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地里送几趟点心汤水之外,大热天儿的很少有在太阳底下干活儿的时候;今天给夫君烧香许愿,在大太阳下面晒了半天,汗水把衣服湿得全贴在身上不说,口干舌燥,头晕脚软,眼花恶心,直想呕吐。但为了给夫君消灾降福,她硬是咬住牙根儿在树才大嫂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庙前那二百多级台阶,等到她站在大殿前面,已经又累又饿,原本像桃花一样艳红的脸色,都变白了。
两位女香客从城隍山脚到城隍庙大殿,爬完了这二百多级石砌台阶,穿过了一个大门洞,迎面是一个大院落,正南有一个大戏台,两旁各有几间披屋。院内紧靠东墙根儿,有一棵四五个人合抱的大樟树,据说还是隋朝留下来的,唐朝李阳冰迁庙的时候把他砌在围墙之内,如今已经与围墙长在一起,算得上是当地年纪最大的樟树了。因此有很多妇女生下儿子之后怕命蹇运乖长不大,就让初生婴儿认它做“干娘”,以求沾一点儿长寿的福气。每一个认它做干娘的娃娃,都要敬献一双绣花儿鞋或一个红肚兜儿作为贽见之礼。为此,这棵大樟树的枝杆上,从上到下挂满了一串串的红肚兜儿和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绣花儿鞋,有红的,有绿的,远远看去,饶有风趣。
正对着戏台子,又有几十级台阶,直通仪门。仪门的东西两侧,东面是鼓楼,西面是钟楼。那鼓,足有大号圆桌面大小;那钟的下口,则比一张圆桌面还要大些,用几万斤青铜铸成,比一个拳头还厚,内外全铸满了捐资者的姓名和乐助的数目。仪门正中,滴水檐下悬一块黑底泥金的竖匾,大书“显佑伯”三个金字。两旁柱子上一副楹联,上联是“好大胆敢来见我”,下联是“快回头去做好人”。真要是做了亏心事的香客,见了这副楹联,准会吓一大跳,再也不敢去迈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儿了。
迈过高门槛儿,门内东西两侧是黑白无常的泥塑像,每个都有丈八开外。走进仪门,东西两廊是判官小鬼和手持水火棍儿、头戴瓦罐儿帽的衙役的塑像。庭中东面一个大化纸炉,西面一个大香炉,都是条石砌的。
大殿正中,神座上供着胡深的木雕坐像,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穿着丝质金绣的大红龙袍,白面长须,手执纸扇,微带笑容,一副长者风度。神像的头顶上,也挂着几块牌匾,写着“威灵显赫”、“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巨大金字──那都是许愿有应的香客们送来的。神像前面的香案上,有个其大无比的铜铸大香炉,里面插满了香。香案前面,是一座高矮三排的铁铸大烛台,每排能插二十四支蜡烛。香案前面的供桌上,放满了时新果子和煮得半生半熟的鸡、鹅、肉、猪头之类。
由于这天正是阴历十五进香的日子,再者近来瘴疬流行,烧香许愿的人特别多。桃花把供品拿出来放在供桌上,点上香烛,好不容易等到蒲团上有了空,赶紧双膝跪下,手执清香,顶礼膜拜,低声祝愿:一愿父母长命百岁;二愿夫君早日病愈;三愿城隍老爷保佑她夫妻相敬,妯娌和睦,早生贵子,发家致富。要是以上愿望都能实现的话,来日生猪生羊抬到城隍山来还愿……刚说到这里,抬起眼皮儿来向座上的神像瞟了一眼。啊! 只见城隍老爷一手拈着长须,一手摇着白纸扇,正斜着眼睛,对她嘻嘻而笑呢!
