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了边防,用潘季驯治黄、淮,缓解了水患。应该说,在那个历史时期,他也算是个忠于皇室、功在国家的“贤相”。但是死后被太监张诚及反对革新的守旧朝臣们攻击陷害,却遭到了抄家籍没的处分。
① 炼师──也作练师,指德上思精的道士,用作对道士的尊称。
② 这个丹室,已经在1941年的一次山崩中完全坍塌,现在水平走廊的尽东头,是一个深渊。
故事讲完,船在虎迹岩下傍岸,众人依次下船。在溪岸上仰观小赤壁,只见悬崖陡削,其险甚于刚才船上所见。袁枚等人的题咏,由于年代久远,已经被苔藓所封,斑驳碖硱,难于辨认了。在虎迹岩的旁边,有一隐蔽曲折的石级直接开凿在陡壁上,这就是郑汝璧开凿的磴道。刘福喜带领众游客沿着磴道攀藤附葛而上,直达张懋修隐居著书的“超妙”丹宝。
石廊高度不等,高处可以直立而走,矮处则需躬身而过,边缘险处有齐腰高的木栏杆保护。
金太爷探身栏杆外往下看了看,只见峭壁直立,下临深渊,令人头晕目眩,心惊肉跳,赶紧缩了回来,连连咋舌说:
“好险!好险!从底下住上看,并不觉着太高,怎么从上往下看,就变得这么高了?瞧这绝壁,跟泰山的舍身岩倒有几分相似呢!”
金太爷出京南下,路过泰安,顺便到泰山去逛了逛,对那里的景色倒还记忆犹新。姽婳夫人生长南国,一辈子没过过长江,不知道舍身岩到底有多高,只是一听这名儿,先就叫人毛骨悚然,连忙一把拽住金太爷,笑着打趣说:
“老爷功成名就,指日就要高升,可别在这里舍身哪!”
金太爷也笑着说:
“我就是要舍身,也得跟你一起舍呀!”
他们两个当着一众贵客,竟这样肆无忌惮地打起皮科来,颇有点儿令人哭笑不得;却谁也没有想到,此言一出,倒成了“谶语”了。
这时候,有两只竹筏子从恶溪上游流漂而下,筏子上坐满了男男女女的村民,穿着蓝的、白的、红的、绿的各色衣服。一个粗壮而结实的小伙子,一面用竹篙撑着筏子,一面用他那高亢而浑厚的嗓音唱着一支动听的山歌,为这迷人的景色增添了三分画意、七分诗意。金太爷见了,不禁诗兴油然而生,当即口占一律:
红岩赤壁缙云东,
福地洞天胜巧工。
陟岭犹如人面壁,
登山恍若马行空。
清清一水成明镜,
历历千家隔彩虹。
定是石廊通玉宇。
仙童唱曲入云中。
姽婳夫人听了,欢喜不尽,急忙寻纸觅笔,立逼太爷写出,手捧着诗笺,吟哦再三,还尖着嗓子轻声地诵唱起来。她的意思,是想借此引起大伙儿的诗意,出来几个捧场的唱和一番。但是就在她又写又唱的工夫,溪流中的两个筏子也在虎迹岩下停泊靠岸,四五十个男女村民,一半儿留在山下,一半儿沿着磴道爬上石廊来了。金太爷看见,心中老大的不高兴,就让小跟班儿的去传话,晓谕村民们今天有县里大老爷和绅衿们在此游山,速速回避,不得近前。
今天游山,所有衙役民壮长随仆人等等,全都留在石笋前刘氏宗祠里了,只有金太爷的这个小跟班儿,一向是三步不离左右,随时听候吩咐传话的,因此作为唯一的例外,跟上了山来。这时候听说叫他去轰老百姓,尽管他在老爷太太面前柔顺得就像一头绵羊,但在老百姓面前,顷刻之间就会变成一头猛虎。只见他“喳”了一声,转过身去,虎着面皮,大踏步走到众百姓面前,远离七八步就站住了。
那一帮村民,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姑娘,一个穿一身红,圆乎脸儿;一个穿一身绿,瓜子脸儿,都打扮得十分粗俗,可又都显得很俊美。那个小跟班儿的是个没那话儿的“火者”,对姑娘们并不感兴趣,因此倒没有“五色令人目盲”,也不像老色鬼那样一看见美貌姑娘就会酥了半边身子,依旧是狗仗人势,耀武扬威,横着身子,斜着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依次爬上石廊来的人,气势汹汹地撇着京腔说:
“去去去!全都回去!出门也不拣个好日子,不知道今天县里大老爷和一众乡绅们来游仙都么?快远远地找个没人的地方趴着去!要是冲撞了大老爷,叫你们吃不了的兜着走,那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那个穿红的姑娘,一听这个京片子说话这么不客气,登时也瞪圆了眼睛,用更不客气的话回敬说:
“谁说你姑奶奶出门不拣好日子来着?你姑奶奶长这么高这么大,还没有逛过仙都风景呢,听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连县里大老爷都来了,我这才几十里山路巴巴儿地赶了来的。实话告诉你说吧,大老爷要是不来,你姑奶奶还真不来呢!”
