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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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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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团总却还站在那里,一手捋着胡子,一手覆着杯子,笑嘻嘻地说出一番话来:

“还有一件事儿,趁诸位父老乡绅都在座,容我知会一声:自从壶镇设了团防局,拉起了团练,承诸位父老乡绅的美意,推举在下担任总办。十几年来,不论是剿灭反贼,报效朝廷,还是捉拿土匪,绥靖地方,总算已经卖过十二分的力气。如今不才年老多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吃粮不当差,有负诸位重托。眼下林教习新科得中武举,气血方刚,年少有为,一身武艺,更是勇冠一方,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经与诸位团董磋商,承蒙照拂,已经答应在下辞去总办职务,三天后改由林教习接替,请大家满斟一杯,祝贺林团总荣任。”说着,亲自把盏,替林炳和在座诸人斟满了酒杯。

大家一听,纷纷举杯祝贺新团总荣任。林国栋心里明白:团总这个差使,既非朝廷命官,又非仕途正路,俸银不多,干系不小。倘若地方安宁,倒也罢了;眼下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一旦有事,当团总的不免首当其冲。要是能够迅速扑灭,固然不错;要是留下星星点点的火种,微风一次,不免又会死灰复燃。那时候,冤冤相报,干戈不息,就再也别想在这林村安安生生地过太平日子了。可见团总这份差使,是个招是惹非的根苗儿。吕慎之明明是有鉴于此,才忙不迭地要把这份儿美差及早推出去,图个清闲自在。再说,林炳兄弟学武,为的是科举正途,前程远大,并不是只想在本乡本土当个土皇帝就算完的。想到这里,连忙站起来逊谢说:

“慎之兄说到哪里去了?小儿学艺粗浅,年幼望轻,怎能当此重任?老世兄年高德厚,威名远震,出任团总以来,与发逆周旋,连战连捷,所向披靡,宵小闻声匿迹,鼠辈望风逃窜,方保得壶镇地面,偏安一时。望老世兄以乡里安宁为重,千万不可半途而废,委重任于无知小儿。”

吕慎之好不容易才把几位团董说活了心眼儿,得以引身告退,哪能听了林国栋的一番言语又来重挑这副担子?不过西洋景不能拆穿,心里话不能表白,就半打着哈哈对林国栋说:

“国栋老弟想是舍不得令郎离开膝下,却拴住我这匹老马不肯松套。你疼你的孩子,难道就不可怜可怜我老头子这一大把年纪吗?老兄弟,年轻人摔打摔打筋骨,不碍事儿的。你放心,我老头子就是再不通情理,总不能叫刚过门儿的新媳妇儿天天守空房吧?我不当团总,还能跑得了不当团董吗?团防局里的事情,少不了我还得操半份儿心。老兄弟,小燕子翅膀硬了,就得让他自己飞出去经经风雨,不要老让他在父母的孵翼底下偎着!步雪公,你说说,我的话有几分道理没有?”

老学究还只当是林国栋客气逊让呢,哪儿知道他的心思?听吕慎之问他,赶紧帮着敲锣边儿打边鼓,笑呵呵地说:

“孟子曰:唐虞禅。古者君王择贤而禅让之,盖以天下为公,不以天下为私也。吕团总效法古贤,乃是一大好事,我等岂敢非议?林炳,快谢过吕团总和诸位父老的信任和重托,干此一杯!”说着,先端起酒杯来。

林炳跟他父亲的想法可不一样。林国栋认为团总是个惹事生非的差使;而林炳却认为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因为自古以来有权就有理,因此团总是个息事灭非的差使。壶镇地方,虽然也有个乡官掌管地面上的公务杂事,但并没有签押房,手底下也没几个办事的人丁。自从壶镇团防局开办以来,辖下几百名团勇,大小几十个头目,都归团总调遣;开阔的演武场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议事厅,实际势力早已凌驾于乡官之上,壶镇一方的实权,除了钱粮丁税之外,全操在团总手里。林炳学武,虽不以当上团总为满足,不过万里征途,始于足下,这也是掌握实权的第一步。因此,林炳巴不得早日当上团总,好在乡里间叱咤风云。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三元及第》还没有唱完呢,《黄袍加身》却又开场了。刚才听老学究引经据典地一通海说,嘴里虽然逊谢,一迭连声地嚷着“使不得,使不得”,一手却把杯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一众宾客们看他举起了金杯,知道他心里实在是愿意的,就一齐站了起来,举杯相贺。这一来,群情难却,弄得林国栋也推辞不得,这一回是愿意也得答应,不愿意也得答应,不如干脆送个顺水人情,只好站起身来陪大家干了一杯。

等到大家落座,趁着兴头儿一通地让酒布菜,欢声笑语,猜拳行令,嘻嘻哈哈地着实闹腾了一番。酒过三巡,吕慎之想起刚才老学究将自己一军的那篇祝酒辞来,四六成句,似通不通,既不好懂,也听不真,还卖弄了好些个典故,好像他肚子里真有那么多学问,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样子,正想找个碴(chá查)子回敬他一下。猛然想起刚才新郎新娘喝交杯酒的事儿来,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典故,倒不妨借此题目请教他一番,且看他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于是趁着酒兴,停下杯筷,单问老学究说:

“步雪公博览群书,熟知典故,兄弟诚心诚意请教一件事情:这新夫妇喝交杯酒的典故,不知出自何朝何代,是否合乎古礼呢?”