桃花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竟撒了一地──烧香拜佛,把香烛撒了,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桃花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把香一根一根地捡了起来。树才嫂一边数落着她,一边帮她把香拾起来插进香炉,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桃花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自己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去了。
桃花神思恍惚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听见一个嘶哑的嗓子在身后嚷着说:
“诸位香客,陈司令降香来了,大家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这个陈司令,姓陈名平,祖籍浙江,寄居上海,黄浦第三期毕业后,也当过几年军官,只因他无志于参加国内混战,升官无门,干脆借个名目请了长假,回到上海。反正他家的房产颇丰,靠着几栋房子出租,满能混日子──当年鲁迅先生在上海大陆新村的三层住房,就是向他租的。他虽然是个军人,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如今闲来无事,就每天在家里青灯黄卷,木鱼古佛,做起居士来。
“八·一三”上海抗战事起,他回到浙江老家。头年又应他的好友、浙江省省主席黄绍竑之请,出任省保安军司令。杭州沦陷以后,浙江省省政府搬到永康县方岩山上,省保安军也分散住在永康附近的几个县里。陈司令相信作战的胜负取决于神佛的保佑而不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因此每到一处地方,首先要去拜神佛菩萨。最近来到缙云县,听说本方城隍庙灵验异常,忙备下香烛供品上山礼拜。
桃花一回头,只见庙祝高老道正撅着屁股,半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陈司令矮个儿,四方脸,脸色红润,留着两撇胡子,嘴上挂着笑意,左肩斜背着三角武装带,腰间别着左轮手枪,手里还提溜着一根黄澄澄的文明棍儿,脚登黑油油的长统马靴,刺马针闪闪发亮,每走一步就发出“咔”地一响,神气非常。两名勤务兵替他捧着香烛供品,正往大殿里走来。
陈平的这支队伍,名为保安军,实为扰安军,军纪之坏,早已四乡闻名。特别是他属下一支叫“奋勇队”的支队,一个个都是身穿纺绸衫裤,头戴细麦秸编的小草帽,斜背着盒子炮的年轻小伙子,不但手上戴着金戒指,露在多耳麻鞋外面的脚指头上,也套着金戒指。他们住在缙云地面,作威作福,强派柴米不说,上街买东西不给钱是常有的事儿,上饭馆儿吃碗馄饨面条,也是把手榴弹往桌子正中一放,吓得别人都不敢进店,吃完了抹抹油嘴提起手榴弹来就走;半夜里闯进民家把男人反吊在门环上当面强奸其妻的事情也发生过,老百姓一见保安军,躲之唯恐不及。今天见是保安军的司令来了,用不着高老道轰,呼啦一下子全躲到后殿配殿去了。
桃花也听说过保安军的厉害,却不知道陈司令竟是个菩萨心肠的佛教徒,一见是保安军司令到了,吓得心惊胆颤,急忙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她正忙于收供品,行动迟缓了一步,慌忙中向左右一看,只见西面与大殿相连的城隍寝殿门儿开着,室内没人,慌不择路中只好一闪身躲了进去,但是室内并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匆忙中就坐在城隍老爷那张特制的雕花大床床沿上,又放下半幅红罗帐来,遮住了脸面身子。在大殿上往里看,倒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陈平在勤务兵和高老道的前后张罗下烧了香,上了供,行了礼。两个勤务兵都去烧纸钱了,他在高老道的陪同之下点着文明棍儿四处闲逛。他看了城隍雕像,转到神像西侧一面高架大鼓前面抬头仔细地看了半天,驻足凝神沉思起来,一副疑窦难解的样子。
城隍庙的庙祝高老道,年纪已经五十开外,本也不是道教的教徒,只因他人到中年,依旧一事无成,连个正经的差事也没有,只是每天挑着两个写有“敬惜字纸”的大竹筐,手捏一把竹夹子,沿街收集字纸,然后挑到孔庙门前的字纸炉内焚化,算是“积德行善做好事”,在缙云城内也算是个知名的“大善人”。他的表兄是个在籍赋闲的国民党中央委员,又是城隍庙诸庙董中的头脑人物,见他没有挣钱的本事,年过不惑,依然衣食无着,就把他安排到庙里来当一名管香火的庙祝。于是他就自以为是地穿起一件灰布道袍,留长了头发,用一根簪子把长发别到头顶上,再穿上黑布的云鞋白布的袜子,再加上他一副笑眯眯的眉眼,爽朗朗的笑声,居然就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了。庙祝这差使,明面上并没有工薪可领,但是单单每天从蜡台上拔下来的半支半支的“残烛”,就能够攒上半箩筐的,加上香客们贡献的供品和灯油,数量也相当可观,一个月的收入,绝不比一个中学老师差,何况城隍庙的账本子就在他手上,可变的戏法还多得很。
高庙祝是个善观气色的人精子,长于体察人意,见陈司令敛眉凝思,赶紧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陈司令,您可是在这面鼓上,看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
“唔,这面鼓,大概是有些名堂。别的鼓鼓面都是平的,这面鼓,正中央怎么有个肚脐眼儿?”陈平用文明棍儿点着鼓面正中央的一个旋涡形小坑,有些不解地问。
