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和我对面而坐的一位新同志,桌子上摆着一部稿子,题名《括苍山恩仇记》,足有半尺多厚,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根据当时的规矩,来稿由编辑室统一分配。我只是一个小编辑,无权过问旁人如何处理来稿。我这个人一生不知道受过多少次批评,但总也改不了自己多嘴多舌的习惯。我伸手碰了碰那部稿子,对那位青年说:“你最好花一些时间,好好看一看,不要轻易将它退了!”
那位青年终于用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将稿子看完了。他说写得不错。但这样大部头的稿子,写的又是清代末年的故事,他没有把握,要请有经验的同志再看一看。
结果我发现,那部《括苍山》头两三个月在这位同志的桌上放着;过了两三个月,它又出现在另外一位同志的办公桌上。看过该稿的同志不免在闲谈中议论《括苍山》有些章节写得如何动人。它所写的风土民情在旁的小说中是不多见的。作者用的是章回小说的写法,一环扣一环,如果能出版,一定会拥有众多的读者。这时一位看过稿子的同志说:“小说里所写到的武功啊,打斗啊,婚丧嫁娶、民俗民情啊,读起来的确十分吸引人,但是这种题材的作品,在香港出版是可以的,在我们中青社……”持否定意见的同志说得更干脆,《括苍山》关于男女之间的事,写得太多太露了,不健康,中青社不适宜出版这样的作品。于是无形之中成了二对二的局面,半尺多厚的《括苍山》又回到原来那位同志的办公桌上。
我这个人本来就喜欢多管闲事,看到这部稿子的命运还没有最后决定,我又对那个青年小声说:“小李,《括苍山》如果真的要退稿,请你通知我一下。”我这几句话不知怎么搞的,终于传到了领导的耳朵里。不是二对二吗,室领导让我也看一看这本稿子,再作决定。于是,《括苍山》终于转到了我的办公桌上。这已经是该稿寄到中青社一年以后的事了。
我虽然断断续续地听到关于《括苍山》的不同意见,轮到我处理该稿时,为了避免先入为主,我将几份审读报告放在一边先不看,等我把稿子看完了再说。我将手边的工作稍为安排了一下,找了一个安静的清晨,先沏上一杯清茶,开始一页一页翻看这本书稿。
《括苍山》原稿用钢笔书写,字迹颇为工整。语言流畅,用字用句颇为老练,看得出来,不是老手写不出这样的稿子。作者一定是江浙人,不然他不会对江浙一带那些民俗民情以及民间发生的故事,有那么丰富的知识和深厚的理解。江浙自来多才子,想着想着,我不自觉地翻着稿上作者的署名和通讯处,想猜一猜这是何方人氏。
作者署名楼兴蠲。看名字有八成儿是女人,但我不相信女流能写出书中的生活和文字,这说不定是哪位高人的化名。通讯处呢,却是浙江省缙云县某小镇的粮管所。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只要有粮食吃,饿不死,那正是藏龙卧虎的好去处。俗语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说不定那位仁兄正高卧隆中,等待时机呢!
看得出来,作者受我国传统小说的影响较深。小说采用中国章回小说的形式,故事一环紧扣一环。一个高潮之后,波退浪消,平静了短暂的间隙,又接着另一个高潮。一场紧张的争斗之后,细吹慢打,又一场更好看的戏就要演出。但作者也明显地受到古典小说的负面影响,如某些男欢女爱的描写。
我把约百万字的整部小说原稿读完以后,再回过头来看四位同志的审稿意见。我发觉小说的优缺点,大家差不多都看到了,问题在于对整部小说的判断和评价。持否定意见的那位老兄,只注意小说的消极面;而认为只适宜于在香港出版的编辑,过于看重小说的教育功能,而忽略了寓教于乐的功能了。
有人还认为,小说里写到一夫多妻,要删掉,或者改写。我当时想,一夫多妻有什么奇怪的?这是古已有之,《三国演义》里,刘备不是有甘夫人和糜夫人吗?《红楼梦》里,贾政不是有王夫人和赵姨娘吗?在现代小说里,《家》、《春》、《秋》里,那个冯老太爷不是想讨鸣凤做女弟子,实质上是要讨小吗?《四世同堂》里,不是既有大赤包,又有姨太太吗?小说里出现一夫多妻或者有妻有妾,这既同小说里所表现的题材有关,与当时的现实生活有关,更与作家所要塑造的人物有关。《括苍山》写的是清代末年的生活,而且是在那样的家庭里,有妻有妾有什么值得奇怪呢?
