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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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3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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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民壮全留在石笋前刘氏宗祠内,以至于如今在这悬崖峭壁上入人彀中,仅仅上来二十几个村民,就逼得自己连个退身躲避的后路都没有,除了拼着一死之外,只有束手就擒任人摆布的份儿了。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孟老夫子说的“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来。他很明白,一旦自己落到了白水山义军的手里,不单要想活命万万不能,只怕在死去之前,还要经受许多难以忍受的凌辱与折磨。因此,权衡轻重得失,与其受辱而后被杀,倒不如“骂贼”而后从容自戕,还可以落下一个忠名,他日博一份儿旌表。这么一想,回头跟姽婳夫人耳语了几句,然后走上两步,身靠着栏杆,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咬着牙根儿说:

“这场戏,也该收场了吧?什么按院大人,什么乡民村妇,不都是白水山上没杀尽烧绝的叛逆乔装改扮的么?你们落在了我的手里,自然有叫你们全都活不成的王法;如今本县既然上了你们的当,落到了你们的手里,用不着说,你们也有饶不了我的罪状在那里等着我。本县身为朝廷命官,世代深受浩荡皇恩,既不能杀尽叛匪以报皇上,不幸被执,唯有一死而已。”

高奇峰一阵冷笑:

“看起来,你倒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也还有点儿报效朝廷的忠心,皇上家不算白养活你。你想求活命,只怕全县百姓不会答应,你要求一死,本院倒可以成全你,让你们两人死在一处。”一摆脑袋:“拿下!”

乡民群中,一下子蹿出五六个小伙子来,手拿麻绳,扑了上去。金太爷横下一条心,一跺脚,一咬牙,叫了一声:“桂华,舍身!”一抽姽婳夫人的胳肢窝,夫妻双双同时迈出了才三尺来高的木栏杆,手拉着手儿纵身往下就跳。

李梅生一看这情景,心知自己只要落在白水山义军的手里,多半儿是活不成的,就也狠了狠心,一抬腿,正要跟上,这时候只听得山下传来两声惨叫,李梅生甩眼一看,只见老爷、太太双双倒撞在溪中的一块巨石上,脑浆迸裂,登时死于非命了。李梅生一犹豫,身后几个小伙子早已经扑了过来,急切间,奋身往溪水深处一跳,只听得溅起一片水声,几个小伙子扑了一个空,手扶着栏杆,恨恨不已。低头一看李梅生从水底又漂了起来,居然没死,挣扎了两下,就划水往对岸逃去。山上的乡民一片惊呼,向山下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呼喊中,一只小渔船应声而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艄公手持竹篙,紧紧追上。李梅生见有人追来,急忙潜入水底。老艄公点了一篙,放下竹竿,从舱底取出一张网来,看准了,住外一撒,拉紧网绳,三把两把,就把李梅生罩在网内,横拉倒拽拖上船去了。金太爷横下一条心,一跺脚,一咬牙,叫了一声:“桂华,舍身!”一抽夫人的胳肢窝,夫妻双双手拉着手儿纵身往下就跳。

被堵在丹室里的众绅衿们,眼看死了两个,抓了两个,一个个全都吓得魂飞天外,四肢乱颤。那些平素横行乡里作恶多端的绅衿们,那些像丁拐师爷一类狗仗人势敲诈勒索的权贵们,自知罪孽深重,不等乡民们出面首告,赶紧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哀求饶命。高奇峰看看天色,已交酉时,就指着众绅衿说:

“尔等休得惊慌,冤各有头,债各有生,行善者必有善报,作恶者必有恶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是善是恶,本院自当详加审核。今日天色已晚,本院另有公务未完,有关尔等之事,且候明日发落。有劳刘学究返村一趟,传本院的话,着地保火速带人前来看守尸体,并将一干人犯登录在案,押回刘氏宗词,听候明早审理。”

刘福喜答应一声,下山回村去了。高巡按带了夫人、小僮,缓步下山,乘小船过了溪,上了对岸在路边等候的两顶竹轿。原在山下的乡民们,押着马翰林和李梅生,也乘竹筏过了溪,跟在轿后,一路往东而去。原在山上石廊里的乡民们,暂时充当衙役,看住了那帮绅衿。地保接到了刘福喜的通知,一听是八府巡按传下来的话,又听说县太爷和夫人已经双双跳崖身死,直吓得毛发倒竖,汗流浃背,不敢怠慢,急忙在村子里传齐了团勇,带上家伙,急匆匆赶到小赤壁石廊上,把一众绅衿们不论好坏葫芦提率数押回刘氏宗祠里来,关上大门,连轿夫杠脚在内,统统看押起来,单等巡按大人明天一早来提人审问。

第二天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刘氏宗祠的大门旁贴了一张勾着红笔的告示,历数马翰林、李梅生和金太爷夫妇的罪恶,判了个就地正法的死罪。下署代天巡狩浙东廉访御史高山。祠堂前四杆黑漆旗杆上,挂着四颗枭首示众的人头。

地保见这位巡按大人办事如此雷厉风行,更加心惊胆战,站在祠堂门口眼巴巴儿地等着,一步也不敢离开。只是从清早一直等到中午,却连高大人的影子也没有见着,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走到大门前面,挤在人群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那告示。一直读到第九遍上,这才突然发现:巡按大人出的告示上,居然忘记了用印呢!

