一百名“吃酒待命”的刀牌手和弓箭手各带兵器跟随刘总哨到前关御敌去了;派去寻找正觉上人的亲兵也走远了。一众贺客和男女歌手们深信前关固若金汤,不以为意。这时,忽见上人的亲兵急匆匆来报说:
“启禀大帅,刚才上人带领我们从南关到东关,发现东关寨门大开,守兵全叫人杀了。上人估计是马小三儿乘蓝家寨空虚攻了进来,如今人马已经混进雷家寨来了。上人当即下令关闭东关,留下人守卫,又带领我们回村来搜查。刚走到义塾门口,见塾门大开,进去一看,老隐吏一家全被杀死在地,单单不见了老隐吏一个。又见西关报警,生怕大帅还不知东边动静,命我火速来报,他自己带人在村内四处搜查。请大帅立即下令全军出动,合力清查,迟则有失……”
一言未了,寨子里四处火起,喊杀声、惨叫声、怒骂声、呼儿唤女声响成了一片。──原来,马三公子听见前关鸣锣报警,心知林炳未曾得手,却又不知吕慎之是否已经从北坡爬上来,忙按事前三方面的约定,下令团勇们人人左臂缠白布为号,立即冲进村去,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本良这才勃然变色,心知事急了,已经来不及再往别处去调兵遣将,只喊得一声:“大家快随我来,奋力杀退敌兵,保住山寨!”拔出双刀,带头冲出,雷一飞也急绰钢叉在手,振臂高呼:“凡是飞虎队的,都跟我来!”紧跟本良奔跑而去。郑宗保、吴得胜、林耀书、来喜儿、小红及一众义军头目,也各掣刀剑枪锤在手,随后跟上。厅堂上下,凡带有兵器的,都各挺刀枪,杀出大寨迎敌;手中没兵器的妇孺老弱,约有百十之数,也急寻可以防身的铁器,打算拼命。本良刚冲出营门,见满村都是臂缠白布的团勇和身着号褂的绿营兵在火光中追杀畲民老弱。这时候郑宗保从后面跟了上来,本良命他带领五十名刀牌手护住大寨营门及老弱百姓,自己举刀一挥,率众卷进敌阵中去,奋力砍杀。
畲民的房屋,木柱、板壁、草顶的居多,见火就着。火光中,只见凡有几斤力气的男女畲民,都在与团勇、绿营兵拼死激战;老弱儿童们则被追得东逃西躲,本良刚扑进敌阵,迎面遇上马三公子正带领一伙儿团勇与正觉上人殊死苦战。另一伙儿团勇则在挨门挨户搜捡财物,放火杀人。本良大喊一声:“杀呀!杀尽这帮狗杂种!”举刀直奔马小三儿,与正觉上人解围。身后从人立即卷了上去,各寻敌手捉对儿厮杀。义军大营门前一片并不十分开阔的空地上,一场四五百人的混战开始了。火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