老学究只要有机会卖弄自己的才学,总是不肯放过机会的。听见吕团总不耻下问,更加得意起来,就放下手中金杯,单举起一支翡翠镶金象牙筷来,比比划划地说:

“喝交杯酒,是民间的俗语,古人称为合卺,当然是合乎古礼的。《礼记》上说‘合卺而饮’,说的就是古人婚礼上的一节。可见这是上古即已有之的古礼,不过难考始于何年何月了。卺是一种酒器,那时候的古人,是用瓢做酒器的。合卺的时候,新郎新娘合用一个瓢喝酒,哪有今天这样华贵的金杯银盏?就是诸侯国君,也只有青铜铸的爵做酒器呢!不过那时候的酒,也不是今天的白酒、黄酒、葡萄酒,而是叫做‘醪(l áo 劳)’,也就是用糯米做的甜酒娘。至于合卺的细节,年代太久远的,已经无从查考了;前读《东京梦华录》①,倒约略知道一些宋代人合卺的习俗:取两个酒杯,用彩带相连,斟满酒,新郎新妇互饮一杯,喝完酒以后,把酒杯扔在床下,要是一仰一合,就是上上大吉,如今婚礼席上分用两个酒杯喝交杯酒,多半就是宋代人传下来的故事吧。在下才疏学浅,姑妄言之,敢请高明教正!”

……………………

①  《东京梦华录》:宋代孟元老著,共十卷:成书于南宋南迁之后。书中追忆汴京(今开封)的繁华,以及汴京的都城、坊市、风俗、典礼等。

老学究的这一番考证,引起了座中人对于婚娶礼制习俗的兴趣来。大先生抹抹油嘴,也插进话来说:

“请问老夫子,这新媳妇俵散花生一节,又是出于何典呢?”

老学究没想到大先生会提出这样一个冷僻的难题来动问,倒是真地让他给问住了,一时间不觉语塞,支吾半天,只好自圆其说地解释一番:

“花生本名应该叫‘落花生’,因其开花以后,落地而生,故有此名。此物原产西番,不知何朝何代方始入贡中华。遍阅古籍,未尝见有花生其名。新妇俵散花生,乃是本地风俗,并不见于典籍。大概是取其‘花生’吉兆,图个男女插花着生的意思吧。”

大先生见老学究答不上来,也乐了,笑嘻嘻地说:

“老夫子熟读经史百家,不知花生贡自何朝;小可读几本医书,倒知道花生不是原产西番。《本草拾遗》引《福清县志》说:中国国朝①以前,还没有花生;康熙年间,有个和尚叫应元的,从日本带回种子来,中国人才有花生吃呢!”

……………………

①  国朝──清代人对清朝的称呼,也叫“我朝”。

老学究被大先生问倒了,心里本来就有几分不高兴;又听了几句挖苦的话,更不受用,好容易抓到一个漏洞,赶紧回击说:

“金圣叹①一生爱吃花生,国朝初年因抗粮哭庙②案被凌迟处死,临刑前传给他儿子的遗嘱,还说是‘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吃,有火腿风味’。要照大先生适才所说,国朝以前中国还没有花生的话,那么金圣叹吃的花生,一定是御赐的贡品啰!”

……………………

①  金圣叹──1608…1661 ,明末清初人,本姓张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姓金,名喟,又名人瑞,字圣叹,长洲(今吴县)人。以评《西厢》、序《三国》、腰斩《水浒》面闻名。所批改的《水浒》,成于崇祯末年,批语有其独到的见解,并把七十一回以后的受诏安、征方腊等故事全部删除。

②  哭庙──旧制:帝后丧,地方官吏士绅都要到当地的万寿宫去哭祭,称为“哭庙”。金圣叹哭庙抗粮被诛的故事,据《哭庙纪略》说:清初吴县知县任维新借征粮肥私,侵吞常仓储米,民众怨愤,正好赶上清世祖(顺治帝)国丧,诸生倪用宾等趁哭庙的时候递揭帖给巡抚朱国治。朱和汪本来就是通同作弊的,怕事发牵连到自己,就把倪用宾、金圣叹等十一人拘捕,扣上“倡乱”的罪名,全数处死。

大先生不过是偶然想起医书里的引证,并没有细细地去考过它的正确年月,叫老学究一问,不觉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真是六月债,还得快,现借现还。俩人正抬杠呢,却见一个人腆着大肚子步履蹒跚地一路摇进大门来,直奔花厅。有几个眼尖的,早已经看见进来的正是吕久湘,忙放下手中筷,咽下口中酒,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倒把老学究跟大先生之间的牴牾给排解了。

