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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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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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作主,就要告辞回来先给你回个话,听你自己的意思怎么说。太太见我要走,又叫我等一等,说是让她去探探她哥哥的口气看,要是能讨个实信儿回来呢,两头也好说话。我在她房内坐着,她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才回来,说是跟她哥哥再三讨价还价,她哥哥咬定了非要两个撇①不可。还说这是吃的子孙饭,损的阴骘要从子孙身上折除的,两千两银子绝不算多。又报了一篇账:谁那里三百,谁名下五百,上下内外的二爷们一共是几百,落在他手上的,顶多也不过五百两的数儿。多亏太太善心,说是已经收下你一份儿礼了,不能再收你的钱,把她名下的那三百两全数免了。就这样做好做歹,添多减少,说成了一千六百两的数儿,要我回来讨你的示下。要是成呢?就这样办:你这边兑过一千六百两银子去,他那边包你打一场光彩体面的上风官司,管保把姓吴的那小子送到阎罗王那里去投案;要是不成呢,就当是谁也不知道谁,欠下你的这一份儿人情,太太说日后再补你。事情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看也就差不离儿了。刚想告辞回来,正好金太爷退堂回内衙用饭,一定要我吃过饭再走。我瞧着辞是辞不掉的啦,只好坐下来胡乱吃点儿。吃过饭了,又不能提起腿儿来就告退,只好再坐会儿,闲聊几句,不觉得就是这早晚了。临走的时候,金太爷特意打发他的两个内衙小听差的送我们回来。金太太瞧着天气冷下来了,死活非叫我把她自己的一件毛毡斗篷披了来不可,又给包了一盒儿北京东大兴精制的八大件,说是给林团总的回礼,还叫我多多拜上林团总,老爷家乡带来的一点儿土点心,不成敬意,也是他家里好几千里路送来的,请林团总多多包涵,不要见笑。”说着,把一个锦纸镶边的彩色点心盒子双手捧了过来,放在林炳身旁的茶几上。

……………………

①  撇──“千”的商界隐语。因为“千”字以撇起笔。叔叔叫我送去的两样东西,金太太打开来看了以后,爱得了不得。

林炳随便睃了一眼那盒子北京特产,纵然有名,左不过是一盒子点心,倒也不怎么介意。听说想了结这场官司得拿出一千六百两银子来,实在有点儿善财难舍。虽说眼下已经是自己当家了,可也还没有一次就付出去这么大的一注银子过。算起来,这一年间田地山塘的全部出息,刨去一家人全年的吃穿度用,怕还攒不下这一千多两银子呢。为了一头牛,惹出几条人命来,见了官打了官司,如今头一堂还没过,连送礼带打点的,一千七百两银子就出去了。往后谁又保得齐就此不花钱了呢?这样算起来,这官司就是打赢了,在财字上不也是打输了的吗?

小讼师见林炳沉思不语,知道他心疼钱,就站起身来,踱到林炳身边,装出一副十分关切十分贴心的样子,躬身在林炳耳边低声地说:

“一千六这个数目,的确不少。就是像府上这样的富户,恐怕也得年把工夫才攒得起来。不过呢,凡是自己没有十分把握的官司,要是事先不打点,太爷一翻脸认起真来,黄瓜茄子一起数,吃不了的兜着走,再想去求人情,恐怕就是抬一座金山去也不管事儿了。你没听说过吗?‘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嘛,案子一判下来,往知府衙门详了上去,就是铁打铜铸的一般,谁有通天的本事,想改一字都是难上加难。俗话说:打铁要趁热,治病要趁早;打官司呢,第一要脑袋尖,才好到处钻营,实在没有路子,门缝儿里也要钻得进去;第二还得眼睛尖,才好知道往哪里花钱,怎么个花法。凡是明眼人办事,都不能只看一面,既要看到好的,也要想到坏的。你的官司,要是不打点,不走走门路,你自问有把握不输吗?真要是铁证如山,咱们当然不会去花那份儿冤枉钱。可你刚才也听见的,太爷说,你的官司,证据都落在别人手里了,口供还对你不利呢!官司要是打赢了,固然是最好也没有;万一要是输了呢,你想到过利害关系没有?这种人命官司,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输一赢之间,往往就有谁掉脑袋的出入。所以嚜,像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可得自己多琢磨琢磨,看看有几分把握。要是把握不大,倒不是你花钱我不心疼,也不是林家花了钱李家能得到什么好处,要照我们父子二人在衙门内外混的这几十年经验来看,劝你还是不要心疼这年把收成为上。退一步想,比如发一场大水,颗粒无收,不也饿不着你们林府里一个人么?扔出这一笔钱去,刚才翠花儿的话你也是听见的:你这边兑过一千六百两银子去,他那边包你打一场体体面面的官司,还一准儿把姓吴的那小子的脑袋瓜儿给砍下来。这样一算,一千六的价码儿其实也不算太高。别的先不说,单就这几个月晚上睡的觉,不也睡得安生踏实多吗?你想想,我的这一番话,是冤你呢,还是处处为你师兄一家着想?”

