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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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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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的吹打侵蚀,当然是不在话下的了。不过,月娥到底是石匠的女儿,她不相信这座人工砌出来的坟墓会比一座天生的石山还要结实:不是么,北山的石宕,经过吴家祖孙三四代人一锤一凿经年累月地不断敲打开采,如今不也已经把小半个山头削平,还一直往地底下钻下去了么?要说别人害怕石头硬,倒还情有可原;要说几十个石匠师傅愣叫这尺把厚的一块石头给吓回来了,说到死月娥也不会相信。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望着她大哥说,

“咱们那么多石匠,难道就都没有办法了吗?就都‘知难而退’了吗?”

自从二虎和月娥定亲以后,两人偶然相遇,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更不敢搭话。这几天,二虎住在吴家养伤,月娥给他端茶递水送饭换药的,厮混久了,渐渐地把那未婚夫妻的拘谨和忸怩忘掉了许多。一向好开玩笑的二虎,见月娥如此心重,非要刨根问底儿不可,情不自禁,欠起身来,比划着说:

“怎么没办法?刚才你叔还来跟良子商量,说是打算带上两个人,拿上钢钎火药去打眼儿放炮,把他狗爹狗妈的什么花坟草坟当花炮放上天去呢!”

月娥回过头去白了他一眼,半嗔着说:

“人家为这事儿急得饭都没心思吃,偏你还有那份儿闲心打哈哈,也是个不长人心的!”

二虎吐了吐舌头,说:

“好厉害!人家自己的亲哥哥还不着急呢,你倒比人家还急!”

本良听二虎提起了来旺儿,就把话接了过去问月娥说:

“真格儿的,来旺儿知道这事儿没有?”

月娥摇摇头,难受地说:

“刚才我听人说,都是林炳事先安排好了的,今天一早就打发他进城去了,说是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回来呢。他们哥儿俩,从小儿就没爹没妈,跟着爷爷在林家放牛打草混一碗饭吃,也是一根藤上长的俩苦瓜!明天来旺儿回来,知道了这个凶信儿,还不急疯了?”说着,恨得直咬牙。

本良见月娥心里难受,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

“咱本忠跟来喜儿这么好,只听说他是林家的放牛娃,明年就该起工钱算个半拉子小扛活儿的了,怎么又说是从小他爷爷卖给了林家,写的有卖身文契呢?”

二虎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来喜儿还穿着开裆裤那会儿,就跟他爷爷到林家来了,当时的事情,他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由着林家随便说了的就算数?什么亲笔画押的卖身文契!他爷爷死了都七年了,死无对证的事情,你找淮去,随便找张旧纸写上几个字,画个押,他说是亲笔就是亲笔,连青天大老爷也没法儿替你把死鬼传来当面对证。这种挖绝户坟、踹寡妇门、打月子里的孩子、弄虚作假蒙骗老实人的高招儿,都是那些发黑心财的传家本事。俗话说:‘整不了穷人,成不了富人。’难道你就真不明白?”

一番话,说得本良连连点头。二虎是个庄户人,对乡间这些财主们压榨穷人的绝招儿,他比本良经得多也听得多。山上的树刺儿都扎人,山上的老虎都吃人,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下的财主一样狠!像林炳这样一口把来喜儿吞下肚去连骨头都不吐一根的事儿,见得还少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江南的十月小阳春,白天大都没有什么风,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暖洋洋的。等到太阳一掉下山去,夜幕笼罩着大地的时候,一阵阵料峭的山风吹来,也能够令人瑟缩发抖。月娥等本良和二虎都躺下去了,关上窗户,正要吹灯回房去安歇,只见立本穿着一身进宕打石头的黑色短衣,腰里系一根腰带,一脚迈进门来,对月娥说:

“回房去添两件衣裳,穿暖和点儿,跟我出去一趟!”

月娥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要出去,眨巴眨巴眼睛,扬着脸儿轻声地问:

“上哪儿去呀?”

没等立本回答,二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说: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跟你叔打眼儿放炮去嘛!”

立本没有理他,只是淡淡地说:

“不用问,到了就知道了。还有,把你的家伙也带上。”

月娥只得回房去,披上一件夹袄,带上双股剑,提了一盏灯笼出来,正想去给娘说上一声,抬头看见立本就站在她房门口的走廊上,见她出来了,小声地说:

“不用给你娘说了,她知道了。”看见她手里提着灯笼,又叹了一口气说:“傻孩子,要是能点灯笼,还用得着这早晚出去么?”说着,从小娥手中把灯笼接了过来,顺手挂在廊柱的钉子上,就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月娥紧走几步,跟在立本身后,刚走出大门儿,就见一条人影儿迎上前来,黑夜里认不真切,等到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本厚。只见他也是一身黑衫裤,扎腰里好像还掖着好几件家伙似的。见他们出来了,低低地问了一声:“来了,走吧?”立本也低低地回答他一声:“走吧!”说着,就朝蛤蟆岭方向走去,月娥赶紧跟上,本厚断后。

