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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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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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本师今天也发送本善小师哥吗?”

立本见赛禅仙化作一阵清风遁去了,却把个本方土地推上阵来当替身,就更没好气地回答他说:

“啊,怎么着,难道这五合日好日子也分贫富,只许你们林家用,不许我们吴家用怎么着?”

林国梁一听立本今天的口气特别硬,心知这是憋着火儿来的,硬碰硬,抓破了脸,就会更其没法儿收拾,只好来一个看风使舵,老着脸皮说:

“立本师真会打哈哈。皇上颁的历法,普天下子民同享共用,哪里有什么贫富之分、许用不许用一说?不过今天赶得巧,林炳他们大人也是今天发引,还挤到一条路上来了。咱们是不是商量商量,让我们的灵柩先过去,怎么样?”

“没有那个道理!”今天立本发送儿子,也在火头上,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就顶了回去。“难道只有我们的棺材里装的是死人,你们的棺材里装的是活人,比我们的高贵些不成?要不是装着活人,这条官路你们走得我们也走得;许可你们路祭也就许可我们路祭!都一样抬的是死人,为什么偏要让你们先过去?你自己瞧瞧,这条路不过三尺多宽,两边儿都是水田,你叫我往哪儿让去?你要是着急,尽管从田埂上绕过去,我们管不着;你要是不着急,等我们祭完了,咱们一起走!”

林国梁抬头看看四周,确实也是退无处退,让无处让。自己绕道而行吧,田埂狭窄,也不像话,真是进退两难,当着众人,又是自己理亏,干噎几口唾沫,苦笑着说:

“我们的路远,灵柩停久了,确实耽误不起。请你给令亲说说,简单点儿吧!”

这边立本也不理他,哭的依然哭,祭的管自祭,又过了约摸有一顿饭的工夫,这才酹酒①撤祭,吹起唢呐,二十四员石匠,抬起那重甸甸的石头棺材来,重新上路。林家的开路神,正好走在吴家送葬行列的后面。

……………………

①  酹(l èi 类)酒──以酒洒地,是祭祀完毕的仪式之一。

一路上,林家的两具九寸黄肠跟在吴家的石头馆材后面,人行亦行,人止亦止,道路狭窄,躲又躲不开,绕又绕不过,只好忍气吞声窝着火儿,在后面给本善送殡。过了南顿村,走上了县城通往壶镇的大路了,吴家的灵柩又停下来歇息,林国梁赶紧挤到前面去找立本,要他往路边靠靠,让林家先过去,立本一听,刷地放下脸来,指着林国梁的鼻子气虎虎地说。

“你这不明明是仗势欺人么?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同走一条路,为什么非得让你们先过去?人活在世上,有贫富贵贱的分别,到了阎罗王殿前,就不论这一套了,任你富有四海,位列三公,只要你在阳间为非作歹,一样地拿去上刀山,下油锅!死都死了,这会儿还装什么阔气,摆什么威风!你要急,不会早点儿抬出来,走在我们前面么?”说到这里,人群中有一个人高喊了一声:“叫他偃旗息鼓,止乐停音,让他过去!”立本也就接口说:“行,要是你能够偃旗息鼓,止乐停音,打我们身边静悄悄儿地过去,算你们知礼,我们也就以礼还礼,让你们先过去!”

林国梁又碰了一个软钉子。看看立本,一脸鄙夷的神气,看看那二十四员抬棺材的汉子,一个个铜筋铁骨,怒目而视;自知不是对手,只好灰溜溜地回去跟吕敬之、吕久湘商量。二位军机也束手无策,拿不出主意,虽是亲家翁,终究不是丧主,无法出面交涉,只好悄悄儿地说与林炳知道。

