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去端详他身边站着的那员小将,尽管事隔半年,当时又是匆匆一面,也还是认出来了:这位威武英俊的少年,正是那天一马当先刀劈清兵救了自己的侍王长金。他一把抓住了小将的袖子,抖着花白胡子激动地叫了起来:
“哎呀呀,原来是侍王长金哪!老汉眼拙,一时没认出你来,莫怪莫怪!那天,多亏你救了我们祖孙两个。要不,我们两个可就都没命了。第二天,我正打算领着孙子去叩谢,不料长金带领人马,攻打永康、金华去了。我老头子拣来一条命,却连个谢都没说,心里可真过意不去呀!今天天幸又遇上了你,请受我老头子一礼吧!”说着,深深一躬,作了一个揖。
侍王长金急忙回礼,连称:“不敢当!不敢当!”老汉回过身来,对那将领重施一礼,毕恭毕敬地逊谢说:
“侍王大人,山野小民,有眼不识泰山,言语粗鲁,刚才多有冒犯,还求王爷格外担待吧!”
侍王见绍周老汉前倨后恭,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一面在一块石板上坐了下来,一面示意叫老汉也坐下,这才慢慢地说:
“老师傅替我们保护了这座栈桥,让我们大军能够顺利通过,迅速攻下永康、金华,应该给你记上一大功才是呢!刚才老师傅说的那一番言语,其实都是老百姓的心里话,我们身为将帅的,正应该多听听,才能够严束部下,尽量少给老百姓带来祸殃。我们太平军自从金田起义以来,一路上攻打城镇,过往乡村,惊扰百姓甚至祸害百姓的时候总是难免的。但愿上借天父天兄①的神威,中托天王的洪福,下靠大小三军和黎民百姓的同心合力,一鼓作气,赶走作威作福的满鞑子,杀尽祸国殃民的阎罗妖②,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的地上天国来。那时候,天下太平,刀剑改铸犁铧,战马用作役畜,我们这些当兵的无仗可打,也就可以回家去安安生生地种地做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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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天父天兄──洪秀全创立拜上帝会,自称是上帝的次子,因此称上帝为“天父”,称耶稣为“天兄”,建立的政权,全称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简称太平天国。
② 阎罗妖──太平军只拜上帝,宣布一切异教为妖妄。“阎罗妖”一词为太平军口语中常用,泛指一切贪官污吏和地主豪绅。
绍周师听了侍王这一番平易近人的话,满腹辛酸,化作一腔热泪,夺眶而出。从古到今,哪有一位王爷对小小老百姓说过这样知心肺腑的话呢?泪眼模糊中,他看见侍王父子一坐一立,都在和蔼可亲地望着他点头微笑。面对着跟老百姓如此贴心的王爷,还有什么心里话不能往外掏的呢?面对着握有如此重兵的的主帅,还有什么衷曲和期望不能披肝沥胆如实上陈的呢?老石匠举起满是茧子的大手,抹去了涌上眼角的泪花儿,叉手当胸,十分虔诚地说:
“王爷说的,跟我们心里想的,全都合拍。可是像你们这样今天来明天走的,连个县衙门也没有,老百姓怎么敢相信你们,怎么肯跟随你们一起去打江山呢?自从大桥工程停下来以后,我在这桥头坐了有五个多月了,连米面油盐,都是从守桥的弟兄那里按月领来的。你们不拿我老头子当外人看,我自己当然更不能跟你见外。说句山里人的实心话,像你们这样的军队,倒像是能成大事业的军队;可是,再说句不知高低的昏话,像你们这样东游西串只要城池不要老百姓的做法,可又实在不像是成大气候的样子。自古江山易打,民心难得。不得民心,就是打下天下来,早晚也还是要丢掉的。像你们这样,连老百姓都不要,连老百姓的私货都不管,又怎么能够得到民心,坐稳江山呢?王爷知道不知道,三年前翼王标下石进级将军兵过缙云,当时新建一带穷苦百姓跟随石将军去打天下的,可真不少哇!可是不到三个月,大军撤退,一去不回头,再也见不到太平军的影子了。县太爷周士英重新坐上了缙云县大堂,头一把火签,抓的就是‘通匪谋反的重犯’!就在这桥头的溪滩上,杀了有多少人哪!请想想吧,为什么王爷的人马来到缙云五个来月了,直到今天,大街上没有一家铺子开门做买卖呢?这里面的原因,不是很清楚么?老百姓有家有业,有妻儿老小,不能怪她们胆子小。要知道,县太爷的钢刀砍起小百姓的脑袋来,可是一点儿也不留情的呀!王爷要是肯听我山野村民的一句话,就应该赶紧放出一任得力的知县来,出榜安民。攻打城池,千万不要贪多。打下一县,就要治好一县,不再退出。这样,百姓才不会前怕狼后怕虎,才敢拥戴天王。也只有这样,老百姓才敢于抛妻别子跟随天王去给自己打天下。要是还跟以前一样,多则半年,少则仨月,又退兵攻打别处去了,老百姓没有指望,没有依靠,得不到半点儿好处,谁又肯出死力协助太平军打天下呢?山民感念王长金的救命之恩,不管对不对,把心里积藏已久的肺腑之言全掏给了大王,如有差错冒犯了大王,请大王多多担待吧!”
