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叩头祭拜,你们俩别的都不用管,只管嘣嘣,噹!嘣嘣,噹!明白了吗?”说得三个丫头都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① 倒杖──堪舆家放棺入圹的一种方法,即用圆形木杠倒换着放在棺材下面使棺材滚动前进。
她们哪里知道,就在这一言一笑之间,吕久湘那只长满了汗毛的大手,就已经把这个从小没娘的苦命孩子送进坟墓里面去了呢!
与此同时,林炳那边也同样地设下了一局骗局,方法各异,言词不同,目的则是一样,都是想借这一对儿童男童女无辜的生命,当作敬献神祇(q í其)的牛羊牺牲,来换取林家子孙后代的腰金衣紫,骏马轻裘。在他们的心目中,小小两个孩童,不过百金之值,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十三回
魂亭香案,开路神为石棺送葬
绞车滑轮,千斤闸镇玉女金童
出殡前的头一天晚上,按照祖先传下来的规矩,是要通宵祭拜,彻夜不眠的,称为“伴宿”或“坐夜”。候补知县林公之丧,当然应该恪守成规,不能例外。
这一晚,林家大门两边儿,一边儿戳着四只贴有蓝字官衔的绰灯①,前厅后厅,也都挂满了白纸金丝灯笼,照得门里门外堂上堂下一片雪亮,如同白昼。门外两面新制朱红销金虎头牌上,“候补知县”四个扁宋大字金光闪闪。僧道联坛的第一场追荐②佛事,也从这天晚上开始了。门前的四根黑漆衫木旗杆上,挂着一丈多长缀有杏黄色流苏的幡幢旒旜③,迎凤飘荡。门首东面白粉墙上贴着全张黄标纸拼接而成的丧榜,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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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绰灯──也写作“戳灯”,是一种长柄有底座直立放在地上可以挪动的灯。灯上写的官衔,本应是红色,因为是丧事,改用蓝色。
② 追荐──也叫“追福”,指为死人念经做佛事。
③ 幡幢旒旜(liú…zh ān 流毡)──四种不同形式的下悬的旌旗。
故候补知县林公暨孺人张氏之丧
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大清帝国,虚无寂静沙门僧尼及元始正一教门道众敬谨修斋,朝天叩佛,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振,四十九日僧道联坛销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
灵堂前面,粗细十番乐轮番间歇地吹拉弹拨,敲敲打打,小堂锣“嘡嘡”之声,静夜里远播十里之外。每个更次,起一通乐,上一次香,叩拜一番。中厅里香灯供着神像,一溜儿四张方桌拼接,真空长老居中,东边是比丘僧,西边是比丘尼,正在放焰口,拜水忏,各各双手合十,垂首低眉,拖长了尾音念什么消灾洗孽的经忏。随着木鱼碰钟摇铃铜磬的一撞一击,东边的僧脚不由悄悄儿地伸过去勾一下西边的尼脚,那边的女脚不免又翻过来踏一下这边的男脚,一勾一踏之间,倒也和经文的呐呐声和木鱼的橐橐声两相合拍。后厅的正中墙上供着三清①始祖,两边墙上挂着十殿阎罗画像,每张像前点着一碗特制的油灯:一个饭碗里装半碗油,一根竹签儿上裹着棉花,下端插在一小块萝卜上,浸在油碗里,上端点着,这样,只要油不竭,油灯就不会熄灭。几个师公②头戴法冠,身披道袍,有拿法螺的,有拿觱篥(b ì lì必立)的,有拿羯(ji é结)鼓的,正在朝三清,叩玉帝,一时间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又念又唱,又蹦又跳,法螺呜呜,号角嘟嘟,倒也十分热闹。僧尼又勾又踏,又念又唱,大吹大擂地闹了一个通宵,看看东方将次发白,这才收坛歇息,略进早点之后,准备起灵发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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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清──指玉清、上清、太清,都是道家虚拟的仙府。