林孝子手撑破雨伞,提着香碗篮,弯腰低头,涕泪交流,人停亦停,人动亦动,还不知道刚才前面演的是哪出戏呢!一听是本善阻路,丧军不行,不由得火冒三丈,马上就要传那几十名乡勇到前面去把吴石宕人都赶散了。林国梁是亲自到前面去看过阵势的,知道吴石宕人来者不善。瞧那二十四员猛将的架势,都是憋足了劲儿的,几十名乡勇,哪儿是他们的对手?真要是动起手来,人家是轻装简从,除了一具石头棺材之外只有锄头杠棒,不怕厮打损坏,自己这边执事仪仗、香亭供桌、纸人纸马、车子轿子,都是怕磕怕碰一踏就扁一踩就烂的玩艺儿。打伤个把人事儿小,冲撞了仪仗,耽误了吉辰,可是个大事儿。林国梁有鉴于此,就扒在林炳耳朵边,把这番意思给他说了,要他心字上面一把刀──能忍则忍之,过了今天,不怕没有找吴石宕人算账的日子。林炳仔细想想,也有道理,总算没有发作。

林家的灵柩,卯正出的门儿,一路上慢条斯理儿地走,经村过店又有那豪门富户拦灵路祭,更有本善的石头棺材在前面压住阵脚,走不三箭①五箭路,就要停下来歇歇气儿,刚出了壶镇溪沿店,辰时就已经快要过去。要照这样走法,待走到蛤蟆岭,还不得走到午错②去?赛神仙择定的吉辰是巳正,看看只有半个多时辰了,却还有七八里路要赶,偏偏这姓吴的灵柩总是慢吞吞地在前面挡住去路,也不知他们要往哪里去埋,又总不见他们分路而去,直把个赛神仙急得团团转。走到前面催他们快点儿走吧,那几位杠脚瞪起眼睛来嚷着说:“你不看看这棺材是什么做的?几千斤重的份量呢,不压在你肩头上,你哪儿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你急,你来抬呀!”说着,干脆又支起杠棒歇起来了。急得赛神仙打躬作揖,好话说了一车,这才起杠上路。

……………………

①  箭──这里作量词用,指一箭所能及的距离,约百步(每步五尺)左右。

②  午错──午时正略过一些。

林家的灵柩路过雅湖,有本村财主赵老太爷出来路祭,吴家的杠脚却一声唿哨,抬起那千把斤重的石棺来就像抬着个空箩筐,飞一样地一溜烟儿穿村而过,等到林家的灵柩抬出村儿来,吴石宕人早已经一个也看不见,不知道奔哪里去了。

林家的灵柩过上王,已经交了巳时,偏偏村子里的学究王秀才又写了一篇洋洋数千言的祭文拦路捧读,本来就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偏还要摆起屁股摇起头来,一唱而三叹,耽误了不少工夫,又不能催,好不容易等到路祭完毕,赛神仙这才真的急了,拼命地催着快走快走。好在前面没有人压住阵脚,也没有大村落有人拦灵路祭了,一伙儿人赶命似地赶了个气急败坏,汗出流珠,总算在巳正欠一刻光景,赶到了蛤蟆岭头。等到缓过一口气儿来,定睛往坟园那边看时,不禁又都“唉”地一声,发起呆来了。

蛤蟆岭的陵园刚刚竣工,大小石活儿,还都留着錾痕凿迹。路边的白石牌坊上,端端正正“林氏墓园”四个大字,倒是模棱两可,只要是姓林的人全都用得,用不着烦请马翰林去重写了。牌楼后面,甬道两旁,翁仲抱笏相对而立,石马、石狮、石龟、石羊依次伫立偃卧,无不活龙活现,栩栩如生。老学究写的铭文和墓碑,也都另请高手匠人以最快的速度最佳的技艺日夜赶堑成功,只等奠竁以后树立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人们所熟知的,并没有什么特别新奇之处,出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一路上压住林家灵柩的那一伙儿吴石宕人,已经抢先一步,到此多时了。他们正在那块大方石头的东面,松柏围绕菊花遍地的二分坟地里面,就在刘教师的脚下,挖开了一个深坑、二十四个人抬着十二根短杠六根长杠一根大粗圆杠,二十四条嗓子齐声呐喊,把本善的石头棺材一点儿一点儿地放下坑去。等到林国栋两口子的棺材抬上月台来,本善的坟头已经堆起老高,连墓碑都竖起来了。

