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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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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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读。这一来,可真轰动了左近这些穷人家的子弟啦!凡是那读书不为进学中举只为认几个字好写信记账的人家,有把孩子送到他家去求教的,有求那已经学会了的孩子辗转相教的。这一来,老头子是乐坏了,也忙坏了;学宫里的教授们呢,急坏了也气坏了。商量商量,联名在学台那里告了他一状:说他私立文字,不依循圣教。学台大人一看告的是这位疯魔,为的是名声太大,不敢造次,巴巴儿地便衣小帽一乘肩舆不远数百余里来到雪洞前递了手本②登门拜谒,亲自下来探听虚实。老头子宦海浮沉二十多年,这点儿障眼法鬼把戏,哪儿骗得过他?不用学政大人开口,他自己就把创制这种切音土字的宗旨剖析明白了。他打一个比方说:圣人造的方块儿字,好比是燕窝鱼翅,他造的这种乡音土字,不过是白薯面儿窝头。他拿这些白薯面儿窝头去给穷人吃,为的是疗饥救急,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这跟富贵人家吃燕窝鱼翅是两回事儿。穷人吃饱了窝窝头,只为有力气好干活儿,并不会要求富人也来吃窝窝头,更不会不许富人吃燕窝鱼翅的。学台大人见他说得明白,不便于再说什么。告辞出来,买通了一个学过土字的人,把他编的几本书读出来,由别人写成国字,学台再详详细细写了一个帖子,往抚院一送,自己落一个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事情也就算了。”

……………………

②  军机大臣──在军机处任职大臣的通称。

①  这是“守温三十六字母”中的头两组字母。“三十六字母”是唐末守温和尚根据梵文拼音的原理为中古汉语制定的一张声母表。

②  手本──也叫“手版”,是下属谒见上官的时候用的名帖,上写姓名、籍贯、官阶、履历等。

老讼师说到这里,咳嗽几声,顿了一顿。小讼师抬头看了看窗外,见没有闲人,这才透着十分秘密似地压低了嗓音把话接下去说:

“实际上,事情哪儿能这样简单?金太太给我女人透过话音儿:金大人这次出京,被贬是假,到这里来暗中监视这个老头子是真。只为戊午、辛酉中粤匪两次入境,城里上自太爷、典史、训导、教谕,下至殷实富户、买卖人家,全都逃的逃,跑的跑,藏匿一空,独有这位疯魔,不单不走避一下,反倒找上门去,痛骂他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赶上那个长毛头子也有几分呆气,挨了骂,不单不生气发火儿,反说他是妖书读得大多,中毒太深,是个既迂腐又梗直的好人,客客气气地把他送了出来,还传话下去不许伤害他惊动他,倒叫他白拣了一条性命。事后有人密奏朝廷,说他使的是障眼法,骨子里多半儿跟粤匪早有勾结。朝廷里也知道他交游广阔,专门跟一些不清不白稀奇古怪的人来往,对他本来就不放心,为此才传老佛爷①的密旨,着金太爷来此密访他的动静,一切过场,都是军机处事先安排好了的,为的是遮人耳目。要不然的话,哪有带着五品顶戴下来当通判又接署知县这样的过班法儿呢?听说自从金太爷接任以后,雪洞前接二连三地搬去了好几家人家,不论男女,有事儿没事儿地常到老头儿家里去串门,暗中观察动静,看看都有什么人常跟老头儿来往。说起来,又是一件蹊跷事儿:这个老头儿脾气古怪,官商学界中人,他全不看在眼里,见了面也无话可说,却跟左近几家庄户人家混得很熟,走动也勤,所以他家里的客人,倒是泥腿子的居多。这两年来,又跟黄龙寺的一个老和尚叫做‘正觉’的交上了朋友。那个老和尚隔长不短儿地上他家来串门儿,一住就是四五天,两个老头儿整天在屋子里喝酒做诗,纵谈天下大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是一对儿疯子!为这件事情,金太爷也很留心,正安排得力的耳目去探听他们平时都谈论些什么事情,连仙都山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暗地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走访过了。太爷说:光是喝酒做诗,倒是不打什么大紧的;怕只怕里面隐藏着勾结匪类谋图反叛这一类重大私情。一旦不察,闹出事儿来,就会连太爷的前程都断送掉!──这可是朝廷的机密大事,除了今天在座的三个人之外,千万千万可别让第四个人知道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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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老佛爷──指慈禧太后那拉氏。

林炳听到这里,方才约略明白了一些这个吏隐山隐吏是个什么人物,也多少知道了一些仕宦途中这些明争暗斗和皇家对待臣下的疑惧。想到老讼师刚才说的禁烟一节,稀里糊涂地一笔带过,还有点儿不大明白,就又问:

“刚才老世伯说起这个老头儿是为禁烟的事儿罢了官的,这件事儿,我只听说有个叫林则徐的钦差大臣开罪了洋人,打起仗来,吃了大亏,不知道这里面也有咱们缙云人在出头露面,敢请世伯,能不能把这个老头儿罢官的详情细节给小侄说说,叫小侄也长点儿见识呢?”