② 师公──当地对道士的称呼。
卯时正,前面院子里诸般执事都已齐备,赛神仙一声“请灵”令下,上来六个年轻的女尼,身披五彩斑斓袈裟,脚踏大红无花云鞋,手持碰钟木鱼各种法器,在灵前默诵了几遍《接引咒》之后,赛神仙又一声“起灵”唱过,乐声大作,林炳头戴粗纸帽,身穿白孝袍,腰系稻草绳,手拿哭丧棒,低着头哈着腰走到灵座前面,拈起三支香,恭恭敬敬地高举过头,跪拜叩首,然后把香和灵牌请到一个竹篮子里面,打杂的撤去灵座,上来三十六个杠伕,穿好绳套木杠,又把两只避邪的白公鸡分别缚在两具棺材上,林炳这才拿起灵前的一个瓦盆儿,一扬手,“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杠伕一声吆喝,两具棺材同时离地。林炳转身走下了月台①,接过递上来的一把破旧油纸雨伞,慢慢地在柩前驾灵领路。跟摔丧同时,三只双响九寸冲天炮腾空而起,浩浩荡荡的出殡大军,已经从大门里走出来,过了石桥,往壶镇方向迤逦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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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月台──正厅中间连着前阶的方台。
走在最前面的是开路神方相,当地俗称“大头鬼”。这是在一杆长竹竿儿上用篾丝和色纸糊成的一尊凶神:身高丈八开外,头大三尺见方,红头发,蓝脸皮,长着四只灯笼大小金光闪闪的眼睛,胸前飘一部三尺五寸长的钢髯,皂衣红裤,左手拿盾,右手执戟,由一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持竿前导,后面跟着两面铜锣两支喇叭“哒嘟──哒嘟──哒嘟嘟嘟嘟”地配乐,按着节拍一摇一摆地缓步前进。
紧跟在方相后面的,是一班二十四个人的加细十番乐,全副执事和旌旗幢幡之属。尼僧道三班,身披袈裟道袍,手执各种法器,口诵经文咒语,以真空长老为领班,且行且念,还在一路上散发《文昌帝君阴骘文》,劝人行善。接着就是打着破雨伞拎着香碗篮的驾灵孝子林炳,一面弯着腰慢慢地走着,一面嗷嗷地嚎着,装出一副痛哭流涕十分凄楚的样子来。孝子身后,先是七八张供桌,八仙桌上抬的是各种干鲜果品,荤素菜肴。跟着是一溜儿十来个香亭,扎着彩缎绣球,供着香炉宝鼎,一路上香烟袅袅,随风飘散。这些供桌香亭,都是至亲好友们送来添彩的礼品。
最后面也是最大的一抬儿是魂亭,一块横着的铺板上面,中间是一张香案,上面放一个精雕细刻的红漆刷金的神龛,里面供着林国栋两口子的描真影像和灵牌神位。神龛前面点着香烛,香案两旁,左有“金童”,右有“玉女”,一个击鼓,一个敲磬,连人带桌,由四个大汉俩前俩后用搭襻抬着,离地不过二尺来高。一路上,两声鼓,一声磬,“嘣嘣,噹!嘣嘣,噹!”地敲敲打打,好不热闹。