林炳一见这个场面,差点儿没把肺都气炸了,自己行动不得,急忙叫林国梁去大兴问罪之师。林国梁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本善的坟前一看,只见立本正在坟碑前面烧纸,火光中照着碑上歪歪斜斜一行大字,錾的是:“吴本善碧血丹心之墓”。下款题的是:“吴石宕合族公立”。碑文的背面,还有四行拳头大小的短偈,錾的是:“无罪无辜,死不瞑目,此仇不报,誓不姓吴。”林国梁见到这四句短偈,也不觉气往上冲,仗着自己是兼管吴石宕的保正,不由分说,当胸一把抓住吴立本,气势汹汹地说:

“你,你,你好大胆!怎么把这个死鬼葬到林家的陵园里来了?”

立本倒不发火儿,伸手轻轻一隔,把林国梁的手推向了一旁,依旧低头烧着手里的纸钱,看也不看他,慢条斯理儿地说:

“林保正请把话说明白些:谁敢说这里是林家的坟园?我吴家花了十吊钱买的这二分坟地,有字据,有中人,这是我姓吴的产业,我还没说林家把我的坟地圈进了他的陵园里去呢!哪里来的猪八戒,不问青红皂白就倒打一耙?站远点儿,别叫纸钱烧着了你!”

几句话,不慌不忙,有理有力,把个林国梁问得哑口无言,傻不愣登地站在那里。吴家花钱买这块坟地安葬刘教师这件事情,别说是林村人了,就是邻近的几个村子,谁不知道?人家的坟地,可不是由着人家爱埋谁就埋谁谁也管不着么?林国梁傻了眼,正觉着无言可答下不来台呢,那边赛神仙掏出日晷来定一定时刻,已经将近巳正时分了,急得他双脚乱跳,冲着林国梁又喊又嚷地说:

“吉辰快到了,先别去管别人的闲事,赶紧倒杖放棺,奠竁入圹吧!”

林国梁正在进退两难,无话可说,巴不得有这一声,赶紧扭头回身,狗颠屁股似地跑过去了。

原来林家的墓室,整个儿建在那块大方石头上,外观就跟一所房屋相似,虽然有门有窗,门上有环,窗上有棂,不过那都是在石头上凿出来的浮雕花纹,全是假的,实际上只有正中央的大门儿是唯一的入口。这大门儿,可跟一般房屋的门户大不一样:看起来,好像是能推开的两扇,实际上却是用整块一尺来厚的大青石板雕成的千斤闸,平时闸下有一条石门槛托住闸门,不让闸门落到底,进棺的时候,先用绞车把闸门提上去,撤去石门槛儿,放好棺材,落下闸门,两边就有两块石门闩自动卡住石门,只要石闸一落到底,那就任谁也休想再开开了。

按照赛神仙的布置,方相进入陵园以后,绕坟一周:用戟遍击四周的石壁。尼僧道众,分作两班,八字儿排开,一面口念经文,一面打响诸般法器。仪仗执事,全数摆在甬道两旁。香亭供桌,则抬到月台上来一字儿摆开。两具九寸黄肠在月台上卸去绳杠之后,升起墓门千斤闸,在棺材底下垫进六根同样大小的圆木杠,就从月台到墓门之间的一块斜面盘龙石上由三十六个人一齐用力住上推,推一二尺倒一根杠子,也不过倒上十来次,就把棺材倒进墓室里面去了。等到两具棺木都在墓室里面安放妥贴,材头对正了方位以后,赛神仙又叫人把魂亭连同“金童”、“玉女”一起抬进墓室里去,摆放在灵柩的前面,一面叫他俩继续“嘣嘣,噹!嘣嘣,噹!”地敲着,一面悄悄儿地告诉他俩说:“不要害怕,等上过三遍香之后,就叫你们出来了。”