第九十九回

奸情暴露,林炳黑夜里杀人灭口

戏班对擂,坤伶脱裤子胜全武行

光绪二年丙子季秋九月二十四日,可以说是坑沿这个小山村有史以来最光彩、最热闹的一天了。

陈公公和陈姥姥的百岁庆寿,在这一天开张,两座白石百岁坊,在这一天落成,两台“会场戏”,也在这一天开锣。

这一天,陈府五世同堂的三所三进大院落,门前张灯结彩,屋里屋外油漆粉刷一新,堂上廊下摆满了圆桌方桌、椅子凳子;陈府一门,上自百岁老人,下至三岁孩提,全都穿戴上崭新的衣帽,进进出出,嘻嘻哈哈,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贺客之多,更是空前绝后。本乡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到了;就是车马尚在途中,人还未到的,礼单和执事等等也已经先到。大门外面,单是执事灯笼就齐崭崭地摆了足有一二百对儿之多。两座打磨光洁、錾镂精巧、高有三丈开外的细白玉石百岁牌坊,披红挂彩,悬着绣球;一拨拨远地贺客纷纷前来翘首仰望,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村外,收割不久还有点儿潮湿松软的稻茬儿地上,正南正北用杉篙搭起了两座一人多高的野台子,有两个戏班子正在这里唱对台戏──当地称为“品会场”。两座戏台面对面地搭着,两台之间相距四十余丈的一片大空场,足可容纳五六千观众。北面一台,台柱上新贴的大红楹联,端楷写的是:“神也人装,鬼也人装,霎时间千变万化;车亦步行,马亦步行,三五转四海九洲。”南面台上的楹联颇为别致,写的是:“丁丁丁丁丁丁丁;行行行行行行行”。这种怪联,村夫牧竖们当然不解其中奥妙,不是瞪眼摇头就是胡念一气,而据饱学的先生们指点,才知道这副对联应当读作:  “叮铮叮铮叮叮铮;形杭形杭形形杭”的。前一句写的是台上的锣鼓敲打,后一句写的是台下的人声嘈杂。场子的四周,照例摆满了赌摊、吃食摊和尿桶。

按照当时当地“品会场”定胜负的传统习惯,每次“会场”的三场夜戏、两场日戏共五场戏中,只要有三场戏博得了多数的观众,就算是赢家。而判断观众多寡的时间,则以评判者燃放的三眼铳为准。由于戏台是面对面搭的,看“会场戏”的传统习惯又只能站着看,很少有人带凳子,因此观众虽然可以随意看哪一面,但却只能看一面。三眼铳一响,不管观众的脚站在哪儿,只看他的脸朝向哪一方,就算是哪方的观众。哪方的观众少,这一场戏就算输了。

坑沿这次盛况空前的“品会场”,北边台上的是新声班,南边台上的是新天喜班。新声班素以武功过硬而闻名于浙南,每次品会场总是稳操胜券,十几年来还没有失去过荣誉。新天喜班则以坤角众多善于演风流戏而著称,年年七月七寨上娘娘庙庙会,大都是他们去逗色搧情,武功底子却是差得很,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班子品过会场,这次到坑沿来唱对台戏,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当时当地品会场,绝无例外地总是演那些大打出手的“全武行”戏,用耍刀枪、翻跟斗加上震耳欲聋的锣声和耀眼迷漫的烟火来吸引观众。每次品会场,双方舞台上场门旁边的梁上都要悬一根铁链儿,挂一面直径二尺有奇的大铜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穿一条灯笼裤,光着脊梁,抡圆了锣槌,竭尽全力敲那铜锣,直敲得锣声震天价响,只见他汗流浃背,直喘粗气儿,好像戏演得好不好全在于他的锣敲碍响不响上头。据说,每次品会场,台下的观众往往都是被脑后传来的急促锣声所吸引而回过头去的。因此,任何一个戏班子参与品会场,都要准备五六面甚至七八面大铜锣,四五把锣槌,以防铜锣被敲碎,或锣槌失手飞出。

新声班一到坑沿,听说这次品会场的对手是新天喜班,王领班的不由得哈哈大笑了。他声称:早知道是跟新天喜班品会场,只消一面铜锣就足够了,何需准备那么多面铜锣!言中之意,这次会场,胜券早已在手,谁也抢不走了。新天喜班的张领班也不含糊,当王领班的这句大话传到他耳朵里来的时候,他更加骄傲更有把握地微笑着对大家说:“这次品会场,我新天喜班一下大锣不敲,也非要把这彩头抢过来不可。”

对于观众来说,品会场的双方憋足了劲头准备鏖战一场,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因为只有双方都想取胜,才有好戏可看哪!