正是月初时候,一弯眉毛月才露了一露脸,就又躲到山后去了。路上漆黑漆黑的,在点点星光下面,只能看清几步路之内的幢幢人影儿。抬头看看天边,三星还在东山上空斜挂着。刚刚进入初冬时令,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吃晚饭的时候,就已经点上了灯。吃过了晚饭,月娥把锅碗瓢盆全洗干净了,又在本良他们房里坐了半天儿,说了一会子话,觉得天色不早了似的,其实也不过才戌正刚过的样子,离夜半子正还有将近两个时辰。夜风虽然并不太大,猛然从屋里出来,却也一阵阵地直起鸡皮疙瘩。今天是林家头一场佛事的正日子,尼僧道众们正在开金桥,破地狱,延请普渡众生的地藏王菩萨来超度亡灵,那呜呜的法螺,嘟嘟的号角,在这夜深入静的旷野荒郊,随风飘来,有如鬼哭狼嚎一般,令人头发倒竖,毛骨悚然。月娥生平第一次在这样漆黑的深夜里跑到野外来,又不知要往何处去,虽然前有立本,后有本厚,也不免有些胆怯,心里怦怦地跳个不住。

走了约有二里多路,已经到了蛤蟆岭脚的岔路口儿上了。立本停步四面察看了一番,就抬脚往岭上走去。月娥心里想:“难道真的要去打眼儿放炮不成?”立本更不打话,甩开大步,直奔岭上走去。到了岭上,立本站住了脚,叫月娥和本厚都隐身在牌坊下面,自己弯腰捡起两块石头子儿来,一扬手,“嘟”地飞了出去,“啪啦啦”一声,掉在坟前月台上,不见有动静;再扔出一块去,也不见有回音。──这叫“问路石”,为的是探问一下,林炳有没有留下人来守着坟墓。虽然黄昏之前立本已经打发本厚来看过了,知道林炳并没有留下人来,但是对付像林炳这样诡计多端的对手,还是以小心为上,不可不防他一手。在这件事情上,林炳这次的确是大意了。他一者相信这座用大青石板砌成的阴宅坚固无比,不论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根本无法撬开;二者绝不会想到吴石宕人会为了来喜儿来冒这样大的险;三者法事开场,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到了道场上,顾不了那么多了。

探明了动静,三个人一个挨着一个悄悄儿地从甬道走上了月台。星光下,这座高踞山巅的石屋显得格外阴森可怕。一阵微风吹来,脚下的纸灰盘旋而起,迎风飞舞。甬道两旁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黑魆魆地好像都在一步步逼近身来。错眼看去,就好像到了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似的。月娥正觉着有点儿阴风惨惨寒气逼人,忽然听见花坟里面“啪啪”两声,接着又是“啪啪”两声,月娥吓得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立本听见,猛地站住了脚,回头轻轻地说:

“你听,有响动,还活着。”声音虽小,却明显地听得出说话中的高兴来。响声继续着,像是里面有人用什么东西在敲打着石壁。月娥也明白过来了,来喜儿他们,也正在里面想办法往外打洞呢。一颗提到嗓子眼儿下面突突跳着的心,这才放回到腔子里面去。

立本带着他们两个顺着那块大方石头摸了一圈儿,见没有别的动静,这才走到大方石头的后面,捡起一块石块儿来,也在石墙上“啪啪”地拍了两下。

墙里面的声音立即停止了。立本又举起手来“啪啪”地拍了两下,没有回答;又拍了两下,还是没有回答。立本迟疑了一下,凝神站着一动也不动。大家都屏息着呼吸,侧耳倾听,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多么焦心的时间啊!这一会儿工夫,竟好像比一年的时间还要长似的。又等了许久许久,忽然,花坟里面也“啪啪”地敲了两下石壁,声音虽然是那么轻,但每一个留心着坟里面动静的人都能够清楚地听到。月娥一下子跳了起来:“回答了,回答了!来喜儿准是知道有人救他们来了。”

立本又举起他那苍劲有力的大手来,在石壁上一连拍了三下。立刻,里面也一连回答了三声。立本点了点头,轻轻地“唔”了一声,随手扔下了拍墙的石块儿,就哈着腰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在石墙上来回来去地摸索起来。

小娥不禁又担心起来了:这么厚的条石,每块条石都有榫头,再加上这种挖空心思的砌法,建成了这座铜墙铁壁一般的坟墓,除去用錾子一锤一锤地凿出一个窟窿来,或是想办法把千斤闸抬上去绞上去之外,又怎么能叫里面的人出来呢?看起来,本厚倒是带了好几样家伙来着,可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打一锤,声音都能传出三五里地去,又赶上今天刮的是西北风,这不等于告诉林炳:这里有人在挖墓吗?

