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这两天来又是哭又是嚎的,早已疲惫不堪了。听说明天大殓的时候不许出房门儿,真好比得了赦书一般,欢喜不禁,只是嘴里不能说出来罢了。反正按老辈儿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丧家祭吊,只要过了头一天,孝妇陪哭的事情请人代理,是有先例可循的。村子里小神童的媳妇儿“高脚灯台”,就经常应这样的差使。她的嗓门儿又高又尖,娘家又是卖盆儿的出身,编出来的词儿都是一套一套的,有这样好的名角儿当替身,白落一天歇息,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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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避丧煞──是一种迷信的习俗。古代的避丧煞按死者的生辰和方位推算冲克,方法比较复杂,缙云旧俗,按死日推算,例如子日死的,损子午卯酉生人。犯丧煞的人,入殓的时候就是孝子也只能躲开,称为“避丧煞”。
第二天一大清早,林家内外上下就跟蜜蜂炸了窝儿似的,人来客往,大呼小叫,嘤嘤嗡嗡,非常热闹。内外亲戚,远近朋友,都要在这时候跟死者见上最后一面;还有那一班专门赶丧事的丧虫①和“丘的笃”②们,也要在这时候大显身手,跪在灵前有声无泪、一板一眼地读自己那篇东抄西凑换换姓氏到处都能用的祭诔文字,虽不是韵脚铿锵,落地有声,却也得一唱三叹,装出不胜凄楚、哀哀欲绝的样子来。就是那些平时受林家苛租重利盘剥遇上婚喜寿庆有份儿送礼没份儿喝酒的草鞋亲和黄泥巴脚杆佃户们,这时候也有资格坐下来吃他三天豆腐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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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丧虫──指一些专吃丧家的无赖游民。旧俗:办丧事人家,以吊客众多为体面,凡是持香烛来祭拜的,一律招待吃饭并回赠路费。因此产生了一种专门靠到丧家吃喝拿钱的人,被称为“丧虫”。
② 丘的笃──丧虫的一种。明代万历年间,天宁寺当家和尚死了,徒众们为了广招吊客,凡是去祭吊的人,都厚赠“程仪”。后来有个姓锺的富绅死了,家里也如此办理。有个姓丘的秀才,形体侏儒,外号人称“丘的笃”,跟死者素不相识,但为了贪得程仪,也写了祭文备礼去吊,从此不论谁家办丧事,丘某必然去吊,不给足程仪就不离去。丘某死后,人们把传他衣钵以斯文自居专吃丧家的人统称为“丘的笃”。
原来,当时大户人家办丧事,以吊客众多为荣。丧榜贴出来,不管你跟死者生前是否有一面之交,只要花上二三十文钱买两支蜡烛一戳香,外加一刀黄标纸,送进门去,就能受到知宾的接待,坐进临时搭起来的席棚里去吃三天以豆腐为主的“豆腐席”。当地俗话就叫“吃豆腐”或“吃死人豆腐”,含有占便宜的意思。有时候,外乡外县的过客经过某处,正赶上当地有大户人家办丧事,不妨也如此办理,只需送一份儿香烛纸钱,就可以坐下来饱餐一顿而去。有一句歇后语叫做“陌生人吊孝──死人肚里明白”,说的就是这一类典故。
林炳既然是派人四出去送讣闻贴讣告,广招吊客,大殓这一天,仅次于出殡的好日子,用不着说,当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门前停满了大轿小轿,吊客摩肩接踵,纷至沓来,连团头金老儿仍要备一份祭礼带领他的那一帮孩子们前来哭吊,从而再次给大小花子们各讨一份儿份子。场面的热闹,比起半个月前林炳金榜题名加洞房花烛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了。
辰时刚过,两具九寸加厚棺材就由杠脚们搭到前厅灵堂正中央来。赛神仙指派专人先在材底铺一层松炭,然后按年龄分别在一具材里平铺了五十三包石灰,在另一具材里铺上四十九包石灰,再平铺一层籽棉,这才重重衾,层层褥,把棺材里面垫了足有半尺多厚。巳正起乐,孝子请灵,四个人把尸身冉冉抬起,平平正正地放进棺村里去。林国梁端过托盘来,给林国栋夫妇每人两手上先捏一篇烧成灰的《高王经》①,再握上十两一锭的金元宝,两足蹬上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两人枕着的枕箱②里,则放进了他们生前各自所喜欢的珠宝饰物之类,又仿古天子之礼,把两颗晶莹剔透滴溜儿滚圆足有猫眼睛大小的传家宝珠纳入死者口中,叫这一对儿富贵一生、荣华一世的生死夫妻,到了阴间依然是握金蹬银头枕珠宝,可以置田买屋,随意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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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高王经》──即《高王观世音经》,本作《观士音救生经》,佛家对所尊者称为王,比王更尊者称为高王。佛教传说故事:北魏天平年间定州人孙敬德,笃信佛教,曾自造观音佛像,早晚香烟供奉。后被盗贼所劫,被处死刑,临刑的时候刀自折为三段,不能伤其皮肤。擐了三次刀皆如此。据说他曾经做一梦,梦见有人叫他诵读《高王经》一千遍,他照办了,所以才能刀枪不入。回到家里,见所供的观音佛像的头颈上有三道刀痕。后人据此把《高王经》烧灰捏在手里,意思是让死者到地狱里受刑的时候可以少受痛苦。
② 枕箱──上盖做成凹弧形的长方形匾箱,出门的时候,既可以当枕头,也可以存放纸笔和贵重物品。
