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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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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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拥挤在大桥南头的老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开始爬到了桥头两侧民房的屋顶上,那些能够看到桥上动静的沿溪楼窗,也都挤满了人头。大家都急于想看一看,吕慎之究竟打算怎样处置这一群被俘的“叛匪”和“逆贼”的。

这一场被誉为祭忠盛典上的压軸子戏,当然是由吕慎之亲自“把场”的。战俘们被带上场来以后,吕慎之正正冠,掸掸土,先向神主低头拱手,念念有词地默祷一番,然后转过身来,板起面孔,对战俘们大声宣告:

“尔等身为大清朝臣民,世受浩荡皇恩,不知感恩图报,反而作乱犯上,跟随洪杨谋反,侵州略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百姓流离,生灵涂炭。幸赖我圣明英主,洪福齐天,军民戮力,已将倡乱发逆①尽数歼灭。元凶伏诛,毛贼授首,朗朗乾坤,再现太平景象;蚩蚩群氓,重见尧天舜日。尔等作恶多端,在所不赦,如今受擒,按律本当一概处以极刑,以正国法,并儆效尤;唯上苍有好生之德,罪人具悔过之心,作恶既有大小之别,罪孽亦有轻重之分。为此,特奏明圣上,网开一面,区别发落:罪重者斩首剖心,祭献于英烈灵前;罪轻者剁手刖足,剜眼割耳。此可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留一记号,以供后人警惕借鉴。至于罪孽孰轻孰重,冥冥之中,自有天神共见;谁死谁生,亦当由英烈忠魂加以抉择。为甄别轻重生死,特设签筒一事,内装神签三十六枚,每签正面判明生死,背面注出死当何刑生当何罚。每人只许掣签一次,掣签之前,准许向英灵祈祷忏悔……”

……………………

①  发逆──留长头发的叛逆,与〃长毛〃同为对太平军的蔑称。

吕慎之的这一番话还没有说完,与会的官绅军民人等就纷纷交头接耳:有啧啧称奇,佩服吕团总见多识广,此举果然异想天开,不同凡响的;有暗暗咒骂,指责吕慎之心肠狠毒,出此残酷刑罚,他日必遭天谴,不得好死的;有的说,缺手断足没眼睛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有的说,谋反大罪,十恶不赦,本当一概处死,如今网开一面,但能留条活命,就算天幸;有的说,活着比死罪还难熬;有的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议论纷纷,不一而足。被绑住了双手的囚徒们,虽然嘴里不能说话,心里则各自暗暗打定了主意。

吕慎之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地装出一副儒将风度来,酸溜溜地念完了这篇琢磨了几天几夜的丧经,慢吞吞地回过身去,从神案上取下签筒来,先在香烟上绕了三匝,口中又默祝了一番,这才走到拜垫前面,庄严肃穆地站定,左手抱着签筒,眼锋滴溜溜地在战俘群中转了一圈儿,右手一抬,命令近处的两名团丁把他们押的那名俘虏带到祭坛前面来。

押上来的战俘,是个只有十六七岁还未成年的半大孩子。被俘的时候,大腿受伤,一年来得不到治疗,已经溃烂,脓血淋漓,腥臭扑鼻。这个人,就是小本良前年在工棚门口给他递过水的、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小胖子。当绍周祖孙二人被抓到团防局,打了一顿送进牢房的时候,他马上认出了本良,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但是本良已经无法认出他来了:他的圆乎脸儿已经变成了狭长的刀背脸;小胖子也已经变成了小瘦猴儿。只有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本良又微微一笑的时候,那两颗露出唇外的虎牙,还能够唤起本良的记忆,想起他匆匆跨上栈桥过溪北去的时候,曾经回过头来对本良说:“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可别忘记你手里的铁锤是能够砸死人的。”遗憾的是:眼下虽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可是手里能抡能砸的铁锤,已经没有了。在牢房中,本良跟他成了患难之交。他们互相细说了各自的家境和遭遇,互相推让着半碗能照见影子的稀粥,也互相鼓励,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要继承太平军的夙志,去铲尽人间的不平。今天,吕慎之第一个就指定了他,要拿他来开头刀了。小本良的心,不由得“咚咚”地狂跳起来,为他的命运担心:谁知道抽出来的那支竹签,写的是“生”字还是“死”字呢!

吕慎之之所以首先选定一个小战俘来试刀,无非因为他深知太平军的顽强,而认为小孩子家头脑简单,会容易摆布些。他想:只要第一个战俘肯于按照他的安排老老实实地挨了头刀,今天这台戏就算是唱响了。当两名团勇把这个小战俘押到了他面前,他立刻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慢条斯理儿地问:

“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小战俘的回答是响亮的,没有一丝儿恐惧。

“我说的意思,你都懂了吗?”

“听懂了。”小战俘的回答是爽朗的,没有一丝儿忧虑。

“那么,你愿意用抽签的办法了决定你的生死吗?”

