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流氓无产阶级范畴,如果领导得法,是可以成为革命的同盟军的。卢湛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在牢房里对他进行启发教育,想在他朴素的阶级意识和平等观念上提高一步,希望他能为无产阶级革命做一些工作。
原来,卢勋本人就是一个精通阴阳戡舆之学的大家,对故乡的山川地理又了然于胸,所以早在他年轻力壮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归宿之地找好了。致仕回家以后,一方面礼请大批的风水先生到处勘踏寻找,一方面悄悄儿地雇了一帮外地的工匠在他自己选定的坟地上动工修建。公开的坟茔还没有动工,秘密的坟茔早已经完成了。卢勋寿终正寝以后,真尸进了真坟,假尸进了假坟,同时又故布迷阵,设置了十八座疑冢,让盗墓者皆大欢喜,真可谓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其目的,当然是想让子孙后代永远出将入相,官居当朝一品;哪儿想到不出三代,家道就会式微中落呢?至于卢勋的真坟所在,则绘制在一幅白绢上,由长房长子一代代传了下去。
卢湛是个无神论者,当然不相信风水感应之说。坟茔图传到了他的手上,就把图毁了,决心不再传给后代,而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把祖先埋进土中的金银财宝挖出来,用作革命的经费。可惜壮志未酬,身入囹圄,这个“适当的时候”,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了。为了不让这批金银财宝永远埋没在地下,他在牢房里根据记忆重新画了一张图,要谢三儿的师傅出去以后把图送到丽水师范交给沈校长的女儿沈萍,她知道那个地方,一看就会明白。他还要求谢三儿的师傅帮助沈萍把这些财物挖出来,到时候一定会分给他一部分作为报酬的。
谢三儿的师傅为卢湛的精诚所感动,出狱以后,立即就去找沈萍。到了丽水,才知道沈萍和沈校长都是共产党,而且都已经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连沈师母都下落不明了。等他回到缙云县,卢湛也已经被处决。从此,这张图纸就一直在他手中保存着。他手里攥着一笔数量不明的巨金,又没有名正言顺的人可以托付,自己不去取出来,难道就让它永远不见天日不成?
他本来就是个盗墓贼,如果知道确切的地点,施展他打地洞的独特本领,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一票财物取出来的。难的是,卢湛并不完全相信他,没有把卢勋的真坟所在说出来;唯一知道大概地点的沈萍又已经不在人世了。照他想,卢勋既然是白竹人,他故布迷阵的十八圹疑冢既然都在白竹左近,他的真坟一定也不会离白竹太远。于是十几年来,一直就在白竹附近转,走遍了每座山、每条岭,对照手中的图纸,竟没有一个地方相似的。直到前不久卧床不起了,才意识到自己跟这一笔财富无缘,只好长叹一口气儿,叫人把谢三儿找来,讲明了经过,交出了图纸,这才瞑目长逝。
谢三儿听说师傅已经在白竹附近转了十多年之久,相信师傅的眼睛不揉沙子,不会看错了眼,就把目光转向了白竹之外。他是专在外地作案的,对于附近几个县的山川地理相当熟悉, 再说, 他这一辈子盗过的墓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了,对于什么样的地形算是“风水宝地”,不用研究也说得出个子午卯酉来。没过多久,就在临海县括苍山主峰之东面向大海的一个山坡上找到了这个“前途广阔、靠山稳固、官运亨通、子孙发达”的龙脉结穴之地,对照图纸,画有叉叉的地方,竟是一座破落不堪的山神庙。可以肯定,山神庙的下面,就是卢勋的真坟所在了。
谢三儿正要到相好女人那里去取打地洞的家伙,忽然听说张祖江把他好几个相好女人抓到警察局里去了。一者他是个多情种子,讲究的是“宁失江山,不弃美女”;二者他自恃张祖江抓不到他任何把柄,居然大摇大摆地闯进警察局去要跟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讲理的人讲理,结果自投罗网,几乎瘐死在牢房里。
他受了我的煽动,决心到抗日前线去立功以后,想到卢勋埋藏的珍宝还没有挖出来,这才告了十天假,专门去办这件事情。
据谢三儿说:卢勋的坟,叫做什么“油梁挂椁、深井插枪”。山神庙的下面,是一口几丈深的井,井壁用砖砌就,光滑无比。井口上小下大,井的半中腰横架一根打磨得十分光洁的石梁,石梁上涂满了油,套着两根粗铁链儿,悬空拴着一具楠木棺材。井底插满了长短不一、大小各异的竹叶枪──也就是说,如果坟墓被人发现,盗墓者根本就不可能从油光水滑的石梁上爬过去。一不留神从石梁上滑倒了,摔到井底,枪尖儿就会扎穿身子,即便当时不死,光滑的井壁也不可能再爬上来。以饱学闻名的卢勋,原来把学问都用在这上面了。
好在谢三儿进入这座坟墓里的时候,已经是二百多年以后,不但石梁上的油已经干得差不多,就是井底的竹叶枪,也已经锈得变成烂铁片儿了。谢三儿是个盗墓的老手,认准了方向,黑夜里打洞,一打就打通了井壁,又带有麻绳和手电,看仔细以后,沿着绳索溜了下去,把自己拴在石梁上,取出手锯锯开了棺材的上角,伸手一摸,这才发现棺材里满满的全是水银。再锯开一个下角,让水银都泄到井底,伸手一摸棺材里面,哈,由于水银的密封作用,卢勋的尸体,居然还软软的富有弹性,一点儿也没有腐烂呢!
