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忠下了台,卸了装,找到了仇有财,两个人悄悄儿地嘀咕了一阵儿。他们对于今夜会场的惨败虽然也极为气忿,但是这会儿没那闲工夫来议论这个。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急着去办:本忠要趁下半夜散戏路上人杂去一趟吴石宕;仇有财要趁林炳还在场上的机会去探一探林家大院儿的虚实和进路出路。定了输赢以后的会场戏,一般说来,双方都不会太卖力了,因此场上已经逐渐有人散去。仇有财和本忠两个,就混在观众当中往林村方向走去。
背后传来喧闹的大锣声和刺耳的小锣声。新天喜班果然连一下大锣也没打,连一个跟头也没翻,只用色相,只用下流的表演,就把观众们吸引过去了。在路上,当师徒俩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本忠愤慨世风日下,感叹多数人既不懂戏,也不会看戏,却对不知羞耻的淫戏这样感兴趣。仇有财则说这不能怪观众,而只能怪戏班子。新天喜班自从进了坤角以后,戏越演越糟,可又越演越红:一般说来,农忙时节是戏班子的闲季,但是新天喜班却晒不了戏箱子。为了挣一碗饭吃,他们已经把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统统扔到东洋大海里去,就只差变大班为小班,让坤角们下了装去陪大老倌们睡觉了。
从坑沿到林村,本没有多少路。进了千家岭山口,再翻过一道土岗子,就看见林村新桥了。过桥往东,就是林家大院儿,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有三四名团勇隐身在大枫树底下,监视着过往的行人。本忠一拽仇有财的袖子,两人过了桥,就往西进了街。
本忠对于林村,可以说是熟之极矣。虽然已经整整三年未到,村子里依然如故,没有什么大变化。在黑暗中,两个人穿过小巷,踅到了林家大院儿的后门口。
林家的后院儿紧挨着山脚,围墙外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坑沿和吴石宕。陈家做寿期间,林炳单派了两名团勇在后门口值班上夜,紧盯着吴石宕的动静。本忠不能在这里久留,就把仇有财带到后院儿东北角外面,指点了后门所在,自己往吴石宕去了。
仇有财独自一人贴着东墙根儿往南摸去,到了后门口,听见有两个人在门里面说话儿,心知这就是那两个上夜的团丁。正想转身,打算从后院西北角用绵绳套索攀墙而进,忽听得脚步声响,急忙趴下身子,隐在墙根儿底下,只见一个人大步流星地从北面过来,走到后门口,轻轻地拍了拍门,叫了一声:
“里面有人吗?开一下门!”
门里面马上就答了话:
“噢,是旺二爷回来了。戏还没散,二爷不看了?总爷也回来了么?”
说着,门闩“咯笃”一响,“吱吽”一声,门儿开开。来旺儿一面往里走,一面回答说:
“三眼铳一响,输赢一定,下面的戏还有个什么看头?我有点儿不舒服,先回来了。总爷还在场上忙着呢!”
说话间,门儿又“吱吽”一声关上了。仇有财艺高人胆大,更善于随机应变,睁开“夜眼”四下里一看,从墙脚抱起一块大石头来,“扑通”一声,扔进了门前的水塘里。门里面喊问了一声:“谁?”门儿呼地打开,三个人同时冲出门来直奔塘边,去察看动静。时过子夜,四野静悄悄儿的,只有石块落水激起的涟漪,拍打着塘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趁他们脸儿朝东寻踪辨迹的工夫,仇有财像一只猫儿似的轻轻一蹿,就闪进门里面去了。
团勇们找不到什么可疑的踪迹,咕哝着骂了两声娘,又沿着东墙根儿分头搜查去了。来旺儿无心奉陪,转身又进了门儿。厨房里还亮着灯,那是厨娘在为大爷、大奶奶和上夜的团丁们准备夜宵。来旺儿走过厨房门口,放轻了脚步,分明是不想让厨娘听见。好在厨娘正在切菜,根本听不见门外的脚步声。来旺儿走过去以后,仇有财也随后跟上。有这么一个好向导,倒是不用犯愁找不到门路了。
来旺儿“领”着仇有财,穿过了层层门、重重户,一直到了第一进房子前面,方才站住了脚。整个前院儿,只有东上房里亮着灯,西上房和东西厢房全黑着,静悄悄儿的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西上房是林焕的房间,他虽然出走了,但是房间不能不替他空着。东厢房如今成了姨奶奶凤妹的房间。来旺儿四面看了看,犹豫再三,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厢房门口,伸手在门上“笃笃笃”地弹了三下。侧耳细听,房里依旧没有动静;乍着胆子又在门上敲了三下,这一回,比上一回的声音略为大了一点儿。过不多久,房内有了响动,似乎是一个人从床上起来,走到了门边,隔着门缝儿轻声俏语地对门外人说:
“快走!快离开我门口!大奶奶和喜妹都还没睡呢,要是叫她们听见了,可就了不得啦!”