“愿意。”回答是那么肯定,没有一点儿犹豫。

“那好。你跪下,向忠勇的英烈忏悔你的罪孽,求英烈饶恕你的过错,从宽发落吧!”

两名团丁松开手,小战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吕慎之。要按他的心思,真想就此扑上前去咬他两口,生吃他一块肉。但是一抬胳膊,两只手被捆着;一抬腿,一条腿负了重伤,踢不出去了。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略一思索,转身向南,单腿跪下,仰起脸来,嘴唇翕动,呐呐地对天祷告了一番,又弯下腰去,“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昂首挺立。吕慎之见他做得很虔诚,虽然没有向北而跪这一点稍差人意,但也很满足了。他几乎立即做出了给小战俘最轻处罚的决定,打算只割去他的两只耳朵。于是他温和地问:

“你忏悔过了吗?”

“我忏悔过了。”小战俘扬着脑袋回答。

“那好。愿英烈们宽恕你。你来抽签吧!”说着,摇了摇签筒,从背后把签筒送到小战俘绑着的手边。

“不,我要看着签子抽!”小战俘转过身来,两眼盯着吕慎之。“你要是不肯松绑,我就用嘴叼!”

吕慎之犹豫了一下,为了表示他的宽宏大量,终于决定:

“那好。就依着你,让你用嘴叼!”

他又摇了摇签筒。为了不叫小战俘看见竹签上的字,他用右手盖住了签筒,只让签头露出来,送到小战俘的嘴边。小战俘弯下腰去,装作用嘴去叼,猛然间一口咬住了吕慎之的手背。吕慎之大叫了一声,一松手,“哗啦”一下,签筒掉在地上,竹签撒了一地;再使劲儿往回一抽,手背上连皮带肉被咬去了一块。吕慎之痛得直跺脚,见鲜血冒出来,只好用左手紧紧摁住。两名团丁见出了乱子,不等吩咐,一个箭步蹿过去,飞起一脚,把小战俘踢倒在地,先饱揍了一顿,这才拖了起来,听候发落。

场上出了意外,惊动了官绅耆宿,纷纷离座,围上来慰问。吕慎之不愧是武将出身,些许小伤,并不放在心上。他走到神案旁边,抓一把香灰捂住了伤口,叫一名团丁解下一根绑腿儿来,替他包扎停当,又把诸位官绅请回原座,这才走到小战俘面前,下死劲儿在他小肚子上猛踢了几脚,破口大骂:

“今天算我瞎了眼,上了你这小兔崽子的当!我好心好意抬举你,你这喂不熟的狼崽子,偏又不识抬举!”骂够了,回头吩咐身边那两名团丁:“替我开膛摘心!我要看看这小子长着人心没有!”说着拖过一张椅子来,气虎虎地坐在一边儿,看着行刑。

两名团丁遵命把已经被打得半死的小战俘从地上提了起来,绑在桥栏杆的石柱上,扒开他的上衣,露出了心口。一名团丁端来了一个铜盆,放在地上;一名团丁打绑腿上抽出一把七寸尖刀来,回头看了看团总,等候吩咐。这时候,小战俘缓过一口气儿来,睁开了眼睛,露出两个虎牙,微微一笑,像是蔑视,又像是满足,接着仰起头来,用他最后的全部对天大叫:

“侍王长金!收下我吧!我没给太平军丢脸!”

吕慎之听见了,跳起来跺着脚骂:

“混帐东西!还不动手,等什么哪!”

那团丁挨了骂,急忙举起尖刀来,看准了小战俘的左胸口,猛力扎下去,鲜血溅了那行刑团丁一脸。小战俘一声没吭,眼睛一瞪,脖子一梗,好半天脑袋才耷拉下来。一道英魂,去找侍王长金归队去了。行刑刽子手把小战俘的心掏了出来,裝近一个铜盘里,献给了吕慎之,吕慎之转身把铜盘放到了供桌上。

屠场上被杀的太平军,没有叫喊一声,就在愤恨中死去了;壶镇的百姓,却发出了一片唏嘘声。

从小战俘被团丁押上祭坛的那会儿开始,本良的心就激烈地狂跳起来了。他为自己这个好朋友的生死而担心。从吕慎之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话语里,他听明白了:每一个战俘都要受到残酷的刑罚,最重的是剖心杀头,最轻的也得割去两个耳朵。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被杀,但也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变成一个没有手脚眼睛的残废人。小胖子说过:只要他能够活着出去,他还要去造反,去为穷个儿们打下一个自己的天下来。要是缺手断脚瞎了眼,怎么去打江山呢?在吕慎之所宣布的各种刑罚中,比较起来,似乎割耳朵要算最轻的了。没了耳朵,只不过样子难看一些,并不耽误造反。于是,在万分不得已的情况下,小本良心心念念盼望他能够掣到一根“割耳朵”的竹签。当小战俘弯下腰用牙去咬那决定命运的竹签的时候,尽管本良离他很远,根本不可能看清竹签上的字,却还是踮起了脚尖儿,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等待着上苍的决定。小战俘的从容镇定,使本良惊讶。而当情况突变,小战俘没有咬住竹签却咬下吕慎之一块皮肉来的时候,本良这才猛然醒过茬儿来。由于情况的剧变,他知道摆在他朋友面前的,除了死路一条之外,再没有别的生路了。接下来,眼看着小战俘被杀,被挖出红心来,小本良除了紧咬下唇怒目而视之外,毫无办法。两手被绑,一边一个团勇挟着,他连动一动都不可能。要是这时候他手里有一把刀,他一定会不顾自己,冲上前去跟吕慎之拼个你死我活的。他回头看了看爷爷和一众战俘们和乡亲们,他们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怒不可遏的神色,可是除了怒火中烧之外,谁也无能为力了。

