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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老学究以乡约保正的名义给县太爷写了一张禀帖之外,又以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名义写了一张夹单①,趁画押的工夫悄悄儿地夹进禀帖里,叫来旺儿一起送进衙门里去了。立本走了以后,老学究把稿子给了林炳,林炳默念了几遍,记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儿当着太爷又声泪俱下地背诵了一遍,满以为金太爷听了之后,一定会勃然大怒,驾临后院,立即验尸,连夜审问,录下口供,将本良等人打下大牢,接着发出海捕②文书,把本忠拘捕归案,然后一起开刀问斩的。没想到金太爷只是眯着眼睛,似听不听的样子,脸上连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叫人猜不透他拿的究竟是什么主意,想的到底是什么心思。林炳这里背书似地口中念念有词,他那里正襟危坐,不动声色,既不答腔,也不发话,一直等到林炳念完,这才慢慢儿地打腰间荷包儿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套料瓶来,拔出塞子,倒了一点点儿不知什么药面儿在手心儿上,用手指头捻了捻,搽到鼻子眼儿里,猛嗅了嗅,紧接着打了两个震天价响的嚏喷,又掏出一块白绸子罗帕来捂着鼻子大声地擤了擤,“噗”地一声,就在地当中吐了一口粘痰。这两个嚏喷打过了,似乎略为精神了一些,抬头看了看院子四周,又扭头看看客厅的布置陈设,这才答非所问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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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夹单──清制:下吏禀事,除红白正禀外,别有陈述,可用单片附在禀帖里,叫做“夹单”。
② 海捕──通缉。
“林团总祖上是什么出身?当过什么官儿?是在京还是外任?”
林炳见金太爷“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提官司上的事情,却问到家事上来了,不知道太爷用意何在,又不能不答,只好据实回话说:
“先祖乃是两榜进士出身①,中年出仕,放过一任道员,又回京当过几年散官,年过花甲以后就告老还乡了。家父倒也捐过候补知县,却无意仕途,只在家乡布衣淡饭,当个田舍翁,从来没有补过实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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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两榜进士出身──科举时代,乡试中式的榜示叫乙榜。会试中式的榜示叫甲榜,由举人而考中进士的,叫两榜进士出身。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
“如此说来,府上倒也是官宦世家。不用说得,在这方圆几十里之内,当然是田连阡陌,富有千顷,称得起壶镇第一家啰?”
林炳听他问到财产上来,倒也多少存了一点儿心眼儿,不敢如实以对,摇摇头说:
“大人有所不知:敝县地面,山多地少人众,西乡一带,多少还有几片平整点儿的土地;东乡地方,除了壶镇垟这一片烧饼般大的平地之外,哪有什么好地?敝村背山面坡,到处是沟沟坎坎,寒舍虽有祖上遗下的几十亩薄地,也大都分布在山沟里、土坡上,非旱即涝,收益甚微。一年的收成,怕还没有街面上一家小铺子三个月的出息多呢!”
金太爷见他说话甚是谨慎,也不去深追细究,点点头,静场片刻,又换一个题目说:
“本县到任不久,就听说壶镇有个新科武举人本事了得,武艺高强,接替了老团总的职务以后,训练有方,乡勇强悍,还只当足下是个世代习武的将门之后呢,没想到今日一见,竟还如此青春年少,又是书香门第,谈吐不俗,后生可畏,善自为之,善自为之!”
林炳一听,县太爷不问官司上的事情如何,竟信口开河地夸起自己来了。心想:自己接任团总才半个多月,金太爷到任已过半年,这真是牛头不对马嘴,打哪儿说起呀!要像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瞎聊,哪辈子才能扯到公事上去?灵机一动,有意把话茬儿又引回到官司上来:
“承蒙大人过奖,不胜赧颜。若非卑职处置失当,何至于为宵小所忌,授群匪以可趁之机,以致林炳兄弟高堂弃养①,总望大人体恤治下一心为民的半点儿衷情,为卑职作主,从速从严惩处逆贼,为地方除大害,为乡里保平安,免生灵遭涂炭,林氏一门幸甚,壶镇一方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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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高堂弃养──指父母故去。
金太爷见林炳总听不出自己这一番说话的弦外之音,却把话题又拉回到官司上去了,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不悦的神色。直了直身子,看了看天色,又从怀里掏出耷拉表来瞧了瞧。九月底的天气,日子一天比一天短,过了酉时太阳一落山,天色霎时间就暗了下来,不觉困劲儿也上来了,烟瘾也发作了,一时间眼泪鼻涕,呵欠连连,可又明说不得,只好依然强打精神,使劲儿揉揉眼睛,又打荷包里掏出那个小料瓶来往鼻子眼儿里抹上点儿什么药末儿,接连打了两个山响的嚏喷,这才掏出罗帕来擤擤鼻子,擦擦眼睛,含糊其词地说:
“林团总不必过谦,些许几个毛贼,有如几条泥鳅一般,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乡里有团防局乡勇日夜巡逻,县里有小队子①捕快严加侦缉,何方草寇,敢怀觊觎之心,以卵击石,自寻死路?须知本县生平最最痛恨者即为盗匪,不叫我逮住便罢,一旦拿获,本县绝不轻饶。既然是团防局负有绥靖乡里之责,何以团总住处,反倒不派乡勇守卫门户,以致三五毛贼,即能杀进庄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切记,切记。昨晚来犯盗寇,既已捕获,待本县验过尸身问过正凶之后,自有发落。只是今日天色已晚,验尸验伤,诸多不便,不如明日一早传齐地方人证等等,一总检验审问,也就是了。”说罢,闭眼张嘴,一连又是几个呵欠。
① 小队子──州县官临时招募的练勇。
林炳正想答话,旁边那位仵作隔着茶几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儿说:
“堂翁②远道而来,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疲惫倦怠,哪有精力挑灯夜审?林团总要是体恤为民父母者的苦处,还不赶快收拾出一间洁净的上房来,请太爷先好好将息将息?验尸问案的事情,自有太爷作主,林团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比划着大烟枪模样,伸到嘴边做了个抽烟的架势,冲林炳挤鼓挤鼓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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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堂翁──县佐对知县的称呼。
林炳听这位仵作话中有话,抬头看看金太爷,眼泪鼻涕,一脸的烟容,赶忙站起来说:
“大人一路辛苦,自当歇息歇息,卑职并无催请大人连夜审问的意思。后面早已收拾出一间干净上房,请大人即刻起驾稍事歇息,晚膳随后就送过去。”
金太爷烟瘾上来,別的全顾不上了,站起身来,冲亲随摆摆手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晚上好生歇息,不许走远了,明天早上传齐地方人证和一干人犯,卯正准时开审。”
林炳赶紧站起身来,找着了林国梁和老学究,请林国梁招呼三班衙役,让老学究陪着三位长衫先生另房叙话抽烟安歇,自己领着金太爷到第二进上房里来。这里本是林国栋两口子的卧室,临时归置了一下,改为太爷的馆舍。这时候,房里已经掌上了灯,桌上果盒里装着各色干鲜果点,擦得干干净净的银制二马车水烟袋①闪闪发亮,装满了兰花潮烟②,插着一支一尺来长的火纸媒子。烟榻上黑漆描金的烟盘里放着一盏太谷灯③,一杆镶着翡翠烟嘴安着寿州瓷斗④的广竹烟枪,一盒英国飞剪船⑤运进来的精制阿芙蓉膏⑥,上横着两支擦得雪亮的钢制烟签⑦,一只掏烟灰的小挖勺,一块做烟泡的长条小铜板,全部打抹得干干净净。烟盘旁边是茶盘,茶盘旁边又有两个小碟子,盛着一色儿大小的几个黄岩名产金钱蜜橘和五六个秋白梨。金太爷见是这番光景,绷得紧紧的寡妇脸第一次舒开了,露出一丝儿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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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二马车水烟袋──老式的水烟袋,下面没有底座,烟管和贮烟筒二者分开。后来加了底座,使之联在一起,以便携带,成为现在的样子,当时称为“二马车水烟袋”,以别于老式水烟袋。
② 兰花潮烟──广东潮州产的皮烟丝, 烟内拌有泽兰子,专供水烟袋用,是烟丝中的上品。
③ 太谷灯──山西太谷县产的烟灯,以火力足、光头大、样式好而闻名,是烟灯中的上品。
④ 寿州瓷斗──斗,指的是横装在烟枪中下端的陶质或瓷质壶形物,鸦片燕泡就安在壶嘴上。安徽寿州(今寿县)产的瓷烟斗,是烟斗中的上品。
⑤ 飞剪船──英商走私鸦片烟的一种强盗船。
⑥ 阿芙蓉膏──指鸦片烟膏。
⑦ 烟签──挑烟膏做泡的烟具。
林炳不便于在室内久留,叫来旺儿沏上了茶,道过了劳乏,就告辞出来。
这时候,前院两廊上只剩下了一大三小四顶轿子和一些横七竖八的执事旗牌,那四十多个人,林国梁早已经把他们安置在第三进屋的十来间房间里,按人头份儿送去了烟茶果点。太爷一离座,这些二爷们顿时间热闹了起来,每间屋子里都是烟雾腾腾的,一阵阵打闹哄笑和怪声怪调溢于户外,间或夹杂着一句两句大戏小曲儿。
林炳来到第三进房,林国梁正在指挥童仆抬桌子搬板凳儿,准备上菜开饭。为这一拨官差伕役,单开六桌粗席。除了昨夜里宰的那头黄牯牛之外,又宰了一口大肥猪。这种粗席,讲的是大碗筛酒,大块儿吃肉,以酒足饭饱为度。另有一席略为做得细点儿的,质量并重,则是给三位长衫先生准备的。用不着说,给太爷单做的那一提盒儿细菜,是头把厨师的手艺,讲的是色香味俱佳,以质优取胜。五桌粗席是早就做端正了的,只要摆好桌凳,搬将出去就是了。半粗细的一席,不免还要煎煎炒炒,烹烹炸炸,待粗席开出去好久了,才装上提盒儿送了过去,就烦老学究作陪。
太爷的一席,有炖的肥鸡嫩鸭,烧的鱼翅海参,炒的虾仁缮丝,溜的肝尖儿腰花儿,干烧的是鲤鱼,清蒸的是圆鱼,有早就做得了座在砂锅里的,有要现炒现烹搁不得凉不得的。来旺儿悄悄儿地去问了两次太爷的跟班儿,回话都是“正瘾着呢”,又说太爷的晚膳一向很晚,叫厨下不要着急。这样,该炒的该溜的,也就没放下锅。一直等到公差伕役们一个个全部酒足饭饱,打着嗝儿站起来的时候,来旺儿第三次又去探听动静,小跟班的大着胆子上去回了,传下话来:立等开饭。不想吃的时候不着急,想吃了又是火烧眉毛,立刻就要,哪儿有那么现成的?好在一切都已齐备,大师傅端起炒勺来,往炉膛里泼了两勺子油,霎时间炉火熊熊,锅勺噹噹,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几个炒菜盛在盘子里热气腾腾地还冒着泡儿就送上去了。等到小跟班儿的吃完二水撤下残汤剩菜来,还透出一句话来说:太爷吃得十分满意,比平常在衙门里还整整多吃了一小平碗饭哩!
等到林炳自己吃完饭,已经是深夜了。洗过手脸,送走了老学究,又到太爷房中去请过晚安道过安置,这才退了出来。看到大爷脸上果然又添了一分笑意,心里也美滋滋的,自以为接应得体,款待周到,伺候尽心,上上下下都已经灌够了米汤,明天开审,准可以等着瞧吴本良的好看了。想起爹娘的尸身还在后院冰凉地儿里躺着,不管怎么说,也是生身父母,就又到后院儿去转了一圈儿,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又关照看门的老婆子小心门户,这才离开了后院儿。
林炳正要回前院儿自己房中去安歇,迎面碰见来旺儿带着一个小跟班儿的找了来了,说是太爷又传出话来,要一个干净点儿的大丫头去给太爷做泡烧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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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做泡烧烟──指做烟泡和伺候别人抽烟。抽鸦片之前,要把烟膏从烟盒里用烟签挑出来,在烟板上调弄成枣核儿形中空的烟泡,叫作“做泡”。把做好的烟泡一个个存在盒子里,抽的时候取出一个来,安在烟枪的瓷斗上,放在烟灯上面的小口子上烧,叫做“烧烟”。有钱人抽鸦片,做泡烧烟的差使另由婢仆担任。
这倒真叫林炳为难了。家里的几个丫头,都是粗使的,大手大脚,长得也蠢,要说烧个火挑个水什么的,倒是全都来得;要叫她们面对面地替县太爷做泡烧烟,别说她们谁也不会,就是会这一手活儿,怕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就是有这样大的胆量,这种上不得台盘的柴禾妞儿,也拿不出去呀!想了半天儿,只有瑞春带过来的两个陪嫁丫头倒有几分姿色,勉强还拿得出去,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烧烟,也不知道瑞春肯放不肯放,就打发小跟班儿的先回去,自己到前院儿来问瑞春。
瑞春和两个陪房丫头都在屋里赶着缝孝衣孝帽,三个人凑着一盏油灯,正在飞针走线。好在都是大针脚的活儿,只要把两片布缝在一起开不了绽就行。林炳一进门儿,就笑嘻嘻地问两个丫头谁会烧烟。两个丫头都是机灵鬼儿,明知道林炳不抽鸦片,又看见下午来了一帮公门中人,不用问也知道是找人去给谁烧烟了。一个摇摇头,答说不会;另一个更干脆,说是见也没见过。瑞春也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了,就问林炳是不是找人去给太爷烧烟。林炳也不相瞒,就把刚才小跟班儿的传出来的话又讲了一遍。瑞春一听,登时就火儿了,一噘嘴儿指着林炳半嗔半怒地数落说:
“我还没有死呢,就惦着把我跟前的人送去陪什么腌臜男人烧烟去了。你这不是明明拿我娘家带来的陪房当粉头看待么?你不要脸面了,难道我也跟着你不顾羞耻不成?告诉你,我可还要在人前说话做人哪!别说她们两个都不会烧什么断命烟,就是会烧,要提这话,也得等我咽了这口气儿以后再说!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存心怄我,还是存心咒我?”说着,扔下手里缝着的孝服,打衣襟上抽下一条帕子来,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林炳没想到自己这一问竟会惹出瑞春这么大的火气来,当着两个丫头,又不便于低声下气地陪不是,只得打个哈哈把话岔开去说:
“谁咒你来着?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行与不行,是你的人当然还是你点了头才算数。就这样一件小事儿,也犯不着动肝火抹眼泪呀!”
瑞春想了一想,正色说:
“我爹是不抽烟的,我家的丫头,谁也不会做泡烧烟。你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