我经过认真的思考,并综合了大家的意见,写了一封长信给作者。这封信内容包括一、关于本书的主题思想及总的估价;二、本稿的特色;三、小说的缺点及不足之处;四、对本稿修改的建议。我起草的信稿经室主任同意后,连同《括苍山》原稿十本用挂号寄还作者,请修改后再跟我直接联系。
信件发出后两个多星期,作者自己找上门来了。他自报家门说他叫吴越,本来署名楼兴蠲,从字面上看,应该是一个女同志,怎么出现一个胡子巴差的吴越来了?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其中必有缘由,我找了一个稍为安静的地方,准备跟这个不速之客细谈一下。
吴越说这本稿子是他和他的爱人楼兴蠲合写的。因为是初次见面,别的话我不便多问,我只说稿件是可以用的,修改意见我们在那封信里都已经讲了,和小说游离的部分,比如什么缙云话切音罗马字之类,要舍得删去;小说里过于露骨的男女之间的描写,而且几次出现,不好,要删。我说恕我直言,这部小说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毛病,就是不太精炼。成百万字,太长了,精干一些,小说就好看了。你如果自己舍不得动手,发稿前我也要替你删的。由我来删不如由你自己来删。我笑着说。
我和吴越的第一次见面,彼此谈得很融洽。他说为了便于改稿,他在国家语委借了一间小房子。作为礼节性的拜访,我还到他那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宿舍去看望过。他对我不以衣貌取人,没有轻看他这个小人物,颇有几分感激之情。他第二次到中青社来访时,偷偷儿将一份用英文写的About Myself(自传)塞给我。
我匆匆测览了一遍他这篇自传。文中说:“Many years ago I was a Rightist。”(许多年以前我是一个右派分子),并且“I was taken to the labor camp for 23 years。 ”(被送到劳改农场达23年之久),我轻轻说了一句:“Oh,my God!”(呵,我的上帝!)我将他这篇自传塞到我的抽屉里,找了一个借口,将他领到我们办公室外面不远的一个假山底下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所有这些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一张旧照片。原来,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演话剧,我扮演一个国民党少校,演完戏有人给我照了一张像,解放以后我觉得值得保留,没有烧掉而仍将它放在我办公桌抽屉里,同办公室的大都看见过。肃反一开始,有人就把它作为罪证,非要追查我的反革命历史不可,隔离审查了我半年多,我如实地讲了这张照片的来历,肃反领导小组又派人到我学校去调查,问题终于弄清了。肃反这一关我虽然躲了过去,1957年大鸣大放,我又提起了这张照片的故事。这就不得了,后来被划成右派,被投进监狱,送到劳改农场……”
我听了吴越的这一段伤心史,叹了一口气说:“你太天真了。你这篇英文自传,我替你好好收存,谁我也不让看。你现在是不是自由人?有选举权吗?你如果仍有选举权,你就属于人民,我就敢出版你的作品。这部《括苍山》是你自己写的,还是你和夫人合作的产品?”
吴越告诉我,他现在不但有选举权,而且已经平反,正住在原单位的招待所里等待安置工作。小说是他自己写的。只是因为稿子第一次寄给浙江人民出版社,审读已经通过,仅仅因为作者是摘帽右派而没有被接受,所以才借用爱人的名字和通讯处。我说:“将来这部长篇小说正式出版,我们决定用你自己一个人的名字。”我在假山底下,望了望天空,看了一眼这位长相比我老得多的作者说:
“吴越,你好自为之呵!生活的坎坷对一般人来说是令人痛心的,但对一位作家来说,不一定是坏事。司马迁不被判宫刑,他不一定能写出千古流传的《史记》。曹雪芹如果顺顺当当做他的大少爷,不被抄家,不举家食粥,他能写出《红楼梦》吗?近代的中国,哪一位作家没有一肚子苦水呢!多难兴邦。苦难的生活压不倒我黄伊,我相信也压不倒你吴越!”
我跟吴越的这一段交往,将深深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久久不能淡忘!