林炳经小讼师这一番开导,豁然贯通。一跺脚,霍地站起身来,大有破釜沉舟,决一死战的神气高声说:

“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今天我就舍出这一千六百两银子去,为的是好让父母亡灵有所慰藉于地下,就譬如是替爹娘多做两场水陆道场吧!有劳嫂子明天再辛苦一趟,帮我向金太太回一声话,就说一切全仰仗金太太鼎力做劲儿,一切全听金太太的安排就是了。明天我就回家去,把银子打点出米。后天,最晚大后天我打发来旺儿送一张一千六百两的即期庄票来,还得麻烦嫂子送进去面交金太太。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省得抬着现银子进去,招人耳目。我呢,也就在家里等传票,不接到牌票不进城来了。另外,还叫来旺儿带一张一百五十两的即期庄票来,一百两还那鼻烟和鼻烟壶的货款;五十两是孝敬嫂子的。为兄弟的事情,往后少不了还要烦嫂子跑腿儿。区区小数,对付着做双鞋穿吧!明天一早我就动身,恕小侄不再来辞行了。”说着,从衣架上取下帽子来就要回客店。李家父子虚情假意地留了几句,也就站起来送客。

翠花儿进了一趟衙门,白吃了一顿好饭不说,还多要了一百两银子。如今又来一个五十,乐得她眉开眼笑的,一边连连称谢,一边两只眼睛也帮着送情,笑盈盈地把茶几上那盒子八大件用包袱包好了,递在林炳手中,说是带着路上轿子里好吃。

林炳本不稀罕这东西,一则是金太太答谢的人情,二则难为翠花儿殷勤,一个劲儿地住他手里塞,三则也不妨带回去给瑞春尝尝北京点心的风味;就从翠花儿手里接了过来,一手提着,一手撩起长袍下摆,告辞了李家三口,连灯笼都不提一盏,冒着扑面寒风,大踏步地回栈房去了。

第二十八回

阴差阳错,赛周仓拍马打保正

理屈词穷,林团总吹牛赖工钱

林炳进了一趟城,花了一千七百五十两银子,不单学到了一肚子打官司的诀窍,而且还学来了唐才子独创秘传的二十多套那罗那里之学,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实在不虚此一行。回到家来,心安理得,飘飘欲仙,就好像眼下官司已经大获全胜,吴本良的脑袋早就揪了下来,在这壶镇一方,除了他林炳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能人了似的。

按照圣人“学以致用”的训导,不仅官司上的事情跟林国梁捏咕了一番之后又从新做了安排,还接受了金太爷的忠告,特地调了四名膀大腰圆的乡勇来看守前后门户,严防吴石宕人前来挑衅生事儿。就是闺房之中,也不免暂时充当巫山阳台,照本宣科地按图操演起来。

林国栋两口子这番寿终正寝,林炳夫妻二人的日子反倒过得格外顺心,比起爹娘公婆在世的时候更其甜美,更其安逸,更其随心所欲,可以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了。

只是林焕的心中却大不以为然。虽然他年纪还轻,眼下又是哥嫂当家,百事作主不得,但他冷眼旁观,倒也看出了这一千六百两银子送进衙门里去,不见得就是把佛送到了西天。公门中人,壑欲难填,谁的钱柜儿是有底的?谁的良心是生在正当中的?拿自己家里有数的钱去填那无底洞,还不是永远填不满么?怎奈林炳正在兴头上,这话哪里听得进去?再说,银子早就已经兑走,劝也晚了。如今是骑虎难下,只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好比长竹竿儿捅阴沟,捅一节儿说一节儿,捅到哪儿算哪儿了。

林炳回家来,一晃又是十几天,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给长工们算清了一年的工钱,打发他们回家去了;二十三送走了灶君,接着二十五小年儿又来到。过了二十五,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上板,基本上不做生意了。想起老讼师说的衙门里年前封印的话来,估摸着这早晚不来牌票提审,至少也得过了正月二十再说了。于是只得先把官司上的心思丢开,一心一意准备过年。

死了爹娘的人,按制应当寝苫枕块,只能在家里哀哀守孝,滴酒不得沾唇,大正月里逛灯看戏,更是提都不要提起。不过古往今来,“礼制”这门学问,讲究的就是怎么样做出来给人看;至于内心究竟是真是假,并没人管。就是那视父母如婢仆,役爹妈如牛马的人,爷娘病着的时候,连茶水也不送一杯,一旦两腿一伸,两眼一闭,呜乎哀哉死了,出殡的时候,那孝子一样的在灵前手提着香碗灵牌,弯着腰哀哀而哭,涕泪横流,简直是大贤大孝,比尧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内心中真要有半分想到爹娘,觉得有一丝儿悲痛,那才叫天大的怪事儿呢!只不过碍着“礼制”二字,人人都如此,也就不得不如此罢了。

