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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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3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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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秋的包公和披头散发的冤鬼。因此,面北而立,歪头闭眼、凝神谛听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当台上演到张别古手捧乌盆、带着刘世昌的鬼魂来到包公案前诉说被害经过这一节戏的时候,按照正常的戏路子,刘世昌的鬼魂跪倒在包公的面前,要唱一大段抑扬顿挫、高昂激越、颇能赚得观众彩声的唱词;但是今天的刘世昌慢慢儿地在包公面前跪倒,刚喊了一句:“青天大老爷伸冤哪!”就立即踣然倒地,好像中风似的失去了知觉。这种突破正常戏路子的演出,使台上台下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四个龙套脆脆儿地喊了一声堂威,想借此提醒“刘世昌”,咱们可是正正经经的戏班子,哪怕就是台底下没有一个人看,也不能把戏给演歪了。

在众衙役的喊堂威声中,刘世昌慢慢地苏醒过来。只见他跪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朝上磕了一个头,接着突然变成一种苍老的嗓音用地道的缙云东乡腔呼喊而出:

“包青天大老爷为小民申冤!”

又一次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后台操琴司鼓的乐师们瞠目结舌,手拿丝弦管笛,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了。静场片刻,台下已经有了嘈杂的议论之声,表示纳闷、惊讶、莫名其妙。到底还是“包文拯”经得多见得广,不慌不忙,大模大样地正一正身子,理一理长髯,一手抓过惊堂木来,使劲儿在公案上重重一击,大喝一声说:

“何方鬼魅,见了本县,还不快将实情从头诉来!如有冤情,自有本县为尔作主!”

“刘世昌”见“包公”发话了,端端正正拜了三拜,又朝上磕了一个头,仍旧用当地的土腔土调接着说:

“小民姓吴,名叫立志,现年五十四岁,家住本乡吴石宕村,世代以打石头为业。只为三年前的今天,小民家有一头黄牯牛被本乡林村财主林国栋盗走,当夜就用豆浆抹成了花牛,妄想图赖。小民前去讨取,被小民识破机关。林国栋父子老羞成怒,起了杀人灭口之心,趁小民不备,被林炳用石锁将小民击毙,埋在后院儿西北角磨扇下面。小民冤魂不散,曾赴本县城隍老爷处鸣冤。怎奈林国栋新建的花坟内有金童玉女守护,外有符箓封镇,本县城隍虽曾派遣鬼判前去,也奈何他不得。城隍老爷念我冤深苦大,委我为本方山神土地,坐守山头,单等有天神在此经过,禀明冤情,请一道法旨,将镇墓符箓和护坟金童玉女收去,以便本县城隍将林国栋捉拿归案。今天包大人法驾在此现身,小民特来冒犯上陈,叩请包大人判明冤情,发一道玉牒,将守坟金童玉女遣回天廷,小民子子孙孙,感念包大人如海恩德!”

吴立志久居东乡,音容笑貌为左近大多数乡民所熟知。今天台上的这个老生,扮演的虽然是刘世昌,但是一举一动、言语神态,却活脱是一个吴立志。这种当时当地人所深信不疑的神奇的冤鬼显灵,使在场每一个认识吴立志的人全都惊奇得目瞪口呆,摇首咋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蜂拥地向台前挤过去,挤过去,要听一听这个阴魂附体的吴立志怎么说话,也要看一看这个由活人扮演的假包公如何判断这件真案。只见台上的包文拯听完了吴立志的控诉,登时拂袖而起,睁圆了两只熠熠放光的眼睛,怒气冲冲地大声怪叫着说:

“啊呀呀,真有这等事?待本县发牒文一道,立即传来守坟童男童女,问个明白。如果冤情属实,自有本县为你作主!”说罢,公案上提起硃笔,刷刷刷写了一道牒文,就在身边烛台上点着了,扔下台去。

台下一阵骚动,更为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带着火焰的牒文扔下台去,立即有一阵焰火猛地从台下升起,随着滚滚的浓烟,一红一绿的两个半大孩子打扮成金童玉女的样子,一个手捧铜磬,一个手持小鼓,像一阵清风似的飘然登台,站定后先面对观众亮了亮相,然后翻身背朝观众向包公盈盈下拜,两条像乳燕似的尖细嗓子同声高呼:

“包大人传呼,有何圣谕?”