来旺儿也把嘴对着门缝儿,用尽可能低的嗓音焦急地说:
“你快把门儿开开,让我进去嘛!凤妹,我只跟你说一句话,说完了就走,还不行么?”
“不行!要是让人看见你在我房里,咱们两个就都活不成了。你不要怪我,我一个做丫头的,身不由己,也是没有办法!你另外再娶一个比我强的去吧!”
来旺儿见凤妹不肯开门,急得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只得再一次嘴对着门缝儿连连央求:
“凤妹,我绝下会怪你,我知道你的苦衷。事到如今,我当然再也不能害你了。只求你快开开门儿,我有一句十分要紧的话要对你说。你哪儿知道哇,为了见你一面,我是从坑沿跑回来的。炳大爷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我求求你,别那么狠心,你可怜可怜我,就这一回,就说一句话,还不行么?”
门里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门闩慢慢儿地移开,房门儿刚往里开了一条小缝儿,来旺儿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一脚迈进房去,回手又把房门儿关上。由于急了点儿,弄出了一些响声来。只听见凤妹问了半句:“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儿,快点儿……”下半句变成了含糊不清的低哼,估摸着八成儿是她的嘴让来旺儿用舌头给堵上了。
这时候,仇有财听见大门那边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急忙顺着廊柱爬到了小横梁上,俯身往下注视着。不一会儿,只见林炳迈着大步穿过院子,往亮着灯的东上房走去;刚走了几步,忽又返回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向东厢房,大概是想趁大奶奶不看见,偷着去跟凤妹亲热亲热。刚走近东厢房门口,听见房内隐约传出来一阵急促的喘气声和轻微的哼哼声。林炳急忙停住脚步侧耳谛听,接着传出来凤妹那依稀可闻、颤抖惊慌的尖细声音:
“别这样,别这样!有什么话,你快说了,赶紧走吧!我也求求你!我的心都快要跳出腔子外面来了!来旺儿,我,我怕呀!”
来旺儿焦急万状的声音:
“不用怕,大爷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大奶奶正病着,什么也听不见。我只问你:咱们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沉默了片刻,只听见凤妹长叹了一口气儿,用更低的声音劝慰似地说:
“孩子名义上是大爷的,实际上你也清楚,当然是你的。不过这事儿只能咱们俩心里明白,你可千万不能声张,万一要是叫大爷知道了,三条命就都保不住了。只要你肯听我的,让我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不管它是男是女,反正都少不了有你的好处。要是老天爷保佑,大奶奶生个女儿,我生个儿子,这万贯家财尽管名义上还姓林,实际上可不都是咱们俩的了?要是大奶奶也生个儿子……”
林炳听到这里,不由得肺管子都快要气炸了,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只听见他的气儿越喘越粗,只看见他的拳头越捏越紧,手越举越高,火头上正想提起腿儿来一脚踹进门去,把这一对儿欺主的奴才一手一个揪出来,当时就摔死在眼前才解气,但是转念一想,抬起来的腿儿又放下了。
自从七月七林炳把凤妹收了房以后,才一个多月,凤妹就连连呕吐,水米不进。把大先生接来一号脉,说是有喜了,直乐得林炳一蹦三尺多高,张开大嘴哈哈大笑,半天闭不拢来。一面不惜重金,请大先生开最好最贵的安胎止呕药,一面在瑞春面前打躬作揖,好话说了三大车,好不容易哄得瑞春点了头,当天就忙着给凤妹上头开脸,换上大红吉服,带到祖宗牌位面前磕过头,搬进专为她铺设的东厢房来住,还把下人们全都叫来参拜过新姨奶奶,定了尊卑名份,碍着瑞春就差设喜筵请亲友了。凤妹的呕吐刚刚止住,瑞春那边又吐开了黄水,请大先生来一诊,又说是有喜,加上八月十五中秋节征剿白水山的大获全胜,喜事捷报接连不断,把个林炳乐得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一个多月来,林炳总是喜形于色,笑逐颜开,上街见了谁都是乐呵呵的,连走路都好像轻快了许多。
但是今夜这偶然发现的秘密,却像是一块通红炽热的火炭,一下子淬进了冰凉的雪水里,使他的呼吸窒息,使他的热血冰凉,使他的怒火上升,使他的理智丧失,一举手间,几乎干出莽撞的事情来。他强压下怒气,愣神细想:自己大小也是个官儿,在地方上好歹也算是个头面人物,家里出了这种丑事儿,要是传扬开去,今后还怎么当官儿?还怎么见人?这两个奴才,反正都在自己的手心儿里攥着,要整死他们,明的暗的都用不着费很大的力气。这么一想,反倒怕门里面的人出来撞见了自己,赶紧揉揉眼睛,挺挺胸脯,吐出一口恶气,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来,慢慢儿踱进东上房中去了。