棺材里面,殉葬的东西可真不少。那棺材相当大,空隙的地方,塞满了卢勋生前喜爱的珍奇古玩。脑袋底下,枕着一个五十两的空心金元宝;两手各握着一个二十两的实心金元宝,脚下蹬的,则是两个三十两的银元宝。谢三儿出行在即,也不多拿,只把这些便于脱手的金银元宝取了出来,剪碎了,分给他的相好们一部分,给师娘送去一部分,当然自己也留下一部分。至于那些一时无法脱手的奇珍异宝,暂时就让它们仍在棺材里藏着,等以后从前线立功回来再取不迟。
对于谢三儿讲的这个故事,虽然过于离奇了些,我却深信不疑。因为我的感觉告诉我,谢三儿是绝不会骗我的。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谢三儿可说是我的第一个社会教师,教给我许许多多无法从书本中学到的知识。因此我尊重他,并绝对遵守自己对他的诺言,关于他告诉我的这些秘密,几十年来,我对谁也没有泄露过。包括我的父母亲。
六、差点儿军法处置,最后成为烈士
谢三儿终于跟我父亲到抗日前线去了。
县里的人,都说是我父亲引导谢三儿改邪归正,拯救了他的灵魂,办了一件大好事,真是功德无量。却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功德,是应该记在我的账下的。
照我想,谢三儿脑袋聪明,手脚麻利,手里有金有银,又不吝啬,人缘儿一定会处得不错。只要他肯于施展本事,在抗日前线,立功的机会还会少么?
在我读书的县立第二小学,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号房,身兼看门、摇铃、油印三职,待人非常和气,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在学校里,不论老师还是学生,都管他叫“表伯”。他对谢三儿特别关心,谢三儿去了江西以后,经常向我打听谢三儿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女儿桂花儿,也是谢三儿的情人之一。我母亲不识字,父亲去了江西以后,所有的家书,都是我“代拆代行”的:父亲来了信,由我读给母亲听过,然后按照母亲的口授,给父亲写回信。这时候,我就一定要加一笔,问问谢三儿的近况;然后把父亲信中所提供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向表伯传达。当然,他得到的这些消息, 最后是要向女儿如实转述的。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父亲的来信,几乎每次都说谢三儿机智勇敢,侦察敌情神出鬼没,屡次立功,上下关系都处得不错,没有人不夸他好的。提升为班长不久,竟又被破格提升为排长了。母亲听说谢三儿不断地长进,也为他没有丢了爸爸的面子而感到高兴。
就在谢三儿荣升排长之后不久,突然父亲来信说:谢三儿在前线作战光荣牺牲了。我大吃一惊,也有点儿不相信。他不是当侦察兵么,怎么又上前线作战去了?我没敢把这个消息如实告诉表伯,生怕他的女儿知道了承受不住。可怜的姑娘,她刚刚听说谢三儿当了官儿,还在做着等谢三儿衣锦还乡之后洞房花烛的美梦呢。从此之后,我只好发挥我的想象力,编一些自以为很生动的战斗故事,去欺骗表伯,去欺骗这个痴心的姑娘。
我也曾经写信去问过父亲,谢三儿究竟是怎样牺牲的。但是父亲的信中始终没有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一直到我上了初中,王陵基调到四川去当省长了,由李默庵来接任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司令。当时的官场,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别是司令部的属官,几乎都是司令的亲信。李默庵虽然并没有说出什么话儿来,我父亲还是很知趣地自动辞职了。
我父亲回到缙云县,继续挂牌当律师,继续每天吃过晚饭到溪边去漫步。
就在我父亲从江西回来不久,表伯忽然找上门来了。他当然是来打听谢三儿的消息的。父亲根本就不知道表伯跟谢三儿的关系,更不知道我在编故事欺骗他们父女俩,于是就实话实说,把谢三儿已经为国捐躯的消息告诉了他。等到表伯的女儿找到学校里来哭着谴责我“骗得她好苦”的时候,我才知道西洋景已经被我父亲拆穿,一切道歉的话也都成了多余的了。