那小跟班儿的虽然是个奴才,在这个县里,可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除了老爷太太之外,连师爷、相公见了他都是笑脸相迎的,哪儿听见过这个?不由得真火儿上升,又走前两步,怒喝一声说:
“你们走是不走?再要不走,二爷可就不客气了!”
那个穿绿的姑娘倒是不生气,略噘了噘嘴,似笑不笑地继续将火儿:
“请问二爷,客气怎么样?不客气又怎么样?”
那小跟班儿见这两个姑娘如此不识抬举,就有心拿她们开刀,又走前两步指着她们训斥说:
“懂事儿的,趁早向后转,开步走,滚回家里卧着去,这就叫客气的;要是不懂事儿啊,惹得二爷火儿上来了,一根铁链儿锁了你们,县前站笼里站着去,可别嫌不客气!”
穿绿的丫头扬了扬眉毛,挑衅似地说:
“缙云县有十一万老百姓呢,只怕县前那四架站笼,不够用吧?”
小跟班儿的再也忍耐不住了,跳了起来骂:
“混帐!给脸不要脸的土包子!县前四架站笼装不下全县百姓,装你们两个还宽空得很!”
说着,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伸手就想抓人。不提防两个姑娘眼明手快,一个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只一拧就拧到背后去了,接着另一个在他背后猛击一掌,同时在他脚下使了个绊儿,在这一推一钩之间,那小跟班儿踉踉跄跄地冲出去足有七八步远,一时立足不稳,摔了个嘴啃泥,爬起来就往太爷跟前奔去,一面跑,一面嚎:
“反了!反了!来了土匪了!来了强盗了!”
小跟班儿的那一副怪相,引起了村民们的哈哈大笑,也引起了太爷老爷们的瞠目惊呼。他们站在“丹室”里,离这帮村民们并不太远,不但目击而且耳闻了刚才这场戏。他们比小跟班儿经得多见得广,马上想到这帮村民不像是邂逅相遇的游山玩水者,而是存心前来寻衅的复仇者。那两个毛丫头如此轻巧地就制服了小跟班儿,足可以证明这帮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个打个都是有两下子的非等闲之辈。金太爷正想喝令衙役民壮们上前抵挡,猛然想起他们全都留在石笋前的刘氏宗祠里,顿时间不觉傻了眼,只是呆若木鸡似的站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寻衅的村民们步步进逼,转眼间拥到了老爷们的面前。马翰林一眼看见走在前面的那个绿衣姑娘正是穷花儿,脑袋里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几乎一个跟头栽倒,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缩,一直退到屁股撞在山石上,这才遮遮掩掩地躲在一个人的身后,嘴里直念佛,但愿穷花儿没有看见他。随着村民们的进逼和马翰林的后退,金太爷和一众游山的贵客们不由自主地也步步后退,终于全都挤到了丹室的一个旮旯犄角儿里,背负石壁,再也没有退路可退了。
到底还是金太爷来自京师,见过大世面,也沉得住气儿,壮了壮胆子,硬了硬头皮,哆哩哆嗦地冲口而出地问:
“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从人丛中挤了出来,由于刚才撑筏子使了劲儿,一件雪白的小褂子解开了衣扣,露出胸前两块古铜色的腱子肉,微微渗着汗珠儿。只见他走到太爷的面前,也学着那小跟班儿的傲慢神态,一只手往腰间一叉,两眼凝视着金太爷,淡淡地说:
“我们找青天大老爷伸冤来了。你不知道缙云县的老百姓掉在汤锅子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已经到了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的地步了么?”
金太爷一听是告状的乡民,先放下了一半儿心,却又摆出县大老爷的架子来,神气活现地说:
“混帐!告状有这么拦路蛮告又动武行凶的么?本县每逢三六九挂牌放告,有什么冤情,写了呈纸,县衙里告去!”
那小伙子一声冷笑:
“青天大老爷,你也配么?我们找的是新从京中出来代天巡狩的八府巡按高青天高大人。高大人自从兰溪码头起旱以后,从金华到永康,一路微服出行,察访民间冤苦。我们打探得明白,得到了准信儿,知道高大人今天一早带了夫人小童来游仙都,雇了鱼鹰子的一条小船,游山玩水来了。如今鱼鹰子和他的小渔船还都在虎迹岩下面呢,鱼鹰子亲口告诉我们说:他的客人共是一男一女和两个小童,刚才都上丹宝来了,那还有错吗?哪位是高青天,快快请出来,受小民等一拜!”