──原载《纵横》杂志1998年第6期
附录五
《括苍山恩仇记》散论
应为众
近年来颇具气势并给纯文学以强烈冲击的通俗文学创作潮流,其发端可追溯到八十年代初金、梁武侠小说在大陆的翻印出版。此后的琼瑶热、三毛热等均是这股通俗文学热的延伸扩展。但那毕竟都是台港海外作家造成的轰动效应。大陆本土通俗文学创作潮流的形成,则是以包括《括苍山恩仇记》、《津门大侠霍元甲》在内的一批作品问世为标志的。虽然它们出现在通俗文学被冷落排斥了三十多年之后,但乍一露面就赢得了众多读者的青睐,从此以后,通俗文学就成为新时期文学的组成部分而雄踞于当今文坛。
本文试图就长篇通俗小说《括苍山恩仇记》作一番考察,看它在当代文学的创作发展流变中,具有哪些独具光泽之处。
仗义行侠:逼上梁山的英雄传奇《括苍山恩仇记》讲述的是清末浙南山乡的村夫猎户们不堪忍受官绅压榨而揭竿造反的故事。小说一出版,就被评论界划归到“历史小说”名下来谈论。但是问题接踵而来:但凡历史小说创作,不管是“七实三虚”还是“七虚三实”,都应遵循“所描写的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应有历史根据”①的基本原则。五四以来的历史小说创作,如《采石矶》(郁达夫)、《大泽乡》(茅盾)、《杜子美还家》(黄秋耘)、《陶渊明写挽歌》(陈翔鹤)、《李自成》(姚雪垠)、《金瓯缺》(徐兴业)、《戊戌蝶血记》(任光椿)……莫不以历史上某一事件、名人或传说为依托,通过艺术想象生发演义而成。《括苍山恩仇记》则不然,别看小说洋洋百万言,讲叙得煞有介事,其实那是“子虚加乌有”①的空穴来风。那场恩怨难解,复杂错综的族系纷争、阶级冲突只发生在作家的头脑之中,而在作家所借托的那个地域环境里却无史可稽。为了给这类非正宗的“历史小说”正名,有人主张以“历史故事小说”的名目规范之。②其实这是很勉强的题材归类。因为照此办理,则金庸、梁羽生等新派武侠作家的大部分作品,均可因其描写的历史背景而跻身“历史小说”行列了。这样一来,恐怕只会令读者一头雾水,弄不清“历史小说”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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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见《辞海》文学分册,1980年版。
① 见吴越著长篇小说《人的一半是野兽·后记》,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② 吴秀明:《评1982年至1983年的历史小说创作》,载《当代作家评论》1984年第五期。
《括苍山恩仇记》与正宗的历史小说之不同是显而易见的,但它并非出自作家别出心裁的独创。我认为,这种写法,可从前人的创作中找到范本。例如《水浒》和唐人传奇小说《虬髯客传》,就与它有若干相近之处。
与《括苍山恩仇记》一样,《水浒》、《虬髯客传》都是表面“讲史”实际上出自虚构的作品。它们或是“自有奇闻异说,生于民间,辗转繁变,以成故事”③(如《水浒》);或根本就是文人的艺术创造(如《虬髯客传》)。如果进一步看,则可发现《括苍山恩仇记》与《水浒》在主题、人物乃至某些情节设置上都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如以名不见经传的社会下层人物为主角(甚至两部作品都没有刻划塑造真正意义的农民形象);表达惩恶扬善的道德观;揭示封建社会官逼民反的阶级斗争特点等等。这三部作品所具有的另一特色是,人物富有侠肝义胆和理想化色彩,情节具有传奇性,即作品带有武侠文学的特征。对这类作品,与其叫它“历史(故事)小说”,还不如称之为“英雄传奇小说”较为得当。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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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① 梁归智《论武侠小说的基本特征》(见《文艺争鸣》1989年第3 期)中把《水浒》等带有侠义色彩却不具备武侠文学特质的古典作品称之为“英雄传奇”文学,本文姑且采用这一提法。
“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而真正的武侠文学,则源于晚唐的传奇小说。杜光庭的《虬髯客传》所塑造的“风尘三侠”──李靖、红拂女、虬髯客,无不具有重义疏财、旷达豪放的侠士风范。作为杜光庭的同乡人②,吴越把这种传统的侠义精神继承下来并投射到那伙被逼上“梁山”的石匠猎户身上,是很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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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杜光庭祖籍西安,在缙云出生;吴越祖籍永康,也在缙云出生。
在中国,由于长期的封建割据所造成的战乱频仍的混乱局面,造就了“侠”这一特殊的社会阶层。而侠士的存在,反过来又促进了民间侠意识的萌发和流传。侠士的重要特征之一:重义轻利,被下层社会的平民奉为传统美德而得以强调与推崇。“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③,扶弱济贫、除暴安良等等,已成为中国百姓心目中理想人格的标志。因此,侠意识,不仅鲜明地表现在武侠文学里,也广泛地存在于英雄传奇文学之中。(像当代文学中的《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红旗谱》、《烈火金钢》等,都不难找到其痕迹。)《括苍山恩仇记》里的石匠猎户们,他们群体性的生存形式造就了其侠义性格形成发展的环境,恶劣的生活条件和险恶的客观环境,使他们不可能闭关却扫,独善其身,故而一旦面临官绅的欺榨威胁,共同的利害关系即廹使他们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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