侍王听完了绍周师的一番话,先是连连点头,接着长叹一声,十分感慨地说:
“老师傅的这些话,不单是肺腑之言,也是金玉良言。要不是对我军爱之极深,怎能够言之如此恳切?其实,老人家的这一番意思,我等追随天王征战多年,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只是我戎马倥偬(k ǒn ɡ…zǒn ɡ孔总),战线又拉得太长,一时顾不到这些事情上来罢了。自从定都天京①以后,天王也曾经想过许多治国的良策,颁布过田亩制度、科试程序等等。只是鞑虏未除,局势不定,天京西边有曾国藩,北边有李鸿章,东边有江南大营,南边有左宗堂和洋鬼子华尔的洋枪队,各统大军,层层包围,逼得我们不得不把主要力量用在打仗上,对于治理百姓的政事,就放松了。连年征战,我们在军事上吃了不少亏,也懂得了这是政力不行、民心不稳的后果。这一次我们奉天王之命进军浙江,一方面固然是要牵制分散清军的兵力,一方面也打算在这江南鱼米之乡打下一个可以久居的立足之地,作为根本。所以说,老师傅的这一番话,倒是跟我们不谋而合的。金华方面,民团头子余万清设在孙村的老窝儿‘总兵府’,就已经让我们给端了,今天我们来找你老人家,就是想跟你商量怎样才能收拾那些负隅顽抗的残余民团,统领全县,建立根本大业这些事情的。缙云县西路与永康相通,早就在我掌握之中。前不久我军屯驻泽基、前朱一带,大败王泽民于峨高山下,已经在昨天进驻新建、河阳。只是东路山高隘险,我军不敢轻进,所以直到今天还在民团控制之下。按照我们的计划,明后天就要挥师东进,只是还没有找到妥当的向导。听说老师傅是东乡人,想来此去壶镇的大路小道儿,一定是走熟了的。军机紧迫,刻不容缓,我想就有劳老师傅替我们当一趟向导。以便早日打通东路,望老师傅不要推却。这里的栈桥,有我军日夜防守,老师傅尽可以放心。一路上,你不妨骑马跟着中军,只需指明路径,说明何处有险隘,哪村有团勇,我们自会派出斥候②去探索虚实的。老师傅的安全,可以不用担心。到达壶镇以后,老师傅愿意回到家里还是县里,悉听自便。我这里把实情全都告诉你了,答应不答应,可就听你老人家的一句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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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天京──太平天国定都南京,改称天京。
① 斥候──当时军中对侦察兵的称呼,有别于穿便衣的“探子”。
绍周师刷地站起来,斩钉截铁的回答说:
“王爷不必客气了。我们祖孙两个,连性命都是太平军救下来的,山民能够活着跟王爷在这里说话,不都是您的恩典吗?只要王爷有用得着我老头子的地方,尽管吩咐!我们山里人说话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抹角,我这么大年纪了,又是拣来的一条性命,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吴绍周也一定跟着往前闯!什么时候动身?我也就听您的一句话啦!”
侍王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绍周师的手。进兵壶镇的向导,就这么说定了。
话分两头。壶镇团防局总办姓吕名慎之,是吕建盛、吕建始的堂侄,武举出身,早年在外省当过几任守备①,如今虽然年已花甲,却还开得硬弓,舞得大刀,计谋勇武,不减当年。自从他出任壶镇团防局总办以来,手下的二百名团勇,训练有素,比起县里的练勇来要强得多了。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是有一定道理的。三年前太平军占领了县城和西乡,没有攻占东乡,除山高路险之外,跟他的步步设防,壁垒固守,也有很大的关系。
① 守备──武官名,置于明代。清代于县设守备,是清军绿旗营的驻县武官,职位次于都司,相当于现在的上尉或大尉。
咸丰十一年十月十三日,侍王长金采用一快二众三黑夜的策略,一夜之间,收拾了沿途大小十几处村团的设防,长驱直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鼓攻占了壶镇。事先按照绍周师提供的情况,侍王作出了判断:太平军初占县城的时候,东路民团一定惊恐万状,各哨卡险隘也定有团勇日夜防守。但是五个月过去,太平军不但没有东进的意思,连县城也不像是久占的样子,各处村团的防守戒备,必然逐渐松弛;白天巡逻守卫的人可能还多些,一到了黑夜,大都只留下几个人放哨报警而已。因此,侍王决定采取黑夜行动的计划,打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突然袭击,一定比白天硬冲硬拼要省事省力。此外,缙云地少人多,村落之间相距都不太远,打下一村,就得马上去攻下一村,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动静有了防备。攻打之前,先要摸掉哨兵,还要断其后路,防止败兵逃出。遇上硬仗,要依靠人多,摆开阵势,一拥而上,使对方感到实力悬殊,望而生畏。有侍王的决策、绍周师的指引,侍王长金带领一支奇兵夜袭壶镇,一路上虽不是如入无人之境,也是势如破竹。等到吕慎之得到消息,已经晚了。他匆匆忙忙布兵狙击,用鸟枪土炮打死打伤了一些太平军,但是架不住太平军上千人马不畏矢石排山倒海而来,无法抵敌。吕慎之心知如果再不撤退,必将全军覆没,只好暂避锋芒,带领团勇撤到了苍山岭上,据险而守,伺机反扑。全军覆没,只好暂避锋芒,带领团勇撤到了苍山岭上,据险而守,伺机反扑。