喜妹等来了大爷,忙着到厨房去端来了宵夜的八宝莲子粥。难得林炳开恩,吩咐“不用伺候”,连被子都没替大爷铺开,就打着呵欠回自己房中躺下了。这时候,整个林家大院儿,除了庭院中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秋虫嘶鸣之外,只剩下东上房有唧唧哝哝的喁喁细语和吃吃浪笑声偶尔传出。仇有财静等了一会儿,眼看来旺儿轻轻开门出来,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里去,估摸着不会有别的什么动静了,正想溜下柱子来,从原路出去,忽然东上房的门儿开开,林炳穿着短褂,手端着一个烛台走了出来,往后院儿走去。仇有财急忙从柱子上溜下来,跟在后面,且看他去干什么。只见林炳穿过第二进房,走到第三进来旺儿住的厢房门口,敲门进去。
来旺儿惊魂未定,刚刚躺下装睡,听得大爷叫门,吓得战战兢兢,赶紧披衣下床,把门儿开了,两只脚兀自索索地抖个不住。林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神色坦然地走进房来,把烛台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
“有一件事情,原本是咱们两个办的,也只有咱们两个知道,如今还得咱们两个去办。你总还记得吧?那个死鬼吴立志,压在磨扇底下已经整三年了。不管他是怎么回事儿吧,按照咱们缙云人的乡风,人死三年,要翻翻身,殓一殓骨殖。不然的话,难免会招灾惹祸,闹一个合宅不安。再说,家宅里埋着一个外姓人,总也不是一件好事儿。如今你大奶奶和姨奶奶又都有孕在身,咱们不能不多忌讳着点儿。今天晚上,你就多辛苦一些,咱们两个去把吴立志那副老骨头刨出来,先找个破筐装着,等明天你抽个空儿,再把它埋到山上去。事情办完了,大爷重重地赏你!”
来旺儿见林炳夤夜登门,只当是那宗事情发作了,直急得心惊肉跳,低着头等待五雷轰顶。及至听清了是这么一回事儿,尽管不是什么美差,一颗实突乱跳的心,总算又捺回腔子里去了。这时候赶紧诺诺连声,抬起头来,跟林炳一起往后院儿走去。
通往后院儿去的门,厨娘打发团丁们吃过夜点之后,回屋睡觉之前,已经关上闸死了。来旺儿快走两步,一块一块地卸下闸板,把门儿打开。仇有财心里暗暗庆幸:要不是跟着来,一会儿想出去,可就得费一番手脚了。三个人先后穿门而过,到了后院儿。两个吃过夜宵的团丁正蹲在门洞里抽烟聊天儿。林炳过去,吩咐撤岗,说是戏已经散场多时,下半夜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只要明天一早天亮之前再来转转就行。两名团丁巴不得有这一声,躬身打了个千儿,狗颠屁股似的一溜烟儿出门回家去了。
林炳插好门儿,到库房里去找出两把片儿锄和一个破筐来,两人一起走到了后院儿的西北角。
这个后院儿,以前养着好几头牛,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自从林国栋升天、林炳升官以后,瑞春无力亲自经营耕种,就把长工短工统统辞掉,连牛也卖了,暂时用不着的水车、犁耙、锄镐、箩筐、扁担、竹席之类,全堆在厨房对面那两间空屋子里,牛棚里堆满了松枝木柴,要不是有个冒烟的厨房和一群鸡鸭鹅猪,这个院子几乎就荒废了。
时间早已经过了夜半,下弦月刚刚出来不久。一丝儿半明不暗的惨淡月光,爬过了房脊树悄,懒洋洋地映照着院子的西北角。那儿依旧是一片空地,弃置着一爿巨大的磨扇,磨扇底下压着的就是吴立志的尸骨。两个人走到磨扇跟前,先把磨扇掀起来推滚到墙边,接着就用片儿锄同时刨了起来。多年不动土,又是被磨扇压紧了的,刨起来相当费力。两个人刨了足有三四袋烟的工夫,才刨出一个半人多深的坑来。林炳横转锄头,把坑底的散土住外扒。忽然,有一块白花花的东西在月光下一闪,用锄片儿钩了一钩没钩上来,就停锄对来旺儿说:
“大概就这么深了。你下去看看,这块是骨头不是?”
来旺儿依言放下锄头,跳到坑底,弯腰去拣那块骨殖。就在这时候,一丝儿奸诈的微笑浮上了林炳的嘴角,猛地抡起锄头,向来旺儿的后脑勺上砸去。来旺儿听到脑后生风,情知不妙,正想抬身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一锄头正好砸在他天灵盖儿上,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像一条狗似的蜷曲着身子,倒在坑底了。
林炳鄙夷地朝尸体吐了口唾沫,用锄头把坑边的松土推进坑里,把尸体掩埋好后扒平踩实。接着把磨扇从墙根儿底下推滚回来,压在上面,又从柴草房里装来一筐碎柴草,均匀地撒在磨盘的四周,这才满意地吐了一口长气,扛起两把片儿锄,一手提着破筐,送回库房里。他特意把角门的闩拔了,以便于第二天好编造一个来旺儿卷款潜逃的谎言,这才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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