抬进魂亭去之后,又抬进去一张供桌,桌上正中是一个敞口的盘龙花瓷大缸,盛着满满一缸香油,中间浸着一个用棉花棍儿做成的大灯捻儿,点着长明灯,四周摆满了各种干鲜果点,前方两支二十四斤的大镴台,点着两支胳膊粗细的大红蜡烛,中间的宣德炉里横七竖八地插满了香,熏得墓室里面烟雾腾腾的,叫人喘不过气儿来。最后,赛神仙又叫人搭进一箩筐烧饼和一大缸酱油去,放在供桌前面。看的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花坟里要这一筐烧饼和一缸酱油到底有何妙用。

一切布置妥当以后,除去“金童”、“玉女”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击鼓敲磬之外,一切杠脚打杂人等全都退出了墓室,月台上铺上了拜垫,送葬的亲友们分左右排班站定,准备行礼跪拜。赛神仙站在墓门旁边,支起日晷来看了看时刻,已经是巳正了,赶紧冲乐工扬一扬手,高唱:“起乐!”唢呐吹起了庄严肃穆的《上天堂》,大家随着礼生“跪!拜!兴!一上香!跪!拜!兴!二上香!……”的赞礼声跪下去又爬起来,忙了个不亦乐乎。

这时候,吴石宕人早已经把本善的坟墓埋好拍实,烧过了香纸,几十口人都在一旁站着看林家怎样倒仗入圹。上香的时候,鼓磬之声从墓室内传出,不绝于耳。有那给马翰林家营建过花坟的石匠,已经看出了这里面的文章。十几年前马家的那一对儿童男童女,也就是这样装扮成金童玉女站在魂亭两旁叫人给封进坟墓里面去的。今天赛神仙照抄老谱儿,又叫来喜儿和小红两个在花坟里面击鼓敲磬,那意思还不明白吗?来喜儿是本忠的生死朋友,今天虽然从头到脚打扮得衣冠楚楚,焕然一新,却骗不过早晚见面的吴石宕人的眼睛去。赛神仙正在那里尖着嗓子唱:“一上香!二上香!”这边早已经有人憋不住了,一个炸雷也似的粗嗓子大喊一声:“来喜儿,他们要把你埋在坟里呐!”接着十几条嗓子一齐喊:“未喜儿!快出来!快!”

说时迟,那时快,赛神仙见自己的底儿叫人道破了,没等来喜儿和小红醒过茬儿来,一个箭步蹿到墓门旁边,伸手把绞车的销钉一拔,只听得“咕噜咕噜──嘣”,千斤闸掉了下来,连绳头儿也带了进去,把墓门封得严严实实的,想开都开不开了。

这一来,坟园里面登时乱成了一锅粥:有惊呼的,有怒吼的,有大声呼叫“不要乱”的,夹杂着从门缝儿里传出来两个孩子狂叫“开门”的怒喊声,嚷成了一片。真空长老见此情景,急忙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口称:“善哉!善哉!”念佛不迭。

林国梁出来安定秩序,无非说明这一对儿孩子本在殉葬数中,并非变故,不必惊恐之类。赛神仙不愧是久操此业者,胸有成竹,只见他不慌不忙,指挥若定:一伸手,把绞车连轴拆了下来;一努嘴,上来两个人,手里提着两罐白乎乎腻子一样的东西,把墓门连同门上面通绞车绳索的小洞全堵了个严严实实,简直是闭丝断缝儿,密不通风。原来断断续续听得清清楚楚的两个孩子的呼号之声,这时候也就一点儿都听不见了。

林家送殡的人群中,逐渐地安静了下来。惊呼狂叫,换成了窃窃私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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