老讼师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这才慢吞吞地说:

“要说这个老头儿罢官的细节,我也不十分清楚。当时我还在令祖的任上,倒是听令祖零零星星他说起过一个大概。这个老头儿,当年是两榜出身,殿试第三名的探花。中了进士以后,钦点礼部主事。礼部是个清水衙门,本来就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小小一个六品部曹①,攒不下什么钱,倒也不算他没能耐。后来,迁任澳门同知,又跟洋人学会了说洋话,算得上是个学贯中西精通洋务的人了。不久又跟哪位办理外务的钦差大臣出使过外国,飘洋过海,走过不少地方。回国以后,就升了吏部侍郎。吏部可是个热火衙门,专管各省各府州县的官员升迁引见,就是把大门儿关得紧紧的,一年中单是从后门里塞进来的银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得了这样的肥缺,不趁机抓上一把,还等什么时候?我在衙门内外混了一生,悟出天下之大,只有‘财色’两个字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宝贝。一个男人,手里得有钱;一个女人,脸蛋儿得好看。男人手里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女人模样儿好看,也就什么都齐了。说一千道一万,别的都是假的,只有财色这两宗,才是货真价实半点儿也虚假不得。这两宗宝贝,还是一对儿分不开拆不散的孪生兄妹:男人有了钱,花朵儿似的的女人有的是,随你抓一把过来挑挑选选;女人有了模样儿,有钱的男人也就求上门来了。有一分儿模样儿,嫁有一分儿家当的男人,模样儿越好,男人的家当也就越富。这就叫一分钱买一份货,门当户对嘛!反过来说,娘们长得像个夜叉,却真趁银子;或者爷们穷得穿不起裤子,却有一张潘安似的小白脸儿,也都还能凑合。独怕又穷又丑,这事儿就叫和尚没媳妇儿──难说啦!我的话也许说得过于露骨了些,却句句都是大实话。其实,银钱的妙用,古人早就已经深研细究过了,不过得之于心者存之与心,彼此心领神会,心照不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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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部曹──六部各司属官如郎中、主事、员外郎等的通称。

小讼师听老讼师说了许多,插进话来,更加明白地说:

“当然啰,像你我两家,是三代通家的情谊,应该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要知道至圣如孔老夫子者,也洞察钱能通神的魔力,说过‘富贵,人之所欲也’这样的话。西晋有个叫鲁褒的,则更引而伸之,看出‘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解,令闻笑谈非钱不发,……’①把银钱的神通说得十分透辟,简直是入木三分。可是偏偏咱们这位新任的吏部侍郎大人读书读多了,痰迷心窍,越读书越糊涂,不知道朝廷也是见他办事巴结,宦囊空虚,才给他补了这个肥缺,借此让他充实充实的意思。谁知道这个书呆子连报效浩荡的皇恩都不会,不趁此时机多捞它一票,倒去管起那管不着的事情来。你说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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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一段话,见鲁褒的《钱神论》。这本来是一篇讽刺文章。

老讼师接着话茬儿往下说:

“大烟这玩艺儿,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有离开一天就活不了的,也有闻一闻就头疼的。谁不喜欢,谁别吃不就完了吗?干吗非得愣叫别人也不吃?我吃我的鸦片,卖田卖地我自己乐意,倾家荡产我自己盯着,关你吏部侍郎的鸟(diǎo )事儿?满朝文武,连皇上都算上,谁不惦着从运鸦片的洋船上得点儿好处?偏他的眼晴亮,看出那么多的破绽来,什么白银外流啦,兵无斗志啦,数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啦!危言耸听地今天一道奏折,明天一份儿说帖,闹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有人点首,有人摇头。这位书呆子跟湖广总督林则徐本来就是宣南诗社②里的诗友,这一次发起禁烟,两人又挂上了钩儿,搭上了档,从此一个在朝里,一个在朝外,一呼一应,一唱一和。老头子在朝里接二连三地上奏折,林则徐就在任上雷厉风行地大弄起来,派人四处收缴烟膏烟枪,还自己拿出钱来配置戒烟散断瘾丸。戏唱得越来越热闹,拥护他们这一派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就这样上下配合,内外夹攻,你上一本,我上一本,终于把个道光皇帝的心眼儿也说活动了。道光十八年戊戌,圣上恩旨特诏林则徐晋京陛见。八天之内,一连见了八次圣驾,最终连皇上也下了决心了,放了林则徐的钦差大臣。那时候,这李老儿才五十多岁,见他们这一派说动了皇上,占了上风,真是扬眉吐气,趾高气扬,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啦!他也不想想举国上下有多少吃鸦片的官绅和多少靠贩卖鸦片发了财的商贾在背后骂他们哪!他们得势的时候,大家都窝着这口气儿,碍着圣意,敢怒而不敢言;一旦禁烟禁出漏子来了,洋兵洋将手使洋枪抬着洋炮坐着洋船攻下定海,兵犯天津,这一来,原先反对禁烟的那一派人还能饶了他们吗?这一派人,谁也不是八品九品的末流佐杂,这里面有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直隶总督耆英、两江总督伊里布这些人。哪位不是一跺脚四壁乱颤的爵位儿?这几位大臣出马来弹劾林则徐他们‘措置不当,贪功启衅’,还不是一参一个准儿?劾章一上,果然是龙颜大怒,下旨把林则徐革职查办,另派琦善去广州议抚。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这位侍郎大人尚且神志不清,还连连上本为林钦差辩解,力主抗战到底,决一死战哪!当然,我主圣明,不会再去听他的一派妖言蛊惑人心了。林则徐是昔日座上客,今日阶下囚,终于罪衣罪裙,发配新疆;这位侍郎呢,还算是有点儿眼力劲儿,不等皇上怪罪下来,自己就上了一本儿,托病乞骸骨退归林下,未老先告老了。有人说:他要是不还乡,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呢!只是回得家来,两手空空,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带着老婆孩子和一个老苍头,一家四口人住在亲戚家里过日子。后来看见这个雪洞,土山半坡儿上奇岩突起,天然生成石室一间,也算得是山川秀气所钟,正是他这样的人所欣赏的地方,这才靠亲友们凑了百十两银子,就在这洞前买了几亩地,盖了几间房,在这里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做起田舍翁来。说来说去,无非是不识事务,才落得今天这样凄惨的下场,除了说他是自作自受之外,又能说他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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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宣南诗社──清嘉年间成立的一个诗社,是清代维新运动先驱者的组织。林则徐曾短期参加过该社的活动。

林炳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十分佩服老讼师的这一番见解。可不是么,现放着大红顶子不要,现搁着大把银子不捞,却偏偏爱管那些八竿子扎不着的闲事儿,这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又是什么呢?自己刚中举人,还没有出仕,在这个财字上,还沾不上边儿;就是有朝一日当上了官儿了,这个官儿怎么个当法,也还大有讲究大有学问。自己学武以来,严守师训,在色字上头,视为畏途,绝不涉猎,那是假话;偶尔高兴,逢场作戏,间或有之。为的是怕掏空了身子,废了武业,所以倒还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百事之首。成亲几个月来,对瑞春的人品相貌,也还满意,更不曾在家室之外有过非份之想。只是今天看了那宗宝货,开了眼界,才知道男女之间,闺房之中,竟然还有那么多的乐趣。可见自己活了二十四岁,也算有了妻小,却依旧不解那罗那里,连夫妇一章都还没有深知个中三昧,岂不是也跟这位吏隐山隐吏一样的食古不化,不通人事?

看起来,这位衙门里出身的老讼师,在大地方走动过的,见多识广,毕竟比在林村小地方教两句诗云子曰就消磨了一生光阴的老学究要高明干练得多。别的先甭说,头一样人家就不像老塾师那样假道学,动不动就把孔圣人请出来教训人。这几年来,自己也跟村子里那些胸无点墨的乡巴佬一样,总拿老学究当作是跟圣人一样圣明的圣人,什么事情都去请教他。如今回想起来,岂不是问道于盲吗?打今天起始,有什么大小事情,宁可多跑几十里路也要到县里来找老讼师请教,却再也不去找那个满身酸气的穷塾师了。想到这里,再一次离座向老讼师连连作揖称谢说:

“听世伯适才一番高论,真比读十年书还要收益多多。看起来,这个吏隐山的什么隐吏,竟是个上不应天时,中不得人和,下不合地利的那么一个倔老头子。这种人生在天地之间,不单上抗朝廷,下害生民,还害了自己,害了子孙。像他这样的人,书读得不少了,官运也还算亨通,如能多少随和一些,进则博一个步步高升,有当朝一品之望;退则落一个家财万贯,为子孙后代挣一份儿万世不败的基业,比什么不好,何至于弄到回家来靠亲友接济靠自己种田才能吃上饭?这样的人,也确实值得我们后生小辈们作为前车之鉴引以为警惕的了。只是这样的怪人,应当嗤之以鼻,不去理睬他才是,老世伯却怎么还这样敬重他,把他写的字挂在厅堂正中央呢?”

老讼师听林炳问到这个问题上来了,芜尔一笑,手捻着下巴底下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拖长了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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