随着来喜儿和小红的突然出现,台下的骚动一变而为惊呼,不论是面向北的还是面向南的,也不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霎时间全像潮水似的涌向新声班的台前来了。三年前轰动壶镇的林家大出丧,只要是本方土著,谁没有见过站在魂亭两旁击鼓敲磐的金童玉女?当时,有人为来喜儿的惨死痛绝,也有人为小红的艳丽惊倒。三年来,他们那活生生的形象,依旧留在每一个见过林家大出丧的村民们心中,天天想到,时时念及,何尝有一刻忘却?如今这两个为大人小孩儿所经常谈论的、明明已经封进花坟多年的冤魂,竟会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怎不令人惊异万分,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们想到:这一对儿惨遭枉死的童男童女,不管他们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一定会在包大人座前控告林家父子的凶残暴虐和为富不仁的。他们惊呼,他们狂叫,争先恐后地拥向前去,想亲眼看看这一对儿从坟莹中来的金童玉女是真是假,为的是想亲耳听一听这两个受尽折磨的苦难孤儿怎样诉说人间的不平。其实,他们除了不明白这两个牺牲者为什么会成为牺牲品之外,对于他俩的惨遭活埋,每一个目击者都是最好的见证。为了听清台上的每一句话,激动的村民们强自按捺住急躁不安的心情,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张开了嘴巴喘息着,竖直了耳朵倾听着。

南面的戏台上,杜十娘们见自己台前的观众突然之间全都拥向了北面,几乎连一个也不剩,不知道新声班子在这败局已定的末一夜“场面戏”中使出了什么惊人的绝技高招儿,不由得前台停了戏,后台止了乐,连领班的带管三箱的,全都拥到台口来观望自己的对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北面的戏台上,张别古见刘世昌忽然之间变成了吴立志,假戏做成了真戏,台上再也没有他的词儿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儿地溜下场去。后台的乐师们,见前台的戏演出了拐,再也不知道下文是什么曲儿什么调儿,也只好放下乐器,暂且充当观众了。四名扮演张龙、赵虎、董超、薛霸的龙套,见包大人座前忽然间跪倒了三名冤鬼,一时不知真假,又见“包大人”依旧一本正经地在演戏,并没有丝毫着慌害怕的样子,也只好彼此交换一下怀疑的眼光,强打精神,逢场“作戏”起来。

包大人见玉牒焚化以后,殉葬的金童玉女果然应招而至,面露喜色,从容落座,朗声发问:

“你们两个,可是为林国栋殉葬的童男童女?可是自愿?可有冤情?作速如实诉来!不用害怕,一切自有本县为尔等作主。”

小红迈前一步,双膝跪下,把铜磐放在膝前,盈盈下拜,然后抬起头来,用金华腔哀声地说:

“包大人容禀:小女子名唤朱红,自动丧母,八岁上被人拐卖,流落在兰溪码头朱家班中。只为小女子生性犟拗,三年前又被假母转卖给壶镇人吕久湘为婢。可怜我下轿方始一日,就被林炳骗进花坟,做了林国栋的守坟童女。坟外有符箓镇压,千年万世,不得转生,有如打入地狱,苦不堪言。今蒙包大人撤去镇符,方始出得坟莹。恳请包大人为小女子作主,不求立即还阳,只望轮回转世,重新投胎,长大成人之后,立志报仇雪恨,虽粉身碎骨,也自心甘。伏望包大人垂怜详察!”说罢,俯身掩面,悲恸失声。

小红说完,来喜儿忙也迈前一步,双膝跪下,把小鼓放在膝前,先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起身来,用缙云话朗声地说:

“启禀包青天,小童唤作来喜儿,本是林国栋家的牧童。三年前,林国栋从蛤蟆岭上偷回吴石宕人的一条大黄牯,本主吴立志前去讨取,被林炳用石锁砸死以后埋尸灭迹。吴本良二进林家寻父讨牛,认出杀人痕迹,引起争执。林炳闻声赶来,手起一砖,本想打吴本良,却砸死了林国栋。林家出丧,要用童男童女陪葬,四处采买不着,林炳起意,一面哄我扮作击鼓金童,趁我不备封进坟里,一面假造文契,谎称是我自愿以身殉主,为我哥哥来旺儿出籍。我哥哥信以为真,三年来追随林炳左右,寸步不离,多少次救他死里逃生,他却恩将仇报,竟在前天半夜里将我哥哥活活打死,将尸首埋在吴立志一处。小童兄弟为林家舍死卖命,只落得如此结果,实不甘心。求包大人为小童兄弟作主申冤!”说罢,磕一个头,拜了三拜,抬起头来,等待包大人发落。

包大人听完小红和来喜儿的控告,眼中喷火,满脸怒色,一拍惊堂木,厉声问:

“公堂之上,不得有半句戏言。适才尔等所言,可是实情?”

来喜儿急忙俯身回答:

“小童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假。”

“有何为证?”

来喜儿抬起头来,手指着林村:

“回大人,现有吴立志和小童哥哥来旺儿的两具尸骨在林炳后院儿磨盘底下,可以作证!”

包公闻言,转动着炯炯有神的双晴,凝神半晌,这才一拂袍袖,怒不可遏地发落说:

“若是果真如此,尔等快快前边带路,待本县亲临林村发尸检看之后,自有发落。”

三个冤鬼同时朝上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转向台下。来喜儿击鼓,小红敲磐,“嘣嘣噹!嘣嘣噹!”三年前金童玉女为林国栋夫妇送葬的场面,又一次再现于村民们的面前。随着鼓磐之声,三个冤鬼已经飘然下台,落地无声,骇得观众们急忙闪出一条路来,让他们通过。台上的包大人右手一拍惊堂木,左手一拂,抓住袍袖,大喊一声:

“左右,打道林村去者!”