二十四日坑沿寿庆开张,夜戏上场。按照传统习惯先打过了大八仙,演过了《百寿图》、《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之类的应景吉庆戏之后,停锣小休片刻,接着就上“会场戏”。台下的观众,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才突然增多起来。按照不成文的规定,吉庆戏是由“寿星”点唱的,而会场戏则由班主拣自己拿手的好戏演。本忠在新声班,唱的是文武小生,武戏当中又以《火烧子都》为最拿手。这次回班,赶上品会场,班子里就借他这出拿手好戏来夺取“首战大捷”。

《火烧子都》,又名《伐子都》、《活捉子都》、《搴(qiān 牵)旗夺车》。故事演的是:春秋时代,郑庄公与许国惠南王交战,手下的两员大将:颍考叔与公孙子都①,为争当统帅而比武角力。颍考叔获胜挂帅,子都心中不服。当颍考叔战败惠南王攻占敌城的时候,子都竟从背后暗放冷箭射死颍考叔,独冒战功。在金殿庆功宴上,颍考叔的鬼魂出现,先用鬼火烧子都,最后将子都活活捉将阴曹中去。

……………………

①子都──子都是古代对美男子的共称。《伐子都》里的子都,复姓公孙,名阏(yān烟)。但是习惯上人们都把子都当作公孙阏的名字。这里从俗。

这是一出前穿长靠、中穿箭衣、最后在鬼火焚烧中脱光了衣服大翻跟斗并以跌扑见长唱做并重的武生戏,演子都的武生不仅要会武打,而且要用唱做来刻划子都骄横褊(biǎn 扁)狭的心胸、残忍阴险极端自私的性格、妒贤嫉能的卑劣伎俩。因此,不是唱做武功都有根底的文武小生,是不敢演这出戏也无法演好这出戏的。以往,本忠每逢演这出戏,台前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博一个满堂长彩。今天,按照王领班的估计,当然也会得到观众们的赏识并稳取胜利的。果然,从夺车开始,本忠那精湛的表演就紧扣人心,抓住了观众,把场上七成以上的人都吸引到北边来了。及至演到公孙子都在颍考叔的阵阵鬼火焚烧下一面翻跟头一面变换脸色的最紧张时刻,场上观众几乎百分之八十都面北而立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大叫一声:“快看哪!七个蜘蛛精全都光屁股啦!”场上的观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狂叫所吸引,全都回过头去往南看。

南面台上,演的是《盘丝洞》,只见七个坤角扮演的蜘蛛精,穿着大红绣花儿的小抹胸,光着胳膊大腿,好像连短裤、背心儿都没穿似的,正在满台上飞扑想逮猪八戒。那小丑儿扮演的猪八戒,虽然挺着个胖胖的假肚皮,身子却特别灵活,刚要被蜘蛛精们抓住,却又让他一扭腰枝,从妖精的双腿之间钻过去,溜走了。在这种场合,即便是世界上最最精彩的技艺,恐怕也是无法与“女人光屁股上台”争夺观众的。这时候,场上的人不单全都转过脸去注视着南边台上,而且有多一半儿的人在少数几个人的推搡之下,也身不由己地拥到南边台下去,想看看那些坤伶是不是真的连裤衩也没穿。于是,北边的台前很快地就形成了一块无人的空地。就在这个场面急转直下的关键时刻,“嘣嘣嘣”三声,三眼铳响了,坑沿品会场的第一个回合,新声班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输给了新天喜班。

整个新声班,从前台到后台,从领班到杂役,人人窝着一肚子气儿,都觉得新天喜班用坤角的色相来吸引观众,虽然赢得了头场胜利,但是太下流无耻了,也太给吃开口饭的丢脸了。大家都说:早知道是跟这样的班子品会场,就是包银再厚、彩头再多,也绝对不来。但是戏一写定,是无法后悔的。要是中途停演,班子就得包赔全部损失,王领赃的这几个戏箱子,也就甭想再抬走了。

如果有人注意,就会发现那个掌三眼铳的评判者不是别个,正是本县的新任守备、本乡的团总林炳。四年前,新声班在林村唱的那一出即时应景的戏中戏,他还记忆犹新:对于这个武功硬、嘴巴子更硬的武丑仇有财,他也没有忘记。当他得知这次品会场有新声班,又听说仇有财已经回到这个班子里,他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儿地报复报复。他给新天喜班出谋划策,选定演什么样的剧目为好,又把操评判大权的三眼铳抓到自己手里。他策划定计,一定要叫久负盛誉的新声班这次品会场五战五北,输得一败涂地,从此抬不起头来才算满足。

本忠下了台,卸了装,找到了仇有财,两个人悄悄儿地嘀咕了一阵儿。他们对于今夜会场的惨败虽然也极为气忿,但是这会儿没那闲工夫来议论这个。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急着去办:本忠要趁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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