扮金童的来喜儿,今天穿一身葱绿色的湖绉夹袍,雪白的和尚领,脚上套一双鸟黑的粉底快靴,头上勒着紫红软缎金绣二龙戏珠的抹额①,本来是油亮黝黑的脸上,显然抹上了一层脂粉,看上去居然也唇红齿白,鼻正口方,虽然是个放牛娃,打扮出来,居然好一副相貌,比起对面那位花朵儿似的“玉女”来,真是天生一对儿,地凑一双,绝无半点儿逊色之处。小红依旧是昨天下轿时穿的那一身装束,只不过在鬓边发际转圈儿插了一溜儿大红绢花,越加透着俊秀娟美了。这两个,一男一女,一红一绿,一个怕砸锅,一个怕出丑,都一本正经地在奉行自己神圣的差使,专心一致地在“嘣嘣,噹!嘣嘣,噹!”只怕打乱了鼓点,回头挨一通苦剋(k ēi)。一路上瞧见这对儿“金童”、“玉女”的人们,不禁都在暗地里连声喝彩:林国栋家里,多咱见过这么俊的丫头小厮呀!就说这副容貌,跟观音大士座前的善才、龙女又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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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抹额──也叫“帽缺”,似帽而无顶,露出顶心的头发,是男子“未冠”时的帽子。
魂亭后面,又是一溜儿五彩缤纷的纸人纸马、纸轿纸车。接着才是亲友们的执绋引柩:两匹白练,一头拴在棺材的绳套上,一头由身穿白衣素服的至亲好友们牵引着,男女两行,低头饮位,手扶白练,缓缓而行。
灵柩前面,龙头曲竿挑着三尺白布,名叫“功布”,这是因为十六个人抬着一具棺材,杠伕们根本看不见前面道路的高低倾欹,有了功布引路,大家只要看那布高布低,也就可以知道路面的平整坎坷了。原来悬在灵堂里的绛帛粉书铭旌,这时候也撤去了另纸书写贴在旌下的题款,覆在棺上。
灵柩后面,才是接到告窆①以后赶来送殡的行列,有乘车坐轿的,当然更多的人只能用腿儿走着,哩哩啦啦的,拉了足有二里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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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告窆(biǎn 贬)──入葬前的讣告,通知下葬的日期。窆,埋葬的意思。
从林村到蛤蟆岭,本来只有四五里路,出门以后,也不必过桥,进街出村往西,走不多一会儿就到了。但是按照“军机大臣”们的策划,今天出殡的路线却是出门儿过桥往东南方向走,经过坑沿、和车路、南顿诸村到壶镇大桥头,然后再往北取道雅湖、横路、上王、北山等村直到蛤蟆岭脚,行程一共二十多里。之所以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的原因,一者是花了那么大的本钱,摆了那么大的排场,不拿出去给乡亲邻里们见识见识,不单说不过去,而且也太冤得慌;二者经村过店,自有那村里的头面人物出来路祭,读一篇祭文,上三支清香,也算是多添一分光彩:三者,也是最主要的一项原因,还是由于出了村子西去不远就是吴石宕,林、吴两家的官司还没有打清楚,吴石宕人的火气正憋在肚子里,如今浩浩荡荡出殡的人马打从吴石宕村前路过,不明明是向吴家示威吗?在这样的时刻,尽管林炳事先从团防局调来了几十名乡勇随队护卫,但到底也怕好日子好时辰叫人给搅了,所以走的是暂避锋头改日再见的一着棋。
没有想到,吴石宕人这一回却来了个紧钉不放,头几天就放出“探子马”来,打听清楚了林家的坟地所在、出殡的日子时辰和行进的路线,正当林府里尼僧道士们伏章申表、礼佛拜忏的时候,二十四个吴石宕的精壮石匠,摸着黑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具装着本善的加厚青岗石棺材经过林村村西小桥抬到了坑沿村外的拦路凉亭里停放起来。天明以后,吴石宕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几乎全部出动,单等林家的棺材抬过来,不软不硬地给他找点儿小小的麻烦。