侍王长金进入壶镇以后,厚赠了绍周祖孙。老石匠再三推却,不肯接受。侍王长金劝绍周祖孙不要到县前去看守那座栈桥了,因为战乱之中,一时难于复工,如果太平军不退,栈桥有人看守;如果太平军退去,栈桥必须焚毁,因此,所赠的银两,就作为工棚和栈桥的折价。老石匠想想也有道理,只得收下。侍王长金要派兵送他们回村,老石匠说:壶镇垟①附近几个村落,固然有太平军驻守,但是边远山村,包括他的吴石宕在内,依旧是村团的势力。一老一少的本乡百姓,大概还不难通过;如果加上几个太平军,倒不好办了。侍王长金觉得有理,也就不再勉强。
① 垟(yánɡ洋)──指小平原。壶镇垟,指壶镇附近方圆十里之内的一块小平原。
绍周祖孙辞别了众弟兄,走出了壶镇洋垟地界,先找个僻静稳妥的地方把银两埋好,仗着路熟,绕小道儿回到了吴石宕,一路平安。
不久,侍王又亲自带领一支人马来到壶镇,准备打通苍岭的通路,出兵台州。这时候,忽然有几千清兵从绍兴开来,屯兵左库。这左库是个大村,离壶镇只有十里之遥,并且扼据恶溪的最上游,对于攻打壶镇,十分有利。吕慎之听到消息,大喜过望,急忙从苍岭上溜下来,四处奔走筹饷劳军,并与官军头目密商合力攻打壶镇的办法。照吕慎之想,手里有了多于太平军几倍的兵力,夺回壶镇,还不是易如反掌吗?但他不知道这是一支失去了统帅流窜而来的败兵,有如惊弓之鸟,军令早已不行;他们听说赫赫有名的太平军宿将李世贤就在壶镇亲自坐镇,吓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愿意去白白送死,当天夜里就哗变,杀死几个主战的头目,悉数投到侍王的麾下去了。要不是老奸巨猾的吕慎之善于察言观色,看出风头不对,及早溜走,只怕连他的老命也要搭了进去。
驻守壶镇的太平军接纳了这一支败兵之后,人数剧增。侍王把他们加以整编,分派到各村去驻守。这些败兵,一向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如今当了太平军,尽管多数人有了约束,但仍有少数人恶习不改,奸淫抢劫的事情时有发生。抓住了的,侍王下令一概处死;查无实据的,也没有办法。为非作歹的人一多,太平军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的威望,可就越来越低了。
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入浙北路太平军攻下了杭州,浙江巡抚王有龄一命呜呼。侍王李世贤回到金华商议军务,留下侍王长金据守壶镇,待命出击。
这年冬天,壶镇大雪,平地雪深尺许。吕慎之带领二百多名团勇困守在苍岭上的东平寨。这里形势固然险要,怎奈居民不多,大雪封山以后,交通阻隔,无衣无食,饥寒交迫,体弱有病的,难耐冻饿,已经死了好几个。吕慎之看看不能坐着等死,只好在除夕之前,派人冒死溜下山来,寻找过冬的地方。
离吴石宕东南三里,有一个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子,因为是林姓族人聚族而居,所以名叫林村。村子里有一位财主,名叫林国栋。他父亲就是吕载扬的妹婿林步云,本是书香门第,中了进士以后,放过一任道台①,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在家乡买田置地。等到道台老爷告老还乡,退归林下的时候,早已经田地成片,山林相连,还盖起了三进大瓦房,门前蹲着一对石狮子,两边竖起四根杉木大旗杆,门楣上石刻阳文楷书“进士第”三个大字,加上黑漆大门上那副黄澄澄亮闪闪足有一尺来大的黄铜兽环②,充分表露了官宦世家的显赫高贵,在壶镇一带,虽不算是首屈一指的豪门,也算得是远近知名的财东大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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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道台──对“道员”的尊称。道员是巡抚的主要属官,四品,有负守土之责的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