林炳办完了丧事,趁着壶镇团防局的团董帮办们都还在林家的时候,也曾经提出告假丁忧,要吕慎之再度出山来接替团总这份儿差使。吕慎之已经无官一身轻,刚刚清静了几天,在家里享点儿清福,怎肯又钻进这个是非圈中来?好在丁忧期间办团练的倒不是没有先例,远的不要说它了,近的如曾国藩,不就是在丁忧期间辞去了朝廷的命官不做,回湖南老家去一面守孝一面以在籍侍郎身份办团练,专门跟太平军为敌,连皇上都一再降谕嘉奖,要各地团防局以曾国藩为楷模,效法他忠孝两全的义举么?一方面是吕慎之言之有据,一方面林炳也正要借重团总这块牌子打官司,并不想真的去职,再加上几个知趣的团董帮办们一捧场,一顶乌纱帽在人丛中滴溜溜转了一个大圈子,依旧平平稳稳地戴在林炳的脑袋上,反倒落一个“忠孝两全,一心为国”的美名儿,心里更加高兴了。

林炳如今成了当家人,到了年下,少不得每天忙着翻账本儿,打算盘,清理账目,打发来旺儿提着灯笼带着乡勇四处去讨租要账。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送进衙门里去的一千六百两,整的出去零的进来,少不得还是要加在佃户们头上,由他们来负担。林炳跟林国栋的脾气虽然不一样,但是盘剥佃户的算盘不但一样精明,而且是青出于蓝,歪点子比起他父亲来更多更狠。

林村街上,到处都是一片新春佳节的繁忙景象,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掩盖着年关有如鬼门关的忧愁、沉闷和恐慌。村里的孩子们正在演习排练元宵节登台的采茶戏,箫笙鼓乐,婉转的唱腔,不时溢出户外,不但增添了许多节日的欢乐气氛,多少也冲淡了几分压在大人们心头上的烦恼和忧伤。唯有村东头那三进空落落的林家大院儿,除了时断时续噼哩啪啦打算盘的声音和偶而一阵飞来飞去的鸟雀啾鸣之外,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乍一走进去,简直就像是走进了久无香火的庙堂里一样。

吴石宕那边,自从给本善办了一场排场不大但却有开路神送葬的丧事以后,远近传闻,声名大噪,又不见林家有何举动,更是趾高气扬,心安理得。吴石宕人走到壶镇大街上,不由得胸脯子都比平时挺得更高些,毫无愧色地接受别人当面的称赞和背后的夸奖。在这些淳朴而又天真的吴石宕人看来,林炳虽然现当着壶镇团防局总办,家里也有几个臭钱,但是除了偷偷儿地在背后耍些鬼花招儿之外,明面儿上也不敢拿吴石宕人怎么样。不是么,县太爷下乡来,虽然住在林家,烟酒茶果鸡鸭鱼肉的招待,验尸的那天,除了他仗恃有功名在身可以站立不跪之外,也不见金太爷给过他什么好声气好脸色。这一点,吴石宕人最赞许也最放心。他们想:金太爷到底是个从皇帝身边来的的京官,秉公办案,铁面无私,没偏没向,把提防林炳勾结官府仗势欺人的疑虑一下子全都冲淡洗净,烟消云散了。相反。倒逢人就夸金太爷是当今真正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相信他,称赞他,把断清这桩血案严惩凶手林炳的希望,也统统寄托在金太爷身上。五十天假期一满,凡是与案子有关联、验尸那天点到了名字的人,全都各自准备就绪,单等太爷的牌票一到,就结伙儿进城去打官司。

这五十天当中,本良和二虎的伤,经马大夫的精心医治和月娥的日夜照料,伤口已经逐渐地消肿平复。本良的胳膊,伤口愈合了,骨头也对上缝儿长好了,解下吊在脖子上的三角巾来,伸缩转动自如,端个饭碗掇张板凳儿什么的,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当然,要拿起锤子堑子来重新摆弄石头块儿,马大夫说,那是至少要等半年之后才能试试的。

月娥所最不放心的是二虎的那条腿,虽然有两寸多长的大腿骨是用一截柳枝接上的,但是五十天来,也已经显出了神医的奇迹:红肿不堪的皮肉和伤口,贴上了药末儿和猪板油捣成的药膏以后,不但没有化脓溃烂,竟渐渐地退了肿,伤口也逐渐缩小,眼看着快要收口了。几十天来,二虎的那条坏腿只能平放在床上,一点儿也挪动不得,如今随着仿口的平复,虽然还不能用它来走路,但用两手搬动它起坐挪窝儿,已经不怎么觉得疼了。眼前的事实,不能不叫月娥相信这神话一般的奇迹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发生在自己亲人的身上,而不是什么遥远的他乡外国,甚或是高深莫测的天廷龙宫。现在月娥唯一担心的是:大腿骨还没有长结实,五十天工夫,柳枝也不可能变成骨头,一旦牌票下来,提审过堂,这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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