这个吕久湘,按他的身份来说,不过是个牙郎头子,地位既不很高,家资也不太富。但是正因为他是个牙郎头子,身份却有点儿特殊:不管你是哪行哪业,只要你牵涉到交易买卖,就不免要跟他打交道:行情涨落,货源宽窄,存货多少,成色好坏,他的肚子里有一本活账本儿;畅销货的来路,滞销货的出路,他能够掂掇调配,妥善安排。说得邪乎点儿,买卖是赔是赚,干系都在他的身上。这样一位人物,在壶镇这个小地方,即便不是个手眼通天能够扭转乾坤的盖世英雄,至少也是个门路精通八面玲珑的本方土地,跟他合着有好处,得罪了他要吃亏。所以士农工商,三十六行,什么样的人都要跟他打交道,他也跟什么样的人都交朋友。

既然他是这样一位特殊人物,所以他一走进来,尽管座上全是壶镇地方的头面人物,却全都客气地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内中有个手长腿长脸长脖子长的瘦高个子,四十多岁年纪,大长驴脸上满是皱纹,连又高又长的鼻子上也是犁沟纵横,却又留着两撇八字胡子,盖不住他那一嘴乌黑的牙齿,用不着说,一望而知这是个离开了烟枪就没法儿过日子的“瘾君子”。这个人名叫吕长生,是壶镇最大的魁记粮行老板,买卖上跟吕久湘来往最频繁,友情上跟吕久湘最密切。他见自己的知交到了,为了表示亲密起见,赶紧站起来,扬着两条倒挂眉毛,大声责怪他说:

“久湘兄怎么迟到了?今天敬之兄的女公子于归①,国栋兄的大世兄金榜题名,双喜临门,千载难逢,真是千载难逢啊!你老哥有什么贵干分拨不开,偏要拖得这么晚了才来?累我们久候倒是小事儿,请而不到,这简直是对我们林、吕二公的最大不敬!就凭这一条,先罚你三大杯,大家说是该也不该?”

……………………

①  于归──旧时指女子出嫁。因为女子以男方为家,所以称嫁为归。

这样的场合,在座诸公谁不捧场?连说:“应该!应该!”新郎新娘也赶快站起身来,捧上酒壶,双双走过来替他斟满了酒。吕久湘走得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地连连向四周拱手说:

“诸位!诸位!今天林、吕两府为公子千金办喜事,郎才女貌,门户相当,真是天生一对,地凑一双。兄弟道贺来迟,罪已不轻,又累诸公久等,罪上加罪,罪莫大兮!兄弟自知有罪,罪重难赦,甘愿认罚,先满饮三杯,求诸位网开一面,暂且饶了兄弟这一遭儿则个!”说着,一躬到地,唱了老大一个肥喏①。

……………………

①  唱喏──古人行礼,一边打躬,一边嘴里喏喏致词,叫做唱喏。清代已经不行唱喏古礼,就把作揖称之为唱喏。

大家都知道吕久湘诙谐善谑,最擅长讲笑话。座中有个短手短腿粗脖子肥脑袋五短身材的圆脸矮个子,脸上红光闪闪,亮得好像就要流下油来,一嘴的金牙,说起话来,满口的白沫儿,黄白掩映。这个人,是兴隆钱庄的东家,名叫吕进财,跟吕久湘既是同宗,也是多年的知心密友,情同骨肉。他见吕久湘端起杯子就要喝,连忙站起来双手乱摇说:

“不行!不行!罚三杯酒,太便宜你了。谁不知道你吕酒缸的海量?三杯酒,还不够你灌缝儿哩!趁早别糟蹋了这三杯女儿红,留着一会儿慢慢地品尝去吧!来迟了,当然要罚你,不过不罚你喝酒,先罚你讲笑话。还得讲好了:大伙儿听了不笑可不算数。”

吕久湘放下刚端起来要喝的酒,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说:

“进财兄不肯饶恕兄弟,这更说明兄弟罪在不赦,难于轻饶的了。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想来,诸位哪儿知道,我心里比谁都着急哩!一大清早起来,就叫我内人打箱底翻出我这身难得一穿的‘出客衣’来换上,打算先去给敬之兄帮点儿忙。刚迈出家门儿,迎脸碰上一位收桐油的温州客人,急要二百担桐油凑舱出洋。多年的老交情了,我能不管么?带着他转了一上午,过完秤,倒完桶,兑完银子,已经过了申牌时分了,忙得我连中午饭都顾不上吃。心里想:吕家花轿早就抬走了,就不用找敬之去啦,还是直奔林府吧。又一想,不行,饿了大半天儿了,要是到了林府空肚子喝几杯酒,非醉了不行。我是个有名的醉不倒的酒缸,今天要是醉倒在林府,晚上叫人抬回家去,还不知道到了谁的家,愣管自己的老婆叫大嫂,那不就落下话把了吗?一看天色,拜天地儿是赶不上了,赶坐席喝酒倒还不晚。对,赶紧回家去,叫内人先给我做碗面条垫垫底儿。嗨,你猜怎么着?她那里刚摊开马吊①,跟几个老嫂子斗叶子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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