“陈司令好眼力!这面鼓的中央,的的确确有个肚脐眼儿。”高老道虽然笑嘻嘻的,但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么说,这面鼓是用人皮绷的罗?”陈平有些开玩笑似地问。
“一点儿也不错。这面鼓还真是人皮绷的。”高老道仍旧满脸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答。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你们缙云人怎么那样野蛮,竟用人皮来绷鼓哇?”听高老道证实了自己的设想,陈平倒又有些不相信起来了。
“司令不要责怪我们缙云人野蛮。这张人皮,是从一个江西人身上剥下来的。他是个风水先生。是他破坏了我们缙云县的风水宝地,害得我们该出的大官儿出不了。自从缙云的风水被他破坏了以后,二三百年来,就再也没有出过甚么大官儿了,整个清朝,只出了一个举人,连一个进士也没有,可见他是个罪有应得的恶人。就是剥了他的皮绷成鼓,几百年来千人捶,万人敲,也还赎不了他深重的罪孽呢!”高老道振振有词地为缙云人辩解说。
“江西人?破坏风水?这是哪年的事儿了?”陈平不禁感到兴趣,忍不住想追根问底。
“要说这故事,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高老道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子来,叠起两个指头,不慌不忙地说。“整整四百年前,也就是大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江西分宜人严嵩以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官至太子太师。他任用乡人,拉帮结派,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与他儿子严世蕃勾结赵文华等人,操纵国事,达二十年之久。当时朝中有一句话,叫做‘满朝文武官,半是江西人’,可以说明江西人当时在朝中的势力。不过另一半儿不是江西人的京官中,特别是专司弹劾的御史中,却有许多是浙江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我们缙云人。严嵩心中有鬼,总想借故把这些眼中钉拔掉,但是三番五次罗织罪名陷害,却都扳不倒他们。他有些疑惑,找了个阴阳先生来一问,据说是这些人的气数未尽。也就是说,这些人不是祖上积下了阴德,就是祖坟风水有应。因此,要想整倒这些与他作对的言官,必须先把他们出生地的好风水破坏掉。严嵩采纳了这个阴阳先生的高见,就派他到浙江地面来明察暗访,只要见有风水宝地,就想方设法把它破坏掉。
“这个风水先生从京中出发,到了浙江,一路南下,沿途不知被他破坏了多少龙盘虎踞的风水宝地。一日来到我们缙云地面,只见县前同善大石桥的南北两岸各长出一棵手臂粗细的鸡血藤来,两根主藤沿着同善桥的栏杆往前生长,终于在河心交合,并牢牢地纠缠在一起,枝叶茂盛,根本分不出哪是南边来的,哪是北边来的。风水先生心里暗暗赞叹:难怪那两个言官抱得那么紧,怎么挑拨离间也不行,原来他们的家乡有这么两棵风水宝藤在照应着他们哪!只要把这两棵宝藤砍断,他们自然就会不拆自开了。
“这个风水先生没有马上下手,而是先到全县各处转了转。你想:缙云号称仙都,鼎湖峰上是黄帝轩辕氏白日飞升的地方,上好的风水宝地,还能少得了吗?他在仙岩铺山脚下发现一块丈许见方的黑色大石,认出这是一块天官相印,要是有人把祖坟埋在这里,后代是要当宰相的。他当然不会放过,雇了个石匠,在石印的正中凿出了大大小小五个窟窿──好风水就这样被破坏了。这块被凿了五个窟窿的大方石头至今还在仙岩铺山脚下,陈司令要是不信,不妨可以去看看嘛。
“在仙都山倪翁洞的后面,有一个云英谷,传说那是唐朝人羊愔(y īn 音)遇仙的地方。谷中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一个小岛,池塘北边有一块山岩突出水中,与小岛只隔几步。识者说:这叫‘老鼠偷油’,也是一块风水宝地,早已经有人在池塘的正中央埋了一圹坟。这个江西风水先生看出坟主的后代要连出十八个进土,就又雇了几个石匠,在水塘四周的山石上偷偷儿地凿出了几百个小坑,注上油,入夜点起灯来,几百盏油灯把云英谷照得满谷通明。老鼠不敢出来偷油了,风水也就这样破了。一连三夜过去,风水先生守在池塘旁边,静观其变。果然,在第三夜天色快亮的时俟,从池塘中一条接着一条跃出十八条二尺来长的红色大鲤鱼来──这些鲤鱼他年是要跃过龙门成为进士的,如今跃出池塘,干涸而死,进士当然也就出不来了。风水先生眼看着红鲤鱼跃出水面,心中高兴极了,一条一条地数着,数到第十八条,说了声:‘办事不能太绝了,留下你一条做种吧!’说着,扬起手中的雨伞一划啦,把最后一条红鲤鱼又划啦进池塘里去了。──这家坟主后来出了一个瘸子进士,据说就是被风水先生的雨伞一划拉受了伤的缘故。这是后话了。
“江西风水先生在缙云县破坏了不少诸如此类的好风水,干完了就溜之大吉,等到本主发现,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最后他回到县前来,半夜里摸着黑亲自下手把同善桥两岸的两棵鸡血藤砍断。鸡血藤的一大特点,是砍断的地方会不断流出红色的液体来,所以名叫鸡血藤。把这种红色液体收集起来熬成胶,是一种很名贵的补血的中药。风水先生把南岸的一棵鸡血藤砍断了,红色的液体汩汩而流,几乎染红了半条清溪。就在他砍北边的那棵藤的时候,尽管是在半夜里,但因为溪水太红了,终于被住在溪边的人发现,当场就把他抓了起来。
“这个江西人倒是条汉子,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隐瞒地全都招认了。当时全县哗然,地方绅士聚会商量的结果,决定不报官,因为县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