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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灵──当地把烧给死人的纸糊房屋称为“灵”。这种纸屋,小的九间,大的十数间不等,由专业的糊灵师傅制作。以篾片和秫秸为架,糊上金银彩纸,屋上瓦垄成行,屋内几案床柜、缸灶碗筷、笤帚簸箕应有尽有,是当地一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民间艺术。
赛神仙真不愧为赛神仙,不单对丧家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就是对在座诸公谁长何术也是心中有数,难怪安排起丧事来调度有方,分拨得当。吕久湘当了一辈子牙郎,居中调停,买进卖出,经手的货色物品,何止千百种?独有买卖人口这件事情,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儿,不过缙云、永康、金华几个县的官媒婆和人贩子,倒全都有几分熟识,什么样儿的孩子卖什么样的价钱,平常时候听在耳中,记在心里,还不至于走错了门路,让人贩子给蒙了去骗了去。林国栋在蛤蟆岭修陵园的事情,吕久湘当然是知道的。今天赛神仙忽然间又说陵园里要用一对儿童男童女,干什么用?为什么还要写一张生死不得过问的死契?却都没有说明白。吕久湘是个爽快人,肚子里疑心,嘴上就动问。
赛神仙一想:三五天之内事情就要办出来了,再也用不着藏着掖着,更何况在座诸公都是丧家的主事至亲,可以预闻军机要务的,于是就源源本本地把蛤蟆岭上的天官相印和百官拜相的神奇风水详细演说了一番。大肉球和老牙郎听了瞠目结舌,惊奇万分,想不到深山冷岙(ào 澳)之中,竟然龙蟠虎踞,天生这样一处风水宝地;老学究也眉飞色舞,摇头摆脑,深信不出三代之外,林氏族中就会有人封侯拜相,自己虽然赶不上了,子孙后代总也能沾上几分光的。
赛神仙见大家都已经心往神驰,称善不置,这才话锋一转,说出为什么这种风水宝地必须用童男童女陪葬,才能借活人的一点儿生气,聚敛风水龙脉于一穴,才能不出三代之外立即就见效应等等,等等。吕敬之和吕久湘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赛神仙急于要买一对儿童男童女的妙用何在。他们两个都是买卖中人,讲究的是唯利是图,算计的是下多少本钱,得多少红利。要说无缘无故地把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埋掉,他们谁也不会赞成;要说埋掉两个毛孩子能换来一个当朝一品的大官儿,他们就会认定这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便宜事儿抢着去办。这两位陶朱公的弟子,听说买孩子来是为给林国栋殉葬用的,倒也觉得是一宗划算的买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老学究自幼读的是圣贤之书,讲究的是仁义道德,标榜的是舍生取义,不做不仁缺德的事情,不取不义无道的钱财。如今听赛神仙说要去买一对儿童男童女来给林国栋殉葬,为求风水早日有应,却觉得如此办理在仁义道德上颇有些说不过去。沉思了半晌,这才慢慢地摇了摇头,眼睛看着林炳,又似质问又似教训地说:
“这件事情,你爹在世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国栋一生无意功名,不过从小读的也是圣贤之书,我想总不会也去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吧?古以生人殉葬,只见于夏商两代,从死者亦不过妾媵(y ìn ɡ映)奴婢之类。西周立国以来,周公以礼治国,废除以人殉葬,改用草束,略似人形而已。至东周列国,又以刻木熔金冶陶之俑取草束而代之。《颜氏家训》中所说的‘古熔锡人以为殉葬’,大抵亦在此时。然因陶锡木俑面目与生人无异,孔圣人尚且有‘始作俑者无后’之叹,恶(w ù戊)其不仁。以陶锡木俑殉葬,尚且有无后之虞,何况用生人殉葬乎?如此不仁之事,为之徒损寿考,祸延子孙,断无加官进禄添丁聚财之功效,愚意还是蠲去此种不仁不义之举为上,望张先生三思而后行之。”
林炳没想到老学究居然会出面来反对殉葬,想提出异议,可又没词儿,肚子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学问能把这位知书识礼的老叔公驳倒。正没奈何间,赛神仙咳嗽一声,把话茬接了过去说:
“蛤蟆岭的陵园怎么个营葬法,栋公在世的时候,早就商量定了的。采买童男童女的事情,为的是怕走漏了消息,孩子在家里养不住;原打算等陵园完了工,迁坟的吉日择定以后,由山人亲自出马,悄悄儿地到外地去买了来。没想到风云突变,栋公物故,蛤蟆岭陵园不得不提前启用。老学究熟读圣贤之书,通今博古,怎么对殉葬一事的由来沿革却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呢?考夏商二代以妾媵婢仆殉主,不过供死者于九泉之下受用驱使而已,与风水感应之事无关。东周以来,诸子百家纷起,阴阳五行大兴,堪舆地理之学,已臻精湛透辟的境界。即以殉葬一节而论,也一变身后驱使为风水灵气所需;阴阳生死所定,与子孙富贵贫贱息息相关,以子孙万代不败之基业为重。有雄图大略之明君如秦武公、秦穆公等,驾崩之后,均以多人从死。若非如是,何以有日后秦始皇并吞六国,立足中原,北击匈奴,南并百越,完成亘古未有之统一天下大业哉?这种极为普通的常识,连小可这样的凡夫俗子尚且略知一二,老学究熟读经史,不啻当代圣人,何以懵懂一时,竟断言殉葬之事是不仁不义之举,只于夏商有之呢?实则秦汉以来,殉葬之例,俯拾即是,不胜枚举:秦始皇初登大宝,即在骊山修建陵寝,兼并六国之后,更发罪人七十余万以充其役。皇陵高五十丈,周五里有余,基础四壁,全以铜汁浇灌而成,墓中设有宫殿及百官位次,藏珠玉珍宝不可胜数,并以水银造江河大海,以人鱼膏制为巨烛,更有特制弩机,足踏机关,矢镞即从四面射来。秦始皇驾崩以后,后宫宫女凡未生育者全数殉葬,入竁之时,更连工役匠人全数封入墓内。老学究熟读经史,像这样见之于《史记》的记载,凡是读书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老学究怎么倒忘记了?汉武帝之葬,除殉以嫔妃宫女之外,更有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等等生灵凡一百九十余种,史书中都有记载。明太祖葬于孝陵,上自官差隶卒,下至舆夫杠脚以及一应点穴、奠竁、送葬人等凡数百余口尽数戮而殉之。此事虽然不见于正史,老学究博古通今,总也不能没有耳闻吧?要是说这些都太远了,那么本乡本土白竹卢尚书的十八圹花坟每圹都有童男童女殉葬,总是眼面前的事情,不能也说不知道吧?要是按照你们圣人的说法,连杀猪宰羊似乎都是大不仁的事情,不过猪肉羊肉却又都是吃得的。不单吃得,还‘脍不嫌细’哩!清规戒律倒也不多,只有‘君子远庖厨’这一条。也就是说,只要自己不动手宰,连看也不看,吃肉就不算是不仁的事情了。按照这番道理推演起来,只要当我把孩子送进丙舍①去的时候,哪位害怕担当不仁罪名的仁人君子赶紧把眼睛闭上,假装没看见,不就心安理得,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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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丙舍──坟墓。
赛神仙虽然没有进过学,也没有听哪位博学的鸿儒讲过什么圣贤之书,不过干的是算命测字合婚择吉看风水这一行营生,不仅是不识字不行,有关阴阳命相易理堪舆的书,看少了还不行。打六七岁开始,赛神仙就在老神仙的的督课之下认字读书,只不过别人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书,他读的却是《渊海子平》②、《阳宅三要》③、《鬼撮脚》④这些书。等到他自己问世行道以来,闲空的时候,除了深研玄理之外,杂七杂八的书,颇也看了不少,肚子里的玩意儿要是全倒出来,满够开一个杂货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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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渊海子平》──讲算命的书。
③ 《阳宅三要》──讲房屋风水的书。
④ 《鬼撮脚》──讲坟地风水的书。
刚才老学究板起面孔数说殉葬的种种不仁,林炳一则碍于他是长辈,二则自己肚子里也确实没有货色,做声不得。赛神仙乘虚而入,一通海说,不单解了林炳进退维谷的困境,而且阴一句阳一句,痛痛快快,淋淋漓漓,狠狠地“夸”了老学究一通。老学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鼻子尖儿上涔涔然冒出豆粒儿大的汗珠子来,尴尬得哭也不好,笑也不好,一双眼睛,一会儿一个样儿,一会儿一个色儿:先是佛爷眼珠,直了;接着是公鸡眼睛,圆了;后来是沙燕儿眼睛,立起来了;最后是蜗牛眼睛,努出来了。两只黄眼珠子,一变而为兔子眼睛,红了,再变而为王八眼睛,绿了;三变而为荷兰猪眼睛,蓝了;最后变成了死鱼眼睛,白了,也昏暗无光了。
老学究在壶镇街上头面人物和自己的小辈儿面前,居然受到赛神仙的挖苦,真使他觉着比当年错读了别字让人满街上追着挖苦还要难堪得多。一时间气冲丹田,邪火攻心,不觉老羞成怒,“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林炳却骂的是赛神仙:
“那么说,林炳,你是拿定主意听张先生的啰?你们家的丧事,愿意怎么办,本来我也管不着,只不过比你多活几岁年纪,多读几本圣贤之书,有那不合乎仁义礼制的事情,我不能不多几句嘴,良言一劝。不管怎么说,拿活人殉死人,总不是有人性的人所能够想得出来的主意,所能够办得到的事情。早年给你讲书,总也还记得魏颗嫁了他父亲的遗妾,不以为殉,后来妾父结草相报①的故事吧?可见上苍有好生之德,对仁义之士,遣鬼神共助之。这番道理,不言而喻,不辩自明。要是你们兄弟不听老人之言,一定要办这种丧天良、没人性的不仁不义之事,今天我不妨把话给你讲明白了:你爱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我可不跟着你们去挨骂。一应丧礼丧仪上的事情,自有张先生来指点你们。这里既然没有我说话的余地,我也不必在此久留,就此告辞。等你摆下了孝堂,我再过来拈香吧!”说着,一撩衣襟,也不跟吕敬之、吕久湘拱手,直眉瞪眼地迈开大步往外就走,憋着一肚子火气,登登登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吕敬之和吕久湘三分真心七分假意地站起来拦了一拦,哪里拦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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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魏颗是春秋时晋国的将军。他父亲死前遗嘱把自己的妾打发走,临死又说要把这个妾殉葬。魏颗认为临死的人神智不清,当以前一遗嘱为准,就把父妾嫁了出去。后来魏颗与秦将杜回交战,看见一个老人把地上的草结起来绊住杜回的马脚,帮他把杜回逮住。夜里梦见那个老人自称是此妾的亡父,因为感谢魏颗不把他女儿拿去殉葬,所以来报答他的恩德的。
林炳见赛神仙把老学究气跑了,怕叔公面子上下不来,赶紧追出门去,说几句谢罪之类的客气话,这才回到客厅上来。
客厅上的三位贵客,其实都不喜欢老学究的陈腐酸气,林炳更是指望早日发迹,生怕老学究反对用童男童女殉葬,坏了大事。他这一甩手,倒少一层障碍,可以为所欲为了。
老学究走了之后,四个人又坐下来详细商议了一阵。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就打发来喜儿去把林国梁请过来走马上任,就了护丧的正位,然后大家用过早点,林炳兑出银钱来,分头各按赛神仙的分拨行动去讫。
一场轰动壶镇传遍全县的大出殡,就这样开始了。
第二十回
神医奇术,马大夫柳枝接骨
烧烟做泡,来旺几李代桃僵
本厚背着药箱,领着马有义高一脚低一脚赶到林村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到了林家后院儿角门外,本厚拍了拍门,刚叫了一声,门就开了。开门的是那个守尸的老婆子。林国栋的胖娘们儿原样儿不动地躺在后门口,身上盖着一张褥单儿。进了门,老婆子告诉他们二虎和本良在哪间房间里,本厚带着马大夫径直就奔那间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堆放农具杂物的空屋,腾出一个角落来,稻草上铺一领竹席,本良和二虎并排地盖着被子躺着。地上围一圈儿坐着四个人,一个是大虎,两个是吴石宕的兄弟行,一个是林家的庄客。看见本厚他们来了,都一齐站起来跟马有义打招呼。二虎动唤不了,只点了点头。本良叫了一声马大夫,想坐起身来,大夫却摇手示意他们躺着别动。
本厚走得热了,放下药箱,先打地上瓦壶里斟一碗现成茶水来递给马有义,接着自己一连气儿喝了好几碗,这才解开上衣扣子,站在一边儿歇凉。
大虎挪过一张小板凳儿来请大夫坐,马有义却站着喝了几口水,就弯腰掀开被子来要看伤口。二虎躺在外手,就先看二虎的。本良趁机挣扎着坐了起来,也在一边看。二虎那条撕开了的血裤,立本叫人送被子来的时候已经带回去了,这会儿一条腿裹着白布,一条腿却光着。马有义用被子把那条没有受伤的腿盖上,轻轻地一层层解开那伤口上扎着的绷带和夹板。污血把几层绷带都粘在一起了,很不好解。最里面的一层,血污和大腿上的汗毛粘在一起,要揭下来就得连汗毛一起拔。马有义叫本厚到厨房里去提一壶开水来,打药箱里取出一个浅口铜盆,倒上半盆开水,把血污了的绷带一点儿一点儿润湿了,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剪子来,卡嚓卡嚓地剪那粘着没有湿透的汗毛。
看马大夫那双手又粗又大,干起这些细致的活儿来,却又灵巧又仔细,不一会儿就把一串猪肠子似的绷带全解了下来,还蘸着开水把伤口周围的血污打抹得干干净净。
大腿已经红肿不堪,伤口一共上下两处,相距不过两寸光景。上面一处,进口只有黄豆粒儿大小,连小手指头都伸不进去,出口处却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足有中溜儿酒盅那么大,皮肉翻着,血肉模糊中好像还有一根碎骨头从里面戮了出来;下面一处,也只有黄豆粒儿大小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