听了这个乡民的一番话,金太爷不禁狐疑起来。自己的父亲依旧在军机处供职,如有御史出京外巡,到别的省份倒也罢了,只要是到浙江省来,能不事先通个气儿么?再说,这个高奇峰看起来倒是个宦家子弟,肚子里面也还有些才学,但是年方弱冠,能当得上正五品的外访御史么?又一想,国朝以来,十六七岁的少年进士,出了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种人少年得志,容易得到皇太后的欢心,奉旨秘密出巡,也不是不可能的。就拿他自己来说,不也是二十多岁就进了翰林院,深得皇上和太后的青睐么?这么一想,又有些相信起来。回头看看高奇峰,只见他满面春风,美目流盼,微露皓齿,莞尔而笑,迎前一步,对众村民深深一揖,然后文质彬彬,仪态万方地开口说:
“奇峰何德何能,堪当诸位父老兄弟如此盛誉?本院此番奉旨出京,代天巡狩,考察浙东八府民间疾苦与冤情,所到之处,深恨官绅勾结,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涂炭生灵,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新近来到缙邑,虽时日无多,然已访得官府贪赃枉法、豪绅仗势欺人等劣迹多起。本院手中,虽无尚方剑可斩奸佞,但有老佛爷亲笔硃谕,可以便宜行事,知县以下,准予先斩后奏。众位父老身受何种冤情,只管大胆如实诉来,自有本院为尔等作主。”
众乡民一听这个风流倜傥身着华服的少年郎就是奉旨出京察访民冤的巡按大人,一个个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口呼“青天大人”,拥上前去,下跪叩拜。高奇峰一面口称“父老们兔礼”,一面上前搀起为首的几个村民。那些绅衿们看到这一场台上常见台下未遇的戏,摇首咋舌,惊奇不止。有深信不疑的,有绝不置信的,也有疑信参半的。刘福喜悄悄儿地对左右的绅衿们说:高巡按在金华府所属各县杀贪官除恶霸的德政,早已经四处传播,轰动一方了。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位少年,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私访到缙云县来,又会在今天游仙都的盛会中被乡人们识破。马翰林尽管老眼昏花,但也曾在京城中久住,在朝廷里供过职的,对于眼前这位华服少年,说他是个携眷游山的风流才子倒不为过,要说他是个代天巡狩的出京御史,却怎么看怎么不像。虽然面对着仇人,心里怀着三分惧怕,依旧乍起胆子,在人背后冒喊了一声:
“这位天上飞来的巡按大人,只怕不是姓高,姓的是西贝吧?”
高按院抬头一看,认得是马翰休,就微微一笑说:
“不管本院姓西贝也好,姓东贝也罢,有道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怕你当年在南书房伺候过皇上,今天不犯在本院手上便罢,若要犯在本院手中,该杀则杀,该剐则剐,可别怪本院少年得志,就不认识老前辈了!”
马翰林听这个华服少年说话并不气馁,到底自己手中并没有抓住人家的任何把柄,一时语塞,只落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这时候,穷花儿迈前一步,在巡按大人面前双膝跪下,一面手指着马翰林,一面大放悲声,把马翰林怎么害得她一门三代家破人亡的经过情节拣那要紧的简述了一遍;接着又有几个乡民上来哭诉了马翰林官卖私盐、重利盘剥、霸占民田、强抢民女等等诸多劣迹,其余村民纷纷作证穷花儿等人所告是实。到了这一步,马翰林就是再能说善辩,当着众乡亲,也无法抵赖了,支吾了半天儿,只能指着穷花儿强作分辩说:
“这个穷花儿,是白水山上杀不尽的叛匪,说的都是一派胡言,大人不要听信她的!”
高巡按冷笑一声:
“你逼得她走投无路,不上山落草,等着你去砍她的脑袋呀!”一绷脸,下令:“拿下!”
别看他手下兵无一名,将无一员,连个站堂喝威的衙役也没有,可是一声令下,那村民伙儿中立即蹦出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手里拿着早就准备好了的麻绳,一跃上前,打人丛中揪出马翰林来,褫(chí池)去帽子,剥去长袍,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连推带搡地押下山去了。
马翰林被押下山去以后,又有好几个男女村民挺身站了出来,众口一词,历数金太爷夫妇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私造刑具、草菅人命以及李梅生父子包揽词讼、颠倒是非、替赃官穿针引线、出谋划策等等诸种弊端。
不等众人把话说完,高巡按摆了摆手,止住了众苦主们的申诉,板着脸,拿眼睛看着金太爷,淡淡地说:
“金大人,乡民所告,俱都是实情么?”
金太爷眼睁睁地见拿下了马翰林,又见出头首告的绿衣姑娘原来是个白水上的“女大王”,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明知道这个华服少年代天巡狩是假,通同白水山溃匪要来跟自己算账是真。但是权能这个东西,历来只是依附于暴力而存在的;当权者如果一旦失去了行使暴力的衙役和兵卒之类,就会变成寸步难行的没脚蟹。金太爷深悔自己此番出游,不该把几十名衙役民壮全留在石笋前刘氏宗祠内,以至于如今在这悬崖峭壁上入人彀中,仅仅上来二十几个村民,就逼得自己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