在绅衿席中的耆宿们,看了这个血淋淋的场面,有浑身筛糠,瑟瑟发抖的;也有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的。在刀光血迹中,他们想到的是:天下大局,变化无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朝一日如果自己被太平军逮住了,这把七寸尖刀,是不是也会插到自己的心口上来呢?

耆宿当中,自然也有看了杀人以后觉得很解气的。他们大都是太平军入境以后,杀猪出谷,家财受损,甚至人丁被杀,因此满腹怨恨,一直窝在肚子里,无处可出;今天亲眼看到有个太平军被开膛摘心,等于是给他们报仇雪恨似的,一口恶气才算是吐出来了。

县太爷王泽民到底是监过斩也上过阵的,平时在大堂上,各种酷刑更是司空见惯,一颗人心,早已变成狼心了。开膛剖肚的事情,对他来说,尽管从来没见过,却也并不感到新鲜。等到吕慎之从团勇手中接过装着红心的铜盆供到灵座前面的时候,他觉得该是他这个父母官出来讲两句体面话助助威风的时刻了,于是咳嗽一声,捋捋胡子,装模作样地打起官腔来:

“场下叛匪逆民们听着!尔等逆天行事,反叛朝廷,作恶多端,而今被擒,本该一概受戮,祭献于英烈灵前,以正国法,以儆效尤。本乡团总在籍守备吕公,世代忠良,一门行善,横跨恶溪之三大石梁,皆吕公先太孺人及先君等独资兴建,确有古君子之仁肠义骨,存古豪杰之侠气英风。此次献祭,吕公承担干系,特许网开一面,为尔等图一线生机。叵耐无知顽匪,不唯不知体恤仁者之心,感恩戴德,反而恩将仇报,当众行凶。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于此等丧尽天良之歹徒,剖腹挖心,可谓咎由自取,实不为过。现本县当众晓谕:嗣后如有类似情事者,一概零割碎剐,凌迟处死,绝不轻饶,各希知悉,勿谓本县言之不预也!”说完,袖子往前呼地一甩,又一拳砸在桌子上,以表示他的决心。

吕慎之得到了县太爷的声援,精神为之一振,往前走了几步,在众战俘面前站定,铁青着脸厉声地问:

“适才王太爷的训示,你们听见了没有?”

场上鸦雀无声,就好像半夜里到了阒(q ù去)无人迹的旷野荒郊。吕慎之吃了一个窝脖儿,气往上冲,瞪着凶神恶煞似的眼睛,又问了一声:

“怎么啦?是聋了还是哑了?适才王太爷说的话,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有两三个胆子小的,绷不住劲儿,小声儿地答应着。

“到底听见了没有?”

这一回答应的人虽然多了几个,但仍然是有气无力的。吕慎之气势汹汹地在俘虏群中走了一圈儿,竖眉立目,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琢磨着:下一个该找谁来开刀?按照他的想法,小孩子不怎么懂事,一定可以随意摆布;但是事实证明,他的主意打错了。于是他想找一个没有什么火性的老头子来开第二刀。转了一圈儿,看见一个干瘦的老战俘,约摸有五十多岁了,一脸的胡茬儿,低着脑袋,靠在石栏杆上,半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的样子。吕慎之走到他的面前,停住了脚步,略一思索,想起这个战俘是去年四月初三太平军雨夜突围的时候抓住的。后来审过他一堂,老实巴交的,不怎么会说话,一问三不知,还是从别人的嘴里,才知道他是个老马夫,突围的时候,他把马都给了腿脚负伤的人骑了,自己年岁大,没能冲出去,让民团给逮住了。吕慎之先压了压火气,这才尽可能温和地问:

“老头子,你听见王太爷的话没有?”

老马夫抬起眼睛,慢吞吞地回答:

“两个耳朵不是还没有割掉么?怎么会听不见?”

听他说话那干梗倔的劲儿,明明是个犟老头子。吕慎之又吃了一个窝脖儿,皱了皱眉头,只好耐着性儿再问:

“听见了,那好。你说说,你是打算以恩报德呢?还是以怨报德?”

老马夫依旧是不慌不忙地回答:

“团总大人如此仁义,把我们请了来,小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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