林国栋的灵柩还没有到坑沿,坑沿村内的第一富户陈老公公早已经身穿素服带了九子三十六孙以及几百个曾孙、玄孙、灰孙、耷拉孙、末代孙之类,黑鸦鸦地一大片,站在村边的道口,恭候仙荩Б倭恕5鹊揭钦讨词陆ゴ喂ィ对犊醇晖ぬЧ戳耍吕瞎辖糁富佣锾С鲆徽殴┳馈⒁蛔阃だ蠢硅崖芳馈@裆⒊鋈斐逄炫冢薪械亩恿辛⒖掏A讼吕矗死职嘀馊季偷刎ⅲ却懦吕瞎於锩瞧滔掳莸妫准榔罚良牢模饕竟虬荩僦缴障悖阕忝α擞邪攵俜沟墓し颍獠庞尚⒆有还溃质侨谙欤蛑词碌霓缙鹌炫疲钕惆傅奶鸶茏樱坪频吹矗┐宥敖ⅲ萌宓哪信仙伲拖裾率蹇椿ǖ扑频模驹诮致妨脚灾钢傅愕愕毓劭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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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仙荩Вè 而)──“荩А笔且恢稚コ怠!跋奢'”是对灵车的敬称。
仪仗出了村儿,灵柩还在街上,忽然前面喧哗起来,人马站住不动了。赛神仙是今天的“丧军司命”,见前军无令而止,不知为何,急忙分开众人,快步赶到前头来看个究竟。刚挤出拦路凉亭,就看见方相面前的路中心停着一具比九寸黄肠还要大许多重几倍的青岗石棺材,二十多个膀大腰圆的精壮男子,一色儿的青裤子白小褂儿,系着扎腰,打着裹腿,手扶着杠棒②正在歇气儿。灵前一张半旧的方桌,放着一只鸡,一刀肉,几叶煮熟了的青莱,一块四方四整的豆腐,一碗饭,一双筷子,一个大酒盅里斟了满满一盅黄酒,一把锡酒壶放在旁边,一个米升里盛着半升米,插着两支白蜡烛和三支清香,一个小伙子正噙着眼泪在灵前一张一张地烧纸,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蓬着头发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有声有泪地哭诉着什么,却叫旁边一面铜锣的“嘡嘡”声淹没了。瞧这架势,倒也像是哪家人家出殡,路过此地,有那平素过得着的穷亲苦友拦灵路祭,表一表心意的意思。再看看送葬的人,倒也不少,男女老幼的,围了一大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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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杠棒──当地习惯,不论是一人挑或是多人抬,除了扁担或杠子之外,每人另有一根高与肩等的杠棒,行进时从另一个肩头插入扁担下面橇,以求两肩同时承担重压,休息时则可把杠棒直立地上支起扁担,不使货物着地,以免起肩时哈腰费力。
赛神仙四面一看,一个认识的也没有,只好向灵柩边一个像是主丧模样的老者问讯:
“借问老哥,这是谁家的灵柩?要抬到哪里去安葬?”
那老者没好气儿地翻了翻白眼,待搭不理儿地回答说:
“这是吴石宕吴家老二的棺材。我们老二凭白无故叫人打死了。你是也想祭他一祭哭他一场还是怎么着?要哭要祭,你紧着点儿,别耽误了今天五合日巳时的好时辰好日子!你要问他葬在哪儿呀?我们穷人头上顶着别人的天,脚下踩的是别人的地,赤身露体来,光着屁股去,又不想子孙后代封侯拜相,埋在哪儿还不都一样?”
几句话,噎得赛神仙直翻白眼儿,听他那话茬儿,倒像是吴石宕人串通好了故意来找碴儿打架似的。灰溜溜地碰了个软钉子,赛神仙感到了对方来势不善,不是自己所能够了事的,只得不尴不尬地搭讪着转身去请本方土地林国梁来解决。
赛神仙返回中军帐,找着了林国梁,把丧军不行的缘故说了一遍。林国梁也万万没有想到绕道出殡途中还会碰到吴石宕人,真叫冤家路窄。不过既然身在帅位,哪有临阵退缩之理?没奈何,只得硬硬头皮往前面挤过来。走出凉亭外面一看:那个老婆子还在那里又哭又诉地没完没了。再一看,见吴立本噘着胡子站在方桌旁边,只得走上前来搭讪着说:
“立本师今天也发送本善小师哥吗?”
立本见赛禅仙化作一阵清风遁去了,却把个本方土地推上阵来当替身,就更没好气地回答他说:
“啊,怎么着,难道这五合日好日子也分贫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