当天晚上,我按例陪父亲出去散步。我们一边慢慢地沿溪而行,一边聊着闲天儿。父亲每天都很忙,只在散步的时候才有工夫跟我说说话儿,聊聊吴家的家史,谈谈世界大事。我想起白天的事情来,就问父亲谢三儿究竟是怎么死的。我的本意是想打听清楚了,好去告诉表伯的女儿,作为我编瞎话“骗得她好苦”的“补偿”。
没有想到,就连这样的愿望,我也无法如愿。
父亲知道谢三儿身上有三宗毛病,一好喝酒,二好赌博,三好嫖女人。所以一到江西之后,就给他敲过警钟,明确告诉他,不要以为军法处里有“自己人”就胆大妄为;一旦犯了军纪军法,得到的将是从严惩处而不是姑息宽容。另外,绝不许他说出与我父亲是亲属关系,只许说是同乡人。当时谢三儿喏喏连声,答应得非常干脆。父亲虽然没有把他留在军法处,但是一者为了发挥他的所长,二者也为了可以就近监督他,就把他推荐到司令部作战处侦察科直属的侦察排去当侦察兵。
开头一段时间,谢三儿表现得相当不错,胆大心细,不辞劳苦;特别是他那两条飞毛腿,简直是神出鬼没,别人都无法理解他是怎么飞来飞去的。加上他善于模仿各地方言土语,最有利于化装侦察,多次出色地完成了侦察任务,受到过多次嘉奖,连王陵基都知道侦察排有这样一个极不寻常的人物。所以不到半年,就提升他当了班长。
我父亲冷眼旁观,见他虽然好喝酒,却从来不因酒误事;虽然好赌博,却只是为了过赌瘾,并不为赢钱,输了钱从不赖账,赢了钱人家给不给都无所谓。所以人人都说他既有酒德,也有赌德。嫖女人么,当时的暗娼是半公开的,司令部当时设在江西修水,县城里的饭店、旅馆都有这种女人可以随时提供服务,但是却从不见谢三儿去问津过。我父亲暗暗点头,还以为谢三儿这一回果然彻底改好了。
过了一年,侦察排长荣升侦察参谋,遗下侦察排长的空缺,由王司令亲自提名,让谢三儿破格递补。谢三儿从一个上士班长一下子升为中尉排长,跳过了准尉和少尉这两级,在部队中,这叫做“黑虎跳”,如果没有特殊的军功或特殊的关系,是根本办不到的。
就在谢三儿荣任排长以后不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到军法处来告状,说是谢三儿强奸了她。当时部队里的官兵,嫖暗娼者有之,姘民妇者亦有之,虽然也为军纪所不容,却只算违反军纪,不算触犯军法;而强奸罪,不但违犯了军法,严重的还要枪毙,何况告的又是谢三儿,我父亲特别生气,当即开庭审问。
据那个女人说,她丈夫被抽了壮丁,开到抗日前线打仗去了。她和小姑子两个无以为生,就在这司令部附近开了一所小小的茶馆,楼下卖茶,楼上设赌。谢三儿是她楼上楼下的常客。昨天夜半,谢三儿喝醉了酒,闯进了她的房间,用暴力把她给强奸了,有她小姑子目击可证。传她小姑子来一问,只说早上起来烧开水,看见谢三儿从她嫂子房间里出来,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父亲生气之极,把谢三儿叫来一问,他却矢口否认。我父亲办案多年,当然知道奸情案子是最说不清楚的:有没有奸情,是通奸还是强奸,全在女方的一句话儿上。谢三儿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人,判得轻了,就有偏袒的嫌疑。我父亲一生气,就判了个“强奸抗日军人家属,就地正法”,拿去叫王司令批。
王陵基心知我父亲的为难,笑着说:“办这种案子,你不行,还是我有经验,你就看我的吧!”
说着,就把那女人传来,问她到底是怎么强奸的。那女人连诉说带比划,说得活灵活现。王陵基微微一笑:“既然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只要检验一下,有没有被人家强奸过,不就清楚了吗?”当即命令身边的两个勤务兵:“把她的裤子给我扒下来,待我亲自检验!”
两个勤务兵奉命上前,把那女人摁倒在地,强脱裤子。那女人拼命挣扎,大声喊叫,死死地抓住了裤腰怎么也不肯放手。折腾了足有十分钟,弄得那女人满身尘土,竟连裤腰带都没有解下来。这时候王陵基一拍桌子,大声怒喝:“我这两个勤务兵,比谢排长年轻十来岁。他们两个人一起上,都脱不下你的裤子来,谢排长一个人,怎么强奸你?就算他强迫你脱裤子,如果你也像刚才这样叫喊起来,你那小姑子不就听见了么?可见你是一派胡言,满嘴里喷粪。再敢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办你一个诬告抗日军人的罪名,关你三年五年再说。还不给我快滚!”
那个女人受了一场羞辱,又见司令果真发了火儿,不敢再赖在这里自讨苦吃,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王陵基这才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