含殓完毕,又给死者正正脑袋,理理衣衫,这才请孝子和诸本家亲戚们大家过来瞧上一眼,一者是看看尸身平正与否,二者也是看了这最后一眼,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的意思。一直到孝子和本家亲戚们都亲视一遍并点了头了,吕敬之和林国梁抖开御赐的藏文陀罗经宝被来,从脚下盖起,一直盖到头顶。真个是“一床锦被遮盖”,严严实实地连一丝儿手脚头脸都没有露在外面。
这时候礼生赞礼之声又起,每四个大汉手搭一块棺盖,砰然一声,把棺盖扣上了。与此同时,以“高脚灯台”为首的四条尖细高音嗓子在乐曲伴奏声中也一齐咿咿哑哑、呜呜咽咽地嚎将起来。在场的亲人宾朋们也赶紧举起手来使劲儿地去揉眼晴,可就是挤不出泪珠来,好像也已经痛哭失声欲流而无泪了似的。
在一片唏嘘嚎啕声中,木匠已经把每面三只骑缝硬木元宝楔揳住了棺材盖儿,接着是两名油漆匠用生漆和布条儿把棺盖转圈儿的缝儿全都堵得纹丝儿不透。然后搭上大红金绣盖袱,请过马翰林粉书题写的“故候补知县林公暨孺人①张氏之柩”绛帛铭旌来,安放在两柩之中。到此,礼生高唱:“止乐!”霎时间,所有箫笙管笛、锣鼓铙钹全部嘎然中止;连那哭得刚刚来劲儿的四条尖细高音嗓子,也好像猛然间叫一双无形的巨手掐住了脖子似的,顿时把下半句没有嚎出来的哭丧调儿咽进肚子里面去了。整个前厅,忽然变得坟墓般的寂静,阴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各人好像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别别”跳动,但却又都感到透不过气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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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孺人──清制:官员的正妻,一品二品封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七品以下统称孺人。
这时候,赛神仙赶忙把灵堂重新布置一番:除了正中并排放着两具寿材之外,靠东边安放了一张大红雕花灵床②,灵前正中央用两张方桌拼成一副灵座③,支着闱幔,座后放两张红木太师椅。一张椅子上搭着林国栋家常穿的那件蓝布大褂儿,下面放着从他脚上换下来的那双后跟已经开绽了的厚底老布鞋──不拿新的出来,无非取一个“如在”的意思。椅子旁边,靠着他那根三尺多长的旱烟杆儿。另一张椅子上,却搭着林国栋娘们儿出客吃喜酒才穿的石青刻丝八团①衬绒褂子和一条碧绿百折湘妃裙,放一双软缎紫红绣花鞋。跟林国栋那身蓝布“补褂”对比起来,确实很不相称。不过人们都知道林国栋一生吝啬,有好衣裳也舍不得穿,还说这叫做“真桐油不晃荡,真财主不露相”,倒也不失他土财主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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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灵床──供灵魂安睡的床。《清通礼》中规定:“大殓后设灵床于柩东,施帏帐枕衾衣冠带屨之属,设頮(音huì会,同靧,洗脸的意思)盆帨巾于侧如生时。及夜,奉魂帛于床。
③ 灵座──供祭奠用的座案。《清通礼》中规定:“大殓后于柩前设灵座,奉魂帛几筵,供器具。”
① 刻丝八团──刻丝,也作“緙丝”、“克丝”,是一种回手工织成的丝织品,有花纹图案,在强光下看起来,又如刻出来一般而得名。八团,指一件褂子上绣有八个团花的图案,是一种高贵的妇女礼服。
灵座的桌面上,林国栋前面放的是一副二马车水烟袋,一把算盘、一副半黑半黄的玳瑁边老花眼镜,好像他到了阴间依然有许许多多跟穷人算不清的账要算似的。他娘们儿面前,只有一支翡翠嘴儿仙鹤腿儿的短烟袋锅,还有一支她常用来给自己捶腰腿间或也用它来打使唤丫头的美人拳②。另外,桌子中心大大小小摆了二十四个盘子碟子,供着林国栋两口子平日爱吃的干鲜果品糕点之类。桌子靠外是一副步步高升镴制十六斤大烛台、一只宣德年间铸造的三鼎足青铜香炉;靠里是两块红漆金字魂牌。一时间香烟缭绕,烛泪点滴,祭告祝祷,涕泣哀号,酒捧一盅,香上三炷,男女老少,亲疏远近,换着班儿地叩头礼拜,倒好像林国栋两口子这一死,果真已经登仙成佛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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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美人拳──专供老人捶腰腿用的木制拳形长柄小棰,有的包有皮革,可以代替拳头。
老学究自从头一天跟赛神仙斗法败下阵来,昨天见官又没有得到好脸面,心里堵着一口怨气出不来,加上又是有了年纪的人,竟然头重身飘,四肢酸软,觉着很不自在。今天大殓,林国梁登门敦请了两次,老学究半真半假地托病卧床,没有出场。大殓时有他没他,倒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为难的是,蛤蟆岭上陵园里还有几块碑铭,却是非请老学究大笔一挥不可的。并不是除了林步雪这个不第的老秀才之外,附近村店乃至壶镇街上就找不出几个会写字的人来,只因他是族中的长辈,舍近而求远不单多费周折,而且真要为这件事情得罪了老学究,往后族中有什么事情,多一个人出来跟自己唱对台戏,也犯不着。赛神仙不是林村人,不怕老学究到大桥头去抢他的买卖。林国梁却比不得赛神仙,他是个常在林氏族中出头露面而且主要靠族中长辈赏脸才能赚一碗饭吃的混混儿,既非士农工商,又无一技之长,怎能够也像赛神仙似的,敢于无所顾忌,自己给自己树立仇敌呢?