四个龙套,由于演惯了戏,倒也颇能即景生情,听得包公一声令下,居然乍起了胆子,在一阵吆喝声中,顾不得为包大人备下八抬大轿,就手执水火棍,紧跟着三个冤鬼相继跳下台去了。

这时候,台上只留下了“包大人”,只见他一拂袍袖,一撩蟒袍下摆,“嗖”地一声,就从公案后面蹿了出米,只在台口用脚尖轻轻一点,就飞下戏台尾随而去。──虽然脚下穿着两寸多厚的朝靴,戏台又是用松木板搭成的,却竟然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难怪台下的观众们议论纷纷地说:要不是真有包公的神灵附体,一者拘不来用符箓镇住的金童玉女,二者也不可能有这种人力所不能及的神通,能够像腾云驾雾一般高来高去呀!

突然出现的戏中之戏,反倒使鼎沸喧嚷的观众屏息了呼吸,张大了眼睛只顾注视这一场生平从所未见的、从台上演到台下的真戏,却再也顾不得发表什么高论了。惊奇万分的人群,在以冤鬼与衙役为前导的包大人法驾前面纷纷退让,闪出一条由人墙构成的胡同来。这时候,有人点亮了看夜戏归途中照明用的灯笼火把儿,为这一次奇特的官府出行充当了仪仗。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一天竟会有那么多的乡民带着灯笼火把儿来看戏。一时间火光熊熊,照地烛天,不单为包大人的法驾夜行增添了赫赫威严,也为冤鬼们的报仇雪恨壮大了浩浩声势。

品会场的东道主陈氏一门几代大大小小,包括百岁寿星陈公公、陈姥姥在内,听说演戏演出真鬼来了,也都纷纷跑出大门外面来看热闹。只听得陈老公公用他新近得到的百缠老藤拐杖戳着地下,恨恨地说:

“我早就说过嘛,搭新台子做戏,要请关圣宰大白公鸡祭鬼,你们偏不肯听我老人言,这不是……”

从坑沿到林村,本没有多少路,台下的观众亲眼看见冤鬼显灵,虽然心里有几分害怕,但毕竟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而且仗着人众,就由几个胆子大的带头,场上几千观众几乎统统尾随而去,都想亲眼看一看这出真戏如何收场。

狭窄的田间小路,忽然间拥挤不堪起来;由惊惧而噤声的人们,终于憋不住劲儿,一边迈着大步疾走,一边喘着粗气儿议论纷纷,旷野上一片嘤嗡嘈杂的声音。人流的最前面,金童玉女的鼓磬越敲越急,步子也越走越快。翻过了千家岭,再绕过一道山嘴,跨上林村村前的小土岗子,就看见林宅门口那四杆高刺入云的黑旗杆和那座白石栏杆的拱桥了。这时候,只听得金童玉女同时唿哨一声,借着下岗的冲劲儿,有如猛虎下山一般蹦跳而去。包大人一手撩起袍襟,一手捋着长髯,迈开大步紧紧跟上。尾随的村民们一见,全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呼啸奔跑起来。

喧哗的噪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在山谷中回荡,有如隆隆滚雷。当高举着灯笼火把儿的人们从林村新桥的栏杆旁边奔驰而过的时候,火光倒映在水中,上下通明,分外耀眼。霎时间,冤鬼们蹦跳着过桥去了,包大人迈着大步过桥去了,尾随看戏的村民们也呼啸着奔跑过桥去了。小红和来喜儿的鼓磬声加上几千人的呐喊声传到了林炳的门前,门里的团丁不知就里,急忙报了进去。林炳正在房中与瑞春说闲话,听得门外沸翻盈天的喧闹声,也不知是哪一出,只当是村里又出了豆腐西施那样的风流案件,不等团丁来报,愣头愣脑地就跑出来打算去处置发落。跑到大门口,刚开了一条门缝儿往外一张,一眼看见来喜儿跟小红身穿红绿衫裤、手持法器敲击不已,大吃一惊,只叫得一声:“有鬼!”忙不迭地缩回脑袋来,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叫团丁搬过顶门杠来死死顶住,不许放人进来,说罢就没命地跑回上房去了,

二门外的人见林炳露了一下脑袋又把大门关上顶死了,立刻鼓噪起来,纷纷用拳头、砖头像擂鼓似的把大门砸得山响。后面的人挤不到门前去,就乱叫乱嚷,呐喊助威。

林家这两扇黑漆大门究竟有多么结实,来喜儿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他知道赤手空拳要从前门攻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向小红丢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回身向包大人打了一躬,站起来又招了招手,一声唿哨,接着又急急风似的敲响了法器,迈开大步就沿着东墙根儿往后院儿冲去。在金童玉女的前导下,上千人乱哄哄地拥到了后院儿东角门前面。来喜儿运足了力气,飞起一腿踢开了角门,一跳就跳进了院子里。两名看门的团丁见是这样的阵势,不知道是什么场面,既不敢管也不能管,吓得躲到一边儿去了。众“衙役”护着包大人鱼贯而入,村民们随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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