“偷坟掘墓,立斩之罪”这一条“大清律”,几乎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的。别弄得人没救出来,再搭进几个去。那可就赔到了家啦!再说,就算把坟打开来了,人也救出来了,明天林家来人,看见一个大窟窿,又怎么交代呢?追究起来,吴石宕人首先脱不了干系。再要是把来喜儿他们给搜了出来,事情可就全现了。这一招儿,好像不是什么好办法。

那么,又有什么好办法能把千斤闸顶上去呢?听说这种闸门只要一落到底,就再也提不上去了,哪怕就是营造它的石匠师傅,完全懂得它的结构原理,也无可奈何的。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办才好呢?

就在小娥左思右想都觉着无计可施的当口,立本摸呀摸的,忽然在一块条石前站住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句:“对,就是这里。”回头又对身后的本厚说:“把醋筒递给我。”本厚忙从腰间把一个一尺多长的去皮毛竹筒──当时当地还没有玻璃瓶,农村人打酱油打醋,下地带茶水,用的都是这种消去了外皮的毛竹筒──解了下来,双手捧给了立本。立本接了过来,拔去了木塞,小心地把筒里的酸醋倒一点儿在一团破布上,再把破布拿到墙缝儿上去拧干,让酸醋流满了整条墙缝儿。小娥心里又纳闷儿了:“怎么着?难道酸醋能把赛神仙发明的这种特制的腻子化掉不成?”立本不慌不忙地把这块条石四周的灰缝儿全用酸醋湿了一遍,把醋筒递还给本厚,又问本厚要过七寸钢刀来,伸进墙缝儿里面去剔。说也奇怪,那刀子伸进去,就像插进泥土地里去似的,刀子顺着墙缝儿来回地划,来回地剔,只听见碎土面儿“刷刷”地往下掉,黑夜里看不见,想必是那特制的腻子给剔下来了。

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再剔一会儿,又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七寸钢刀伸进去已经没了脖儿了。小娥却还是想不通:就算把这块条石的四周全剔通了,上下左右都有榫头挡着,不也是白费力气么?可也真奇怪,看立本的那把刀插进缝儿里去来回地划,好像只有门面儿上有不多点儿腻子似的;又好像只有两条横缝儿中间上下各碰到一个榫头,咯咯有声,左右两条直缝儿,却什么也没有碰到,竟是连一个榫头也没有呢!

立木把刀还给了本厚,回过头来对月娥说:

“用着你的家伙了,把你的剑给我。”

月娥忙把双股剑摘下来,连剑匣一起捧了过去。立本只把剑抽出一把来,塞进墙缝儿里去撬里面的那层腻子。

小娥平时最爱惜她的这两把剑了。倒不是因为这是什么名贵的宝剑,也不是用什么特别好的钢打造,剑匣也是很普通的红梨木做成,镶的都是些生铸的黄铜活儿。可是这两把剑,还是刘教师初到吴石宕那年支起红炉来专为小娥打造的。多少个月明之夜,刘教师在场坝上手把着手教给她劈砍搠刺和三十六路独创的攻守剑法。刘教师故去以后,她更加爱惜这两把剑了。在这两把剑上,凝结着刘教师多少心血多少汗水呀!看见这两把剑,就好像刘教师正站在自己身边,就好像看到了刘教师那张瘦削微黄但是十分慈祥正直的笑脸,正用他那双眼窝深陷但却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逼视着她,问她学不学周秀英姑姑,问她还哭鼻子不哭。是这两把剑在鞭策着她坚持不懈地学武练功。她也想过:有朝一日要是她也能像周秀英姑姑那样去为普天下的穷人扬眉吐气去冲锋杀敌,她发誓要用这两把剑去砍下像林炳那样丧尽天良的贪官豪绅们的脑袋。她爱这两把剑,天天磨之拭之,练完剑法就挂在自己的床头上,轻易不肯叫别人碰一碰。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七寸钢刀伸进去已经没了脖儿了。

在平常的时候,要是有人拿她的剑去撬石头、剔墙缝儿,用不着说,她准会鼓起腮帮子睁圆了眼睛去跟人家争短论长,不依不饶的。可是今天立本拿她的剑去捅石头缝儿,她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真的,一尺来厚的石头墙,不用长剑去捅,用什么去捅呢?再说,这是去救自己兄弟的兄弟,也就是自己的兄弟呀,何况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妹妹。这不等于是用剑在捅林炳的心窝儿一样吗?……

小娥正在神思恍惚地浮想联翩,冷不防立本那里猛地向前一捅,把剑捅进去了大半截儿,又使劲儿地往回一抽:哈!透了,透了!从花坟里面透出一丝儿灯光来了!本厚几乎是忘其所以地冲墙缝儿叫了一声:“来喜儿!快从里面凿!”立本扬手赏了他一个栗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迸,这才醒过茬儿来,赶紧捂着嘴躲到一边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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