入殓祭拜告一段落之后,林国梁为此急忙找林炳商量,封了十两银子的一份儿厚礼,以探病为由到老学究家中叙话,说了一些“季节交替,冷暖无常,年事已高,多加保重”之类的客气话,然后把红封取出来,说明此番来意。老学究本没什么大病,如今见这重甸甸十两一封的润笔,心里的疙瘩先就消下去一多半儿,只见他先是慨叹了一阵儿年老体弱,继而谦称自己才疏学浅,不胜如此重任;最后半真半假地说,要是实在急等要用又一时无人承应的话,也只得勉力而为之,如果他日求到高手名笔,不妨另刻重换。林国梁见他眉开眼笑地看在十两润笔的份儿上居然不记前愆,一口允诺,也就放下心来。又说上几句客气话,说明头七发引奠竁,接着就要树碑,除去錾文凿字得一天工夫之外,实际上就剩两个整天了,请老叔务必赶上一赶,只求词句通顺,不必过于斟酌推敲,以免病中费神劳心等等,也就告辞了自回林炳家来。
老学究收起十两纹银,赶紧从书箱中找出那部珍藏多年却难得一读的《墓铭举例》①来,东抄一章,西摘一句,加上虚词实事,之乎者也,悲夫痛哉,于戏咨嗟,说的无非是林国栋夫妇如何德高望重,吴家子弟如何恩将仇报,以致八方震惊,千夫所指,异口同声,怒叱群寇,如此等等,尽情地捧臭脚,拍马屁,反正做吴氏一门不着,骂了个痛快淋漓,狗血喷头。写完之后,自己又咿咿呀呀地击节而读,一句一点头,三句一兴叹,看起来文通句顺,读起来铿锵有声,就好像读的是一篇千古绝唱似的。读到后来,简直是三代以下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文章,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出于自己的手笔了。自我欣赏之后,取一张雪浪笺来恭楷誊清了,第二天一早就打发孙子送去给林炳过目,单等丧主点了头,再用中楷写出,交给石工去拓硃錾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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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墓铭举例──明王行编,取韩愈、李翱以下十五家墓志铭文,标为十三例,共四卷。
林炳是个自幼不喜读书的武人,在文字上头,本来就不十分讲究,如今见说得自己父母如此之好,吴家子弟如此之坏,又是叔公扶病挥毫的佳作,还有什么可说的?
弹指间又过了三天,眼看着已经到了第六天的中午了,还不见吕久湘回来。凡是知道老牙郎去干什么营生的“军机大臣”们,都有些着急起来了。赛神仙说:择定了的吉日是不能更改的,童男童女也不能省去不用,要不然,一圹风水宝地就这样白白地糟踏了。不用说上千的银子统统付诸东流,镇不住龙脉,子孙后代不单不能生发,反而有家败人亡的祸事临头。这一说,说得林炳也毛咕起来,就想趁眼下还有半天多工夫,多着几个人出去不惜重金就近找一找,就不信会一处也找不着。
林国梁的意思,想去找一趟金团头,看他手里有头面整齐点儿的男女孩子没有,哪怕年龄大点儿小点儿呢,就买他一对儿回来,一者在价码儿上可以少花许多钱;二者那些穷花子们只要有了钱,哪怕日后知道孩子进了坟莹了,也不会惹起麻烦。林炳却说不妥:一者是金团头的那一班孩子们,素常大家也都见到过的,肮里肮脏,邋里邋遢,哪有一个像样儿的?赫赫有名的林府,规模宏大的蛤蟆岭坟园,竟然埋进一对儿小花子去,岂不叫人笑话?再说,即使真有干净端正的,金团头那里,能这样太太平平让你把孩子埋掉吗?要不事先用银子塞住了他的嘴,别看那小老儿见了谁都低头哈腰叫老爷,耍起赖皮来,可比谁都行家。这样的人,还是不去沾边儿的好。
吕敬之跟吕久湘打交道已经二三十年,深信他人头熟、门路广,像这样的事情,虽说在时